1
县衙大堂上的空气,比铁还冷,比冰还硬。
梅挚端坐在公案之后。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崭新的、七品县令的绿色官袍,帽翅笔直,腰带束得一丝不苟。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刚刚磨砺出鞘的、淬了寒光的剑。
堂下,跪着蓝田县衙所有的吏员。从主簿钱有德,到看门的老皂隶,一个都不少。
他们的头,都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敢看堂上那张过分年轻,却又过分冷峻的脸。他们能感觉到的,只有一股从脚底板升腾起来的、让他们骨头发颤的寒气。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县尊,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开启他正式的、吏治改革的第一天。
没有冗长的训话,没有引经据典的说教。
只有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梅挚就那样坐着,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剃刀,缓缓地,从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刮过。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大堂之外,晨曦初露。几只麻雀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让这堂内的死寂,显得更加可怕。
终于,有的人撑不住了。
一个平日里负责征收杂税的、上了年纪的老书吏,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额角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啪嗒”,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像一个信号。
梅挚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
“赵有才。”
梅挚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那叫赵有才的老书吏,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瘫软了下去。
“本官这里,有一份账。”梅挚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缓缓展开,“上面记着,去岁一年,你经手的‘火耗’银,共计二百三十七两。其中,上缴国库的,只有三十七两。剩下的二百两,哪里去了?”
赵有才的嘴唇哆嗦着,面如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用回答。”梅挚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因为,我还知道,这二百两里,有一百两,进了主簿钱有德的口袋。剩下的,五十两给了刑房典史,三十两给了仓吏,你自己,留了二十两。”
钱有德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梅挚。
他想不通,这些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的、天知地知的分赃秘密,这位新来的县令,是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梅挚没有理会他震惊的目光。
他将那卷纸,扔在了堂下。
“这,是本官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
“课的名字,叫‘规矩’。”
“从今日起,我蓝田县,只讲一个规矩。那就是大宋的王法。”
“所有赋税,徭役,一律按照朝廷颁布的律令执行。所有征缴,必须公开,透明。县衙门口,那张公示榜,就是天平。谁敢私自往上加一文钱的码,谁敢克扣百姓一粒米的粮,谁就是这蓝田县的罪人,就是我梅挚的死敌。”
“过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常例’、‘好处’,从今天起,一笔勾销。以前你们拿了多少,我既往不咎。”
他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堂下跪着的吏员们,心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梅挚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从今天起,谁要是再敢伸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赵有才,就是你们的下场。”
“来人!”他猛地一拍惊堂木,“赵有才,贪赃枉法,革去功名,杖责四十,永不录用!其余涉案人等,即刻停职,听候发落!”
几个新招募的、孔武有力的衙役,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将已经瘫软如泥的赵有德拖了下去。
钱有德等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求饶。
梅挚看也不看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大堂门口。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绿色的官袍,映照得格外鲜亮。
他看着县衙之外,那片广阔的天地。
他知道,他这一番杀鸡儆猴,虽然震慑了这群蠹虫。
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县城中心,那张巨大的、用白纸黑墨写成的公示榜前,已经围满了人。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上面的内容。
“天哪!今年的夏税,每亩只要三斗?往年不是要收五斗吗?”
“还有这徭役,说是按人丁轮流来,富户也不能免?真的假的?”
