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钦差府邸,偏院厢房。
名义上是“收押待查”,实则是一间布置尚算整洁的囚室。窗户被厚重的木板钉死,只在高处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透进几缕微弱而又吝啬的天光。厚重的房门一关,便将梅挚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与潮湿墙壁混合的、令人压抑的气息。
梅挚被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带入房间时,心中反倒异常平静。自他下定决心递交那份陈情状起,他便早已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此刻身陷囹圄,不过是预料之中的第一步。
他环顾四周,房内陈设简单至极,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从容地走到桌前坐下,闭目调息,将外界的纷扰与内心的波澜,都沉淀下去。
不久,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面容瘦削,眼神锐利。此人自称是钦差行辕的主簿,奉命前来对梅挚进行初步的问讯。
审问,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中开始。
那主簿的语气,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处处暗藏机锋。他没有直接质疑梅挚状纸的真伪,而是反复盘问梅挚告状的动机。
“梅挚,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主簿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皆有凭据。何来诬告一说?”梅挚的回答,不卑不亢。
“哼,凭据?”主簿冷笑一声,“你不过一介落第举子,心怀怨望,挟私报复,亦未可知。你状告学政不公,可有真凭实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这番话,既是恐吓,也是试探。梅挚心中雪亮。他知道,对方这是在摸他的底,看他究竟掌握了多少内情,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势力支持。
梅挚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又坚定地直视着对方:“学生十年寒窗,所求者,不过‘公道’二字。此次乡试,劣卷高中,佳作出局,黑白颠倒,天理何在?若此等舞弊之风不除,则国将不国!学生状告,非为个人荣辱,乃为天下士子,为朝廷法度!至于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朗朗干坤,公道人心,便是在下最大的依仗!”
他的一番话,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那主簿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竟语塞。他盯着梅挚看了半晌,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察觉的复杂神色,似乎有惊讶,也似乎有审视。
接下来的盘问,那主簿又旁敲侧击地提及了几个参与舞弊的官员姓名,试图从梅挚的反应中,探查他所知的深浅。
梅挚应对得滴水不漏。他只陈述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实,对于那些没有确凿证据的猜测,则绝口不提。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主簿在提及某些关键人物时,眼神会不自觉地闪烁。这让他更加确信,钦差的队伍内部,对于此案的态度,恐怕也并非铁板一块。
一场看似简单的审问,实则是一场无声的心理战。当那主簿最终无功而返,拂袖而去时,梅挚知道,自己在这场博弈中,暂时守住了阵脚。
2
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个钦差府邸都浸染得一片漆黑。
梅挚的厢房内,没有灯火。他静静地盘坐在床榻上,耳边,是自己沉稳的心跳声。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门锁被打开的“咔哒”声。
梅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走进来的是一名身材矮胖的狱卒,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去,反而凑到梅挚身边,用一种油滑的、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梅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得罪的,可都是这蜀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何苦为了那点虚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呢?”
梅挚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狱卒见他不为所动,又换了一副嘴脸,嘿嘿一笑:“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有人托我给您带个话,只要您肯收回那份状纸,就当什幺事都没发生过。成都府外,早已备好了一处宅院,还有千两纹银,足够您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如何?”
威逼之后,便是利诱。对方的手段,果然如他所料。
梅挚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温着一壶酒。他端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也为那狱卒倒了一杯。
“多谢阁下费心。”梅挚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只是,梅某有一事不明,还请阁下解惑。”
“公子请讲。”那狱卒以为他已动心,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容。
“阁下背后之人,既然有如此通天的手段,为何还要惧怕我这一介布衣的区区一纸诉状呢?”梅挚端起酒杯,在鼻尖轻轻一嗅,随即冷笑道,“还是说,他们早已是惊弓之鸟,色厉内荏,只能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来苟延残喘?”
