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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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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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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十七章 回廊上的风

1

一份来自京兆府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官府文书,像一片轻飘飘的、带着不祥预兆的乌鸦羽毛,落在了梅挚的公案上。

文书的措辞,很严厉。

上面说,府衙接到了蓝田县士绅联名的控诉,状告新任县令梅挚,“罔顾祖制,擅行苛政,残害良善,致使民怨沸腾”。文书勒令梅挚,即刻就控诉内容,做出书面解释,听候府衙查办。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小小的、淬了毒的锤子,敲打在蓝田县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新秩序上。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县衙。

那些刚刚被梅挚招募进来、还带着一股书生意气的年轻人,脸上写满了愤慨和担忧。

而那些被罢黜、被边缘化的旧吏员们,则像是从冬眠中苏醒的毒蛇,眼中重新闪烁起了幸灾乐祸的、阴冷的光。

钱有德,这几日,又开始在县衙里走动了。他虽然还挂着停职的牌子,但腰杆,却比前些日子直了不少。他会“不经意”地,走到那些唉声叹气的旧同僚身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过来人的口吻说:“唉,我早就说过。梅大人,太年轻了。不知道这水,有多深啊。”

谣言,也再一次,像春日里的野草,疯长了起来。

“听说了吗?梅大人要被撤职了!府衙要派新官来了!”

“我就说嘛!他得罪了那么多人,能有好果子吃?”

“咱们的好日子,怕是又要到头了。”

百姓们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们聚集在那张公示榜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的喜悦,已经被一种更加深沉的、习惯性的不安所取代。

梅挚,将自己关在公房里。

他知道,这是对方的第二轮攻势。

比真刀真枪的围攻县衙,要高明得多,也恶毒得多。

他们要用的,是官场上最锋利、也最杀人不见血的武器——官官相护的体制,和那张无处不在的、名为“人情”与“关系”的网。

他们要借上级的刀,来杀他这个不听话的人。

梅安忧心忡忡地为他端来一碗参茶。

“少爷,要不要……往京里递个话?您在御史台,总还有些旧相识……”

梅挚摆了摆手。

他没有喝那碗参茶。

他只是铺开了一张新的宣纸,开始研墨。

墨,被他研得很浓,很黑,像化不开的夜色。

“笔来。”他说。

梅安将一支上好的狼毫,递到他手中。

梅挚提笔,蘸饱了浓墨。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

他开始写。

他写的,不是为自己辩解的申诉状。

他写的,是一封,更加锋利的,奏疏。

一份,关于整个蓝田县,过去二十年罪恶的,总的,清算书。

他要让京兆府的那些大人们,看一看,他们治下的这个小小的县城,究竟已经烂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他要让他们闻一闻,那封由蓝田士绅们联名签署的、用上好信笺书写的控诉信上,究竟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的血和泪。

他写得很快,笔走龙蛇。

每一个字,都带着他胸中那股压抑已久的、雷霆万钧的怒火。

窗外,风雨欲来。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2

京兆府的府衙,坐落在长安城里。

那是一座宏伟而又威严的建筑,朱红的高墙,琉璃的瓦。门口的石狮子,比蓝田县衙的,要大上十倍,也威风上十倍。

梅挚,就站在这座府衙的大堂上。

他的面前,坐着京兆府的少尹,王大人。

那是一个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的官员。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出喜怒。

他的手里,正拿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蓝田士绅的联名血书。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对梅挚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如泣如诉,仿佛梅挚是天底下最残暴不仁的酷吏。

另一份,是梅挚连夜写就的那份奏疏。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数据和罪证,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铁,坚硬,沉重。

王少尹看得非常慢,也非常仔细。

大堂里,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梅挚,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他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

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言语,都是无力的。

他已经将自己所有的武器,都摆在了这张桌案上。

接下来,就看这位手握他官场命运的府尊大人,如何裁决了。

许久,许久。

王少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两份文书。

他抬起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梅挚。

“梅挚。”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可知罪?”

梅挚的心,猛地一沉。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

“下官,不知。”他回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哼。”王少尹冷哼一声,“蓝田士绅,联名控告你,擅启边衅,滥用酷刑,逼死人命。你还说,你无罪?”

“回大人。”梅挚不疾不徐地说道,“下官所作所为,皆有案卷可查,有人证物证可验。下官所惩治的,皆是鱼肉乡里、作恶多端的奸猾之徒。下官所推行的新政,皆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还利于民。若说,下官有罪,那下官的罪,便是触动了那些,在蓝田县,盘踞了数十年的、蠹虫的利益。”

“大胆!”王少尹猛地一拍惊堂木,“你一个七品县令,竟敢公然污蔑朝廷乡贤!”

“下官不敢。”梅挚躬身一礼,“下官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事实?”王少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冷笑,“事实就是,你到任蓝田不过两月,便将一个好端端的县城,搅得鸡犬不宁!事实就是,本官的案头上,关于你的状纸,已经堆成了山!”

他说着,从案上拿起一叠厚厚的状纸,狠狠地,摔在了梅挚的面前。

“你,还有何话可说?”

