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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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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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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二十八章 苍生疾苦

彭乘的书房里,空气浮动着旧书卷与松墨的沉香。窗棂之外,成都府的清晨在渐次密集的叫卖声中醒来,人间烟火气混着薄雾,一缕缕渗进这静谧的所在。桌案上摊着一张《舆地广记》,旁侧整齐地码放着几只油纸裹好的干粮与一囊清水。行囊早已备妥,只待主人启程。

彭乘将一杯尚温的蜀茶推至梅挚面前,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喧闹的尘世,声音却压得很低。

“此去荆楚,山高水长,非同蜀中安逸。你此行,不只为山川文章,更要用双脚去丈量土地,用双眼去看清这书本之外的世道人心。”

梅挚躬身,双手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瓷器温润的触感。他未饮,只是将茶盏捧在掌心。

“兄长之言,挚,时刻不敢忘。”

彭乘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凝注在梅挚年轻而坚毅的脸上。那眼神里,既有对后辈才俊的殷切期许,又藏着一丝不易察uc察的忧虑,仿佛透过梅挚,看到了前路之上无数无形的网罗与利刃。他从袖中取出一封蜡印完好的信笺,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这封信,你贴身收好。”

彭乘的手指在信封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那声音沉闷如鼓。

“途中若非遭遇万难,或有求于人而不得门路之时,切不可拆阅。不到山穷水尽,它便只是一纸空文。”

梅挚接过那封信,入手微沉。他小心翼翼地将其纳入怀中,紧贴着胸口,那份重量与温度,仿佛是彭乘无声的嘱托。舞弊案的阴影虽已淡去,但那份被无形之手拨弄的寒意,却始终盘桓心头,未曾消散。他起身,郑重地长揖及地。

“兄长厚爱,挚,铭感五内。”

成都府的城门之外,几位同行学友早已等候。他们皆是蜀中才俊,此刻意气风发,言谈间充满了对远方江湖的憧憬与豪情。梅挚与众人汇合,跨上马背,回望了一眼高耸的城楼。他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错觉,仿佛城楼的阴影里,或是不远处茶寮的幌子下,有一双眼睛正漠然地注视着他们一行,不带任何情绪,只是看着。

马蹄踏碎晨光,向着荆楚大地,绝尘而去。

舟行于长江之上,方知天地之阔。江水浩荡,浊浪排空,两岸青山如黛,壁立千仞,猿啼之声时断时续,自云雾深处传来。梅挚与学友们立于船头,衣袂被江风鼓荡得猎猎作响。他胸中郁积多日的块垒,仿佛被这壮阔的江景涤荡一空。他挥笔,在随身的册页上写下诗句,字字句句,皆是少年人的豪情与壮志。

船只停靠在一处名为“白沙”的渡口,补充淡水与食物。码头上人声鼎沸,脚夫的号子声、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织成一片喧闹的市井图景。梅挚正与一位当地士子谈论着屈原的诗篇,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寻常的青布短衫,头戴一顶斗笠,压得很低,正蹲在码头一角修补渔网。他的动作看似寻常,但那双偶尔从斗笠阴影下抬起的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他们所在的这艘客船。那目光锐利而冷静,与周围为生计奔忙的渔夫截然不同。

梅挚心中一凛。

那种被窥伺的感觉,与在成都城外时,何其相似。他不动声色,继续与士子交谈,暗中却将那人的身形样貌牢牢记下。

船只再度启航,那修补渔网的身影也消失在码头的人潮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行人沿水路东下,途经八百里洞庭,水天一色,浩渺无垠。他们登岳阳楼,凭吊先贤,梅挚诗兴大发,佳作频出,在沿途士林中渐有才名。然而,那份潜藏的危机感,却如影随形。

某些驿站,总能遇到一些看似普通的旅客,眼神警惕,行踪诡异。一次夜宿客栈,梅挚起夜时,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压低了嗓音的交谈,其中“京城”、“密令”、“姓梅的小子”几个字眼,如冰针般刺入耳中。他屏住呼吸,贴墙细听,对方却已警觉,对话戛然而止。

那一夜,梅挚彻夜未眠。他终于确认,自己并非完全摆脱了舞弊案的余波。那张看不见的网,依然在暗中张开,而他,不过是网中一只尚不自知的飞蛾。

船只溯汉水而上,抵达襄阳。此地已属荆楚腹地,风物与蜀中大异。梅挚与学友们辞别舟船,转为陆路,意欲深入乡野,亲身体察民情。

他们行至一处偏僻村落,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田地龟裂,禾苗枯黄,几处茅屋的屋顶已然塌陷,露出黑洞洞的骨架。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正呆呆地望着他们这些衣着光鲜的外乡人,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孩童应有的活泼。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梅挚赶忙上前搀扶,轻声询问。

“老丈,村中可是遭了灾?”

老者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枯叶在摩擦。

“官人,哪是遭灾,是遭了命啊。连着三年大旱,地里收不上来一粒粮食。可官府的皇粮国税,一文钱也不能少。前日里,县里的差役又来催逼,说再交不上来,就要牵牛拆屋了……”

老者说着,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上纵横的沟壑淌下。

梅挚心头剧震。

他手中的笔,此刻仿佛重逾千斤。书本上那些关于“民生疾苦”的文字,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苍白。他抬头,望向村落深处那一片死寂的绝望,眼中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悲悯与愤怒。

就在此时,他的眼角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个在白沙渡口见过的斗笠人。他正站在村口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与一名身着皂衣的衙役低声交谈着什么。那衙役不住地点头哈腰,神情谄媚,还不时用手指着梅挚他们一行人的方向。

斗笠人似乎察觉到了梅挚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斗笠的阴影下,一道冰冷的视线与梅挚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梅挚的血液几乎凝固。

原来,那些暗中的眼睛,不仅仅是在监视,更是在等待,甚至是在布局。他们探访这处被地方官吏刻意隐瞒了灾情的村落,恐怕早已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归途的船上,气氛沉闷。学友们被所见的惨状震撼,一路无言。梅挚坐在船舱的窗边,望着窗外缓缓倒退的荆楚大地,眼神深沉如水。他展开册页,将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一记录下来。当笔锋触及那偏僻村落的惨状,以及那些如鬼魅般出现的诡异踪迹时,他的笔触愈发凝重。

长江的水面,依旧波光粼粼,一如来时。但梅挚心中清楚,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

回到成都府的住处,已是半月之后。梅挚在整理行囊时,手上的动作忽然停滞。

他那个用来装换洗衣物的、最不起眼的包裹,被人动过了。

包裹的绳结,是他自己独创的一种系法,极为繁复,如今却被人用一种寻常的活结草草系上。他迅速打开包裹,里面的衣物看似整齐,但几件贴身衣物被折叠的方式,却与他离家时截然不同。

没有丢失任何贵重物品,甚至连那封彭乘所赠的、未曾拆阅的信笺也安然无恙。

但梅挚的后背,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些人,早已盯上了他。他们不仅在他游历时如影随形,甚至早已潜入他的住处,将他的一切翻了个底朝天。

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学士子,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那位即将抵达成都府的京城钦差,又将在这盘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梅挚立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熟悉的枇杷树,第一次感到,这看似安稳的家,也已不再安全。他行万里路,见识了天下的广阔与苍生的疾苦,却也一头撞进了更深、更冷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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