“你们看,上面还写了,要是官差多收了,可以直接来县衙告状!县尊大人亲自审理!”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的议论声。
他们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希望。
他们就像一群在黑夜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虽然还不敢确定,那究竟是黎明的曙光,还是又一个骗人的鬼火。
但他们,终究是看到了。
2
反弹,比梅挚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公示榜贴出去的第二天,县衙就出事了。
先是负责户籍的几个书吏,集体“病倒”了。衙门里,等着办理户籍、地契的百姓,排起了长队,却连个办事的人都找不到。
紧接着,刑房的典史,也称病告了假。几桩紧急的案子,压在那里,无人处理。
最严重的,是负责征税的税吏们。他们倒是不敢告假,却用另一种方式,进行着消极的抵抗。
他们严格按照公示榜上的标准去收税,一文钱不多收,但也一文钱不少收。可是,他们的效率,却变得出奇的慢。
往日里一天能收完一个村子的税,现在,三天都收不完半个村子。他们用各种借口,刁难前来缴税的百姓。一会儿说你家的粮食不够干,一会儿说你家的铜钱成色不足。
百姓们怨声载道,却又无可奈何。
谣言,也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县城里飞了起来。
“听说了吗?新来的梅县令,把衙门里的老人都得罪光了。现在,没人肯给他干活了。”
“可不是嘛!这新政是好,可要是没人执行,还不是一张废纸?”
“我就说,年轻人,办事不牢靠。他把人都得罪了,这蓝田县,怕是要乱了。”
这些谣言,像一盆盆冷水,浇在了百姓们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上。
而与此同时,那些被梅挚打击过的豪强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不敢再像刘宗广那样,明目张胆地冲击官府。
他们换了一种更阴险的方式。
他们派人,到县衙门口来“申冤”。
一群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饥民”,跪在县衙门口,哭天抢地。他们不告别人,就告梅挚。
他们说,梅县令的新政,虽然减了税,却断了他们的活路。因为,往年他们都可以去刘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做短工,挣些嚼谷。如今刘家被抄,他们都失了业,快要饿死了。
他们声泪俱下地控诉,梅挚是为了自己的官声,不顾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的死活。
这出戏,演得极好。
很快,县衙门口,就聚集了大量的围观群众。
百姓们看着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饥民”,又联想到县衙里那些集体怠工的吏员,他们心中的天平,开始摇摆了。
他们开始怀疑,这位新来的梅县令,是不是真的,把事情搞砸了?
一时间,整个蓝田县,暗流涌动。
梅挚,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来自内外部的、联合绞杀之中。
钱有德,这几天,又恢复了一丝神采。
他虽然被停了职,却依旧在暗中,联络着那些怠工的吏员,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他躲在幕后,冷笑着,看着梅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进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重新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甚至,更多。
3
梅挚,似乎真的乱了阵脚。
面对吏员的集体怠工,他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面对豪强们的煽风点火,他也只是派了几个衙役,去维持秩序,并没有驱散那些闹事的“饥民”。
他整日里,将自己关在公房中。
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县衙里,人心惶惶。就连梅安,都忧心忡忡地劝他:“少爷,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事啊。”
梅挚只是摆摆手,让他不要多言。
他看起来,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打懵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等。
等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自己从洞里爬出来。
等所有的脓包,都自己溃烂到极点。
然后,他才会拿出那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将它们,一次性地,连根剜除。
第五天。
当时机,终于成熟时。
梅挚,出手了。
这一天,他没有升堂。
他只是贴出了一张新的告示。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却像一颗惊雷,在整个蓝田县,炸响了。
告示上写着:
其一,即日起,蓝田县衙,重新招募文书、户吏、税吏共计三十名。凡蓝田县境内,年满十六,识文断字,身家清白者,皆可报名。择优录取,待遇从优。
其二,凡告病在家的吏员,即刻起,视为自动离职。县衙将另选贤能,填补其缺。
其三,凡无故刁难缴税百姓,拖延公务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其四,至于那些状告本官,断了生计的“饥民”,本官深表同情。即日起,县衙将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所有无业流民,皆可报名做工,管吃管住,每日还有三十文工钱。
这四条告示一出,整个蓝田县,都沸腾了。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读书人,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激动不已。在县衙当差,那可是铁饭碗啊!而且,这位梅县令,看起来是个能做大事的人,跟着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一时间,县衙的报名处,人满为患。
而那些告病在家的吏员们,则一下子傻了眼。
他们本以为,自己拿捏住了梅挚的软肋。蓝田县,离了他们这些熟悉业务的老人,根本就玩不转。
他们没想到,梅挚竟然釜底抽薪,直接不要他们了!