梅挚看着散落在脚边的那一堆,写满了污蔑之词的状纸。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那个叫狗子的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写下的那个“梅”字。

闪过了那些农夫,在田埂上,看着他时,那种夹杂着希望与怀疑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的心底里,涌了上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王少尹那双威严的眼睛。

“大人。”他说,声音,已经不再仅仅是平静,而是带上了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的锋芒。

“下官,无话可说。”

“下官,只请大人,派一人,去蓝田县,看一看,问一问。”

“去看一看,那里的土地,是不是比以前,多了几分生机。”

“去问一问,那里的百姓,脸上的笑容,是多了,还是少了。”

“看完,问完。”

“大人要杀要剐,下官,绝无半句怨言。”

他的话,掷地有声。

整个大堂,都仿佛,在他的声音里,微微震动。

王少尹,死死地盯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是惊讶,是审视,也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沉默了。

良久。

他才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准了。”

3

长安城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商贾服饰,骑着一匹瘦马,悄无声息地,从蓝田的方向,进了城。

他没有去任何官府驿站,而是直接住进了城南一家,最不起眼的客栈里。

这个人,就是京兆府派往蓝田县的暗访使者,陆谦。

陆谦是个老官僚了。他在御史台,干了二十年,见过太多的官场倾轧,也见过太多的黑白颠倒。他的心,早已被磨砺得,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对于梅挚这个案子,他本是不想接的。

在他看来,这不过又是一出,愣头青得罪了地头蛇,被人联手做掉的、俗套的戏码。

可是,当他看完梅挚的那份奏疏后,他改变了主意。

那份奏疏,写得太好了。

好得,让他这个老御史,都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心惊肉跳。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不仅仅是一个年轻官员的愤怒和锐气。

更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的决绝。

他决定,他要亲自去蓝田,看一看。

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能让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写出这样一份,赌上自己身家性命的,血泪文章。

他在蓝田,待了七天。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走南闯北的商人。

他白天,在乡间的田埂上,和那些正在劳作的农夫们聊天。

他晚上,在镇上的小酒馆里,和那些贩夫走卒们喝酒。

他听到了许多故事。

他听一个豁了牙的老农,眉飞色舞地,跟他讲,新来的梅县令,是如何,只用了几句话,就让村里争了几十年的水源问题,得到了解决。

他听一个年轻的妇人,抹着眼泪,跟他讲,梅大人是如何,将她那被恶霸抢走的孩子,给找了回来。

他还听一个说书的先生,在茶馆里,将梅挚“智斗刘宗广”的故事,编成了评书。说得是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

当然,他也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他听一个被罢免了差事的旧吏员,咬牙切齿地,骂梅挚是“酷吏”,“不近人情”。

他也听一个靠着放贷为生的劣绅,阴阳怪气地,说梅挚这是“断了大家的财路”,“早晚要遭报应”。

陆谦,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将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他心中的那杆天平,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倾斜。

第七天,他来到了县衙门口。

他看到了那张,已经有些陈旧,却依旧字迹清晰的,公示榜。

他看到,许多不识字的百姓,正围在榜前,听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秀才,一字一句地,为他们念着上面的内容。

每念一条,人群中,都会发出一阵,由衷的,满足的,赞叹声。

陆谦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动容的,微笑。

他知道,他已经,有了答案。

4

梅挚,收到了京兆府的第二封文书。

这一次,文书上,不再是严厉的诘问。

而是一纸,措辞温和,却分量极重的,嘉奖令。

文书上,府尊王少尹,高度赞扬了梅挚在蓝田县,“不畏强权,勇于革新,勤政为民”的卓异政绩。

并明确表示,府衙将全力支持,蓝田县的赋役改革。

同时,文书还附带了一道密令。

密令上,只有一个字。

“斩。”

梅挚,看着那个墨色淋漓的、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斩”字。

他知道,京兆府的那些大人们,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们,要用刘宗广和钱有德等人的项上人头,来为他梅挚的这场改革,立威,祭旗。

消息,再一次,传遍了蓝田。

这一次,整个县城,都陷入了狂欢。

百姓们敲锣打鼓,放起了鞭炮。像过年一样。

他们涌到县衙门口,高呼着“梅青天”的名字。

而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豪强劣绅,和那些心怀鬼胎的旧吏员们,则像是听到了世界末日的丧钟。

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一场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惊心动魄的政治博弈,终于,以梅挚的,完胜,而告终。

然而,梅挚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他看着窗外,那些欢呼雀跃的、朴实的脸。

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凉。

他赢了吗?

是的,他赢了。

可是,他赢得,是多么的侥幸,又是多么的惊险。

如果,京兆府的王少尹,不是一个明辨是非的清官。

如果,派来的暗访使者陆谦,不是一个正直的老御史。

如果,他梅挚,在京城里,没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脉。

那么,他今天的下场,会是什么?

他不敢想。

他意识到,他所对抗的,那个庞大的、无形的、名为“体制”与“潜规则”的怪物,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可怕。

他今天,只是侥幸,斩断了它伸向蓝田的一根小小的触须。

可那怪物的本体,依旧盘踞在,更高,更远,更黑暗的地方。

虎视眈眈。

他想起,自己送往京城枢密院的那封信。

至今,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让他,更加不安。

他有一种预感。

蓝田的这场风暴,虽然暂时平息了。

但一场更大的、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来自京城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他看着桌案上,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那火光,映着他年轻的、却写满了疲惫和忧虑的脸。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这盏,在风雨飘摇中,随时都可能熄灭的,孤独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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