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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的秋,来得总比蜀中要早一些,也更决绝一些。风里带着一种金石般的清冽,吹落了御街两旁法国梧桐的叶子,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金黄。
梅挚在大理寺的日子,便在这一片萧瑟的秋光中,不疾不徐地过着。每日里,官署、居所两点一线,除了浩如烟海的卷宗,便是与同僚间不咸不淡的应酬。他像一棵初被移植到这片皇家园林里的树,努力地将根须,扎入这片看似肥沃,实则暗流涌动的土壤之中。
这日,他办完公务,天色尚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信步走上了街头。他想在这座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里,寻一丝熟悉的人间烟火气。
就在他穿过一条人来人往的巷弄,准备去一家常去的茶楼坐坐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从他身后传来。
“可是……公辅兄?”
梅挚闻声回头,只见人群中,两张同样带着惊喜与错愕的脸,正望着自己。
“景宜兄!中立兄!”
梅挚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多日来未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一刻,京华的陌生与官场的疏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冲得烟消云散。
彭乘,何中立。
三人快步上前,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乡音未改,那份在蜀中风雨里结下的情谊,依旧滚烫。
“走!寻个地方,今日,你我兄弟,当不醉不归!”彭乘朗声笑道,一把揽住二人的肩膀。
他们寻了一家临河的酒肆,拣了个清净的雅座。温好的黄酒,几碟精致的小菜,伴着窗外潺潺的流水声与远处传来的市井喧嚣,构成了一幅动人的重逢画卷。
“我还以为,进了这京城,当了官,便再难有当年在蜀中那般,可以随时相聚的日子了。”何中立举杯,感慨万千。
“是啊,”彭乘也附和道,“我等虽同在一城,却各自被衙门里的俗务缠身,竟一月有余,未曾见上一面。”
梅挚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心中亦是感慨。他将在大理寺的见闻,以及初次断案的经历,向二人娓娓道来。当听到他智断蓝田争产案时,何中立抚掌称快;而当听到彭乘点出此案背后可能牵扯到孙家势力时,三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京城的繁华,官场的荣耀,在这一刻,都被这份旧友重逢的温馨与那份对未来的共同忧虑,冲淡了许多。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成都书院,一同苦读、一同畅谈理想的日子。
2.
随着酒意渐浓,三人的谈话,也渐渐深入到了各自的仕途际遇。
“说来惭愧,”何中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带着一丝苦涩,“我被分在将作监,本以为能凭着所学,为朝廷的营造工程出些力。谁知,每日里所做的,不过是些核算木料、监工画卯的琐碎差事。那些老师傅,看我年轻,嘴上恭敬,心里却未必服气。而我的上司,那位少监大人,更是终日不见踪影,只知与权贵们宴饮。我数次呈上的一些关于改良营造之法的条陈,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怀才不遇的失意与愤懑。
彭乘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中立兄不必气馁。将作监本就是个熬资历的地方。你我皆是新科进士,根基尚浅,还需慢慢来。”
“那你呢,景宜兄?”梅挚问道,“你在馆阁校书,日子想必清净得多吧?”
彭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清净是清净。每日里与故纸堆为伴,倒也自在。只是,这馆阁之中,亦非世外桃源啊。”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馆阁号称‘清流’之所,但其中的人情世故,比之外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谁的字,能入得了大学士的法眼;谁的文章,能被推荐给官家御览,这里面,都有着大学问。我初来乍到,幸得一位前辈提点,凡事不多言,不多做,只是将分内的校书差事,做得尽善尽美。前些时日,倒也因勘出了一处古籍中的错漏,得了学士大人的几句夸奖,或许,不日便有外放为官的机会。”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梅挚却听出了其中的不易。那看似顺遂的背后,是小心翼翼的周旋与如履薄冰的谨慎。
梅挚将自己在大理寺所见的清浊并存、以及吕少卿对他的提点,也向二人坦诚相告。
三人的际遇,各不相同。一个,是有志难伸,郁郁寡欢;一个,是谨小慎微,初见曙光;一个,则是身处要冲,直面风浪。这截然不同的境遇,让他们对“为官”二字,都有了更为深刻而又复杂的体味。
他们开始探讨,在这京城官场之中,究竟是该坚守“道”,还是该通晓“术”?是该如梅挚一般,棱角分明,不惜与黑暗正面交锋;还是该如彭乘一般,暂避锋芒,在夹缝中寻求发展的机会;抑或是如何中立一般,在碌碌无为中,消磨掉最初的理想?
3.
夜,渐渐深了。
窗外的秦淮河上,画舫的灯火,星星点点,映照着三张年轻却已写满思索的脸。
“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所为何事?”梅挚放下酒杯,目光深邃地看着两位友人,缓缓说道,“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官场之中,习得一身钻营奉承的本事,换得一个官职的升迁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黄钟大吕,在彭乘与何中立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回响。
“我以为,不是。”梅挚自问自答,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等今日,虽官职低微,人微言轻,但既已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而这‘忠君’二字,并非是对官家一人的愚忠,而是对这天下万民,对这社稷苍生的忠诚。如中立兄,身在将作监,虽人微言轻,但若能将一砖一瓦核算清楚,不让国帑被奸吏侵吞,这便是为民;如景宜兄,身在馆阁,若能将一字一句校对明白,不让圣贤之道失传,这亦是为民。而我,身在大理寺,若能将一桩桩冤案审理清楚,还百姓一个公道,这更是为民!”
“为官,不在于官职之大小,而在于本心之坚守。只要我等心中,时刻装着这天下苍生,那无论身处何地,是得志还是失意,都能做到俯仰无愧,这,才是我辈士大夫,真正的‘道’!”
一番话,说得彭乘与何中立,都沉默了。
许久,何中立才抬起头,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他端起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公辅,你骂得对!是我狭隘了。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失意,却忘了我辈读书的初心。我明日回去,便将那份条陈,再誊写一份,便是那少监大人不见,我也要设法,呈到工部尚书的案头!”
彭乘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惭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虽自认行事谨慎,却也不免,存了些投机取舍之心。公辅,你放心,日后,我虽不敢如你一般,锋芒毕露,却也定会守住这读书人的底线,做到问心无愧。”
三人相视一笑,所有的失意、迷茫与算计,都在这一刻,被那份重燃的理想与坚固的友情,涤荡得干干净净。
他们举起酒杯,敬这得来不易的重逢,敬这前路漫漫的理想,更敬那份无论世事如何变幻,都始终不渝的,少年初心。
4.
分别后,梅挚独自一人,走在回归居所的路上。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旧友的重逢,思想的碰撞,让他那颗因官场俗务而日渐疲惫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与洗礼。他知道,在这座冰冷的都城里,他不是孤独的。
然而,就在他与彭乘的最后一番交谈中,彭乘无意间透露的一则消息,却让他的心中,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近来朝中风声有些紧,”彭乘当时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御史台正在暗中核查今科进士的履历与德行。尤其是那些……在地方上‘得罪过人’的,怕是要被寻个由头,外放去那些偏远的州县,磨一磨性子。”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在梅挚听来,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他知道,这所谓的“核查”,矛头所向,必然是自己。孙家父子,在公审中丢了那么大的颜面,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将自己这个“眼中钉”,远远地打发出京城,无疑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回到居所,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光,洒在书案上,照着那份他从大理寺废旧档案中,悄悄带回来的、关于“张家侵占蜀中官田”的残破卷宗。
他拿起那份卷宗,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他知道,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在对方出手之前,找到反击的武器。
而这份看似不起眼的旧卷宗,或许,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