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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成都府都沸腾了。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关于科举舞弊的审判，它演变成了一场关乎蜀地所有读书人尊严与前途的公开较量。茶馆酒肆，街头巷尾，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梅挚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有人视他为不畏强权的英雄，也有人认为他是以卵击石的疯子。
钦差府的大堂，被临时改造成了公审的法堂。平日里处理文书的地方，此刻摆上了戒备森严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堂外，自黎明起，便已是人山人海，前来旁听的士子与百姓，将府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要亲眼见证，这场搅动了整个蜀地的风波，究竟会迎来一个怎样的结局。
开审前的一个时辰，梅挚被从厢房带出。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儒衫，连日来的囚禁与审讯，让他的面容消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如同淬过火的精钢。
他被带到大堂的侧厅等候。在那里，他见到了同样前来旁听的彭乘与何中立。
“公辅！”何中立快步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担忧与激动，“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士子，都是来为你声援的！”
彭乘则递过来一个温热的食盒，里面是他最爱吃的家乡小食。“吃一点，接下来的，是一场硬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梅挚点了点头，接过食盒，却没有动。他透过侧厅的窗棂，望向堂外那黑压压的人群。他看到了一张张陌生的、却又充满着期盼与愤慨的脸。他知道，自己此刻所背负的，早已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荣辱。
“来了！”
随着堂外一阵骚动，梅挚知道，公审，要开始了。
他被侍卫带入大堂。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看到了高坐堂上，面容威严、目光如炬的钦差王安石；看到了被押跪在堂下，脸色惨白、眼神怨毒的孙公子与那几位涉案考官；更看到了旁听席上，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紧张与杂念都排出体外。他挺直了脊梁，在那万众瞩目的公堂之上，缓缓跪下，朗声说道：“学生梅挚，叩见钦差大人！”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浩然之气。
2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钦差王安石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让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梅挚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那位传说中的人物。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自己的生死，以及这场斗争的走向。
“学生梅挚，状告今科乡试主考官、同考官等人，徇私舞弊，颠倒黑白，玷污科举，戕害士子！”
话音刚落，堂下跪着的那名主考官便立刻高声喊冤：“冤枉啊！钦差大人！下官主持乡试，一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所有试卷皆是弥封之后，秉公批阅，何来舞弊一说？此人分明是因自己落榜，心怀怨恨，故而血口喷人，诬告朝廷命官！”
“是啊！大人！我等皆是冤枉！”其余几名考官也纷纷附和。
孙公子更是抬起头，一脸“悲愤”地看着梅挚：“梅兄，你我同窗一场，我素敬你才学。你此次落榜，小弟亦为你惋惜。但你……你怎能因一己之私，便如此污蔑恩师，构陷同窗？你……你这幺做，于心何安？！”
他们一唱一和，颠倒黑白，试图从一开始，就将梅挚塑造成一个因落榜而心理扭曲、挟私报复的小人形象。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骚动。
王安石面无表情，只是将目光转向梅挚：“梅挚，他们所言，你可有辩驳？”
梅挚冷笑一声，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回禀大人。”他朗声说道，“学生是否因落榜而心怀怨恨，并非此案关键。关键在于，科举是否公平，取士是否公正！学生自信，自己的学问，自己的文章，绝不在榜上某些人之下。学生恳请大人，当堂将学生的试卷，与孙公子等人的试卷，公之于众，孰优孰劣，自有公论！”
此言一出，孙公子等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一派胡言！”那主考官厉声喝道，“文章优劣，全凭考官一心。岂是你一介落第举子所能评判？！”
“说得好！”梅挚不退反进，声音陡然提高，“正因文章优劣，全凭考官一心，故而更需秉持公心！学生敢问主考官大人，您对学生试卷的批语是‘辞多桀骜，非为廊庙之才’，敢问，学生文章中，究竟哪一句‘桀骜’了？是因为学生写了‘垄上饥民待岁归’，刺痛了大人粉饰太平的眼睛吗？！”
“你……！”主考官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梅挚又转向孙公子：“孙公子，你敢不敢当着满堂官民，将你的试卷当众诵读一遍？让大家听一听，你那‘持论纯正，堪为栋梁’的大作，究竟是如何的警世醒言？！”
孙公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梅挚的辩驳，如同一把把出鞘的利剑，直刺对方的要害。他没有纠缠于那些无法证伪的“动机论”，而是直接将最核心、最无可辩驳的证据——试卷本身，摆在了台面上。
旁听席上的士子们，早已群情激奋。
“请大人公示试卷！还我等一个公道！”