他们一下子慌了神,纷纷从病榻上“痊癒”,跑到县衙来销假。
可是,迎接他们的,是梅挚冷冰冰的一句话:
“晚了。”
至于那些跪在县衙门口的“饥民”,更是作鸟兽散。
他们本就是被豪强们花钱雇来的地痞无赖,演戏可以,真让他们去工地上干活,那是要他们的命。
一场看似汹涌的危机,就被梅挚这四两拨千斤的几招,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但,这还没完。
这只是前菜。
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当天下午,梅挚亲自带着一队新招募的、精神抖擞的衙役,来到了城中最大的粮行。
那粮行的老板,是刘宗广的亲外甥。
梅挚二话不说,直接下令,查封粮行。
理由是:哄抬粮价,扰乱市井。
在粮行的后院,他们搜出了几千石,已经开始发霉的陈粮。
人赃并获。
梅挚当场下令,将粮行老板,锁拿归案。
并将所有查抄的粮食,就地开仓,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卖给百姓。
百姓们欢呼雀"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整个蓝田县城,都沉浸在一种狂欢的氛围里。
而那些躲在暗处,策划了这一切的豪强们,则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而是一个,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懂得权谋,更懂得人心的,真正的,官场老手。
4
那夜,月色如水。
梅挚的公房里,灯火通明。
他没有睡。
他在等一个人。
三更时分,一个黑影,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县衙。
他绕过了所有的守卫,直接来到了梅挚的窗前。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梅挚平静的声音。
黑影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带着一道从额角,一直划到下巴的、狰狞的刀疤。
他,是梅挚在京城时,从诏狱里,捞出来的一个死囚。
一个曾经的,江湖顶级杀手。
也是梅挚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刀。
“大人。”刀疤脸单膝跪地,声音沙哑。
“都查清楚了?”梅挚头也不抬,依旧在看着手中的一份卷宗。
“查清楚了。”刀疤脸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钱有德,还有那几个被罢免的吏员,这几天,都去过城西的‘悦来客栈’。和他们见面的,是京城来的一个管家。那管家,是当朝蔡太师府上的人。”
梅挚接过那本册子,翻开看了看。
上面,详细地记录了那些人见面的时间,地点,甚至,还有他们谈话的部分内容。
“蔡京……”梅挚的嘴角,逸出了一丝冷笑。
他终于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了。
原来,蓝田的这些地头蛇,只是那条盘踞在朝堂之上的、真正的巨蟒,伸出来的一根小小的触须。
怪不得,刘宗广敢那么嚣张。
怪不得,钱有德他们,敢如此有恃无恐。
原来,他们的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太师。
“大人,要不要属下……”刀疤脸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梅挚摇了摇头,合上了那本册子。
“杀几个奴才,没有用。”
“我要的,是让那条老狗,自己,把伸到我蓝田的爪子,给剁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你去,帮我送一封信。”
“送到哪里?”
“京城,枢密院,童贯童大人府上。”
刀疤脸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知道,童贯和蔡京,在朝堂之上,是死对头。
但他不明白,梅挚,这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是如何,能和童贯那样权倾朝野的大人物,扯上关系的。
梅挚没有解释。
他只是从案上,拿起另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了他。
“告诉童大人,就说,他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刀疤脸接过信,没有再多问一句。
他对着梅挚,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他的身影,便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梅挚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站了很久。
他知道,他刚刚,走了一步险棋。
一步,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险棋。
他将自己,当成了一枚棋子,投进了京城那盘更加巨大,也更加凶险的棋局之中。
他要借童贯这把刀,来斩蔡京这条蛇。
但他同样清楚,刀,也是会伤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这枚小小的棋子,最终,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只知道,他别无选择。
为了蓝田县的百姓,为了他心中的那个公道。
他必须,赌上一切。
窗外,起了风。
吹得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沙沙作响。
像是,在为他,送行。
也像是,在为他,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