那狱卒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你……你休要不识抬举!”他恼羞成怒,压低了声音威胁道,“梅挚,我劝你想清楚!你的老娘,可还在新繁县!你若是一意孤行,断了我们爷们的财路,休怪我们……心狠手辣!”
终于,对方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梅挚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但他面上却毫无惧色。他将杯中之酒,猛地泼在地上,厉声喝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梅挚的项上人头,就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取!但若敢动我母亲一根毫毛,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那狱卒被他的气势吓得倒退两步,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言,仓皇地退了出去。
房门重新上锁。梅挚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与那些人撕破了脸。接下来的斗争,将是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较量。
3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各种各样的试探与威胁,轮番上演。
有时是送来的饭菜中,被巧妙地藏了一封匿名的恐吓信;有时是深夜里,窗外会传来模仿鬼哭的凄厉之声;甚至有一次,孙公子本人,竟以“同窗”的名义,前来“探望”。
面对孙公子那假惺惺的“劝慰”与暗藏的机锋,梅挚只是报以冷笑,将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最终不欢而散。
他就像一块被投入烈火中的顽石,非但没有被熔化,反而被锤炼得更加坚硬,更加棱角分明。他的坚定与不屈,让所有前来试探的人,都无功而返,反而一次次地暴露了他们自身的慌乱与罪证。
就在梅挚几乎要以为,自己将要在这无休止的骚扰与对峙中被耗尽心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深夜悄然而至。
来者,是钦差行辕的那位主簿。
与白日里那副威严冷峻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换上了一身便装,神情中也少了几分官气,多了几分文士的儒雅。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将一个纸包,放在了梅挚的桌上。
“这是钦差大人,让下官送来给你的。”主簿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梅挚打开纸包,里面,竟是几本他从未见过的、关于两淮盐政改革的策论,以及一本王安石早年所作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的抄本。
梅挚的心头,猛地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钦差的用意。这送来的,哪里是书?这分明是一种信号,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认可与期许!王安石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志向,你的文章,我懂。你的处境,我也清楚。
“钦差大人还让下官转告你一句话。”主簿缓缓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让你好生休养,静待时机。”
说罢,主簿便转身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梅挚独自一人,站在灯下,手捧着那几本书,心中百感交集。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与孤独。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位素未谋面的钦差大人,已经用他独特的方式,向自己伸出了手。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与默契。
4
自那夜之后,梅挚的心境,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不再为外界的骚扰而烦心,也不再为自己的前途而焦虑。他将钦差送来的那几本书,以及自己随身携带的几卷经史,一遍遍地研读。
这间狭小的囚室,竟成了他一个绝佳的、可以潜心向学的书斋。
他沉浸在王安石那汪洋恣肆、切中时弊的文字之中,仿佛在与一个伟大的灵魂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他从那些关于变法的构想中,看到了解决当下民生困苦的希望;他从那份万言书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一个真正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磅礴胸襟。
他的思想,在这次特殊的“苦读”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淬炼与升华。他开始反思自己以往的学问,发现自己虽有忧民之心,但在具体的“经世之学”上,却还远远不够。
他开始尝试着,将王安石的变法理念,与自己在游历中所见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在脑海中构思着更为具体的、切实可行的改革方案。
与此同时,府外的风暴,也正在悄然酝酿。
彭乘与何中立,依照梅挚在被收押前的嘱托,开始在成都士林中,有计划地散播关于乡试不公的消息。他们将梅挚的那份被评为“桀骜”的试卷,与孙公子那份“堪为栋梁”的劣卷,以匿名的方式,张贴在各大书院的门前。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真相与谎言的鲜明对比,瞬间点燃了所有正直士子的怒火。一时间,群情激奋,要求重审乡试、严查舞弊的呼声,如同燎原之火,迅速席卷了整个成都府。
钦差府邸外,每日都有成群的士子,静坐请愿。
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梅挚,却在囚室之中,浑然不觉。他只是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可以让他将所学付诸实践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