“严惩舞弊！以正国法！”
呼声，如同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3
王安石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梅挚和那几名涉案考官身上来回扫视，最终，缓缓开口：“将涉案人等的试卷，全部呈上堂来。”
此令一出，那几名考官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数份被封存的试卷，被当庭启封。王安石命人将梅挚与孙公子的两份试卷，高悬于堂前，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无需多言。
一份，是笔力雄健，论述精辟，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家国天下的深沉忧思。
一份，是辞藻空洞，观点陈腐，通篇都是些陈词滥调的歌功颂德之语。
高下立判。
“主考官，”王安石的声音，冷得如同冰块，“你来说说，你是如何从这两份试卷中，评出‘桀骜’与‘栋梁’的？”
那主考官瘫跪在地，汗如雨下，嘴唇哆嗦着，已然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钦差卫队的校尉，快步上堂，附在王安石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安石的眉头，微微一蹙。
“带上来。”
片刻之后，两名证人被带上了公堂。其中一人，竟是新繁县的张屠户。而另一人，则是一名面容猥琐的胥吏。
梅挚心中一凛。他知道，对方的后手来了。
果不其然，那张屠户一上堂，便指着梅挚，高声喊道：“钦差大人！草民要状告此人！此人名为梅挚，在乡中一向品行不端，曾因小事与我儿结怨。我儿……我儿前些时日失踪，定是此人因乡试落榜，怀恨在心，勾结匪类，将我儿……将我儿给害了啊！”
他哭天抢地，演得活灵活现。
那名胥吏也立刻附和，声称曾在梅挚被收押前，看到他与“江湖匪类”秘密接触。
一时间，局势急转直下。对方竟使出了如此歹毒的招数，要将一个科场舞弊案，扭转成一桩人命官司，要将梅挚彻底置于死地！
彭乘与何中立在旁听席上，急得额头冒汗。
然而，梅挚却异常冷静。他知道，对方越是如此疯狂，便越是证明他们已经黔驴技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听完他们的“指控”，脸上依旧没有什幺表情，只是淡淡地问那张屠户：“你儿子，叫什幺名字？失踪几时了？”
“小人……小人儿子名叫张大郎，失踪……失踪已有月余。”
“哦？”王安石从案上的一堆卷宗中，抽出了一份，缓缓展开，“本官这里，倒也有一份关于你儿子的供状。来人，念！”
一名书吏走上前，朗声念道：“罪民张大郎，系新繁县人士。月前，受成都府孙……孙公子家人指使，收受纹银百两，回乡散播梅挚谣言，污其名节……罪民……罪民如今深感悔悟，愿戴罪立功……”
供状念完，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那张屠户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孙公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王安石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刀，缓缓地落在了那几名涉案考官和孙公子的身上。
“现在，你们还有何话说？”
4
公审的结果，再无悬念。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主考官等人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当堂招认了收受贿赂、内外勾结、篡改名次的全部罪行。其背后牵扯出的，是一个盘根错节、令人触目惊心的利益网络，甚至还隐约指向了京城的某些高官。
王安石当庭拍案，宣布将所有涉案人等，尽数收押，听候朝廷发落。同时，他宣布此次乡试结果作废，将择日重考。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公审结束的那一刻，堂外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无数士子，热泪盈眶，他们高呼着“梅公高义”，高呼着“钦差英明”。
梅挚在彭乘与何中立的搀扶下，走出大堂。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却无比温暖。他看着那些为他欢呼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赢了。但这胜利，来得何其艰难，又何其惨烈。
然而，就在他被人群簇拥着，即将离开钦差府时，一个阴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神，从人群的角落里，死死地盯住了他。
梅挚心中一凛，循着那目光望去。
他看到，在人群的阴影里，站着几个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而在他们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竟是御史中丞，孙公子的父亲。他的脸上，再无半点官威，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
梅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公审的胜利，不过是这场斗争的开始。他虽然洗清了自己，却也彻底激怒了那只隐藏在更深处的猛虎。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晚，就在梅挚返回书院的路上，那几名黑衣刺客，果然如期而至。冰冷的刀光，在寂静的夜巷中，划破了黑暗。
一场生死之战，骤然爆发。
幸而彭乘与何中立早有防备，雇佣了镖师暗中保护。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杀，刺客被击退，梅挚虽化险为夷，却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他知道，成都府，已经不再是安全之地。公审虽然胜利了，但只要幕后的黑手还在，他便永无宁日。
他将面临的，将是一场更为漫长，也更为凶险的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