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关中归来,成都府的温润空气并未能抚平梅挚心头的忧虑。那片黄土地上的权力博弈与人心诡谲,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坠着他的思绪。彭乘等友人的宽慰与接风洗尘的热闹,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的喧嚣,听得见,却触摸不到其温度。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奔腾的思绪与郁结的情感得以疏浚的河道。于是,在蜀中短暂盘桓之后,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学友,再度束装,向南而行,入了那烟波浩渺的荆楚之地。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昭潭。
那是一处被历代骚人墨客反复吟咏的水域名物。当扁舟破开清晨的薄雾,驶入那片传说中的水域时,梅挚感到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与清澈所包裹。水是碧玉,温润无瑕,倒映着两岸如黛的青山与摇曳的翠竹。渔舟唱晚,鸥鹭翔集,空气中弥漫着水草与湿润泥土的芬芳。这里的一切,与关中的肃杀、蜀中的繁庶,都截然不同。它有一种能涤荡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将世间所有的纷扰与尘埃,都沉淀在这清澈见底的水波之下。
学友们早已被眼前的美景所倾倒,纷纷引吭高歌,或即兴赋诗,言语间满是对这山川灵秀的赞叹。梅挚却只是静静地立在船头,任凭江风吹拂着他那件洗得有些陈旧的青布长衫。他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落在远处的沙洲、近岸的村落,甚至是水边浣纱的妇人、岸上荷锄的农夫身上。
他的心,在这一刻,是分裂的。一半沉醉于这“潇湘八景”的诗情画意,另一半却无法摆脱对这画卷背后人间烟火的探究。这般美景之下,生活于此的百姓,他们的日子是否也如这江水一般澄澈安宁?
一连数日,他们泛舟湖上,探访古迹。梅挚的诗兴被彻底激发出来。他不再拘泥于科场文章的格律与匠气,而是将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对自然的感悟之中。他爱昭潭的月,清辉洒落,万籁俱寂,仿佛能听到星辰的呼吸;他爱昭潭的雨,烟雨蒙蒙,洗尽铅华,让山水都变得空灵而深远;他爱潭边的翠竹,挺拔坚韧,风过处沙沙作响,有君子之风……
他将这些热爱,一一诉诸笔端,凝结成一组名为《昭潭十爱》的诗篇。诗句清新自然,意境悠远,毫无斧凿之痕,却又蕴含着深邃的人生哲思。
“爱其竹,不爱其笋。爱其笋,必杀其母。”
当他写下这句时,身旁的学友何中立抚掌赞道:“公辅(梅挚字),此句大妙!由物及人,由景生情,已非寻常咏物可比。竹笋虽美,然食之则断其根脉。世间多少事,何尝不是如此?为求一时之利,而伤其根本。高,实在是高!”
梅挚只是淡淡一笑。他的思绪早已飘远。他想到的,是那些为了应对朝廷繁重赋役而不得不典卖田地、甚至卖儿鬻女的农户。他们所失去的,何尝不是家族赖以生存的“竹母”?
诗稿在友人间传抄,很快便流传开来。荆楚一带的士子,素来推崇风雅,对这组意境与哲思并存的诗篇激赏不已。一时间,“蜀中梅挚”之名,竟在这片异乡水土上,悄然流传。
然而,在这份被诗意包裹的宁静之下,梅挚始终保持着一份源自关中经历的警觉。他发现,自他们进入昭潭地界后,行踪似乎总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窥视之下。有时是在下榻的客栈,那位过分热情的店小二,总能不经意地打探他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家中是何营生。有时是在江边的茶肆,邻桌那几位看似闲聊的茶客,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他们。
最让他心生疑窦的,是一次他们清晨泛舟,于一处偏僻的芦苇荡中观鸟。晨雾尚未散尽,梅挚无意间抬眼,瞥见远处一艘看似寻常的渔船上,立着一个黑衣男子。那男子并非在捕鱼,而是举着一管状物,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张望。那管状物,梅-挚虽未曾亲见,却在一些西域商旅的口中听闻过,名曰“千里镜”,能将远处景物拉近。
那人的目光锐利如鹰,隔着遥远的水面,仿佛能刺透人心。当梅挚的视线与他对上时,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放下“千里镜”,转身划桨,渔船很快便消失在迷蒙的雾气之中。
“公辅,何故失神?”何中立见他面色凝重,出声询问。
梅挚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觉得这昭潭之水,看似清澈,底下却也暗流涌动。”
他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同伴。他不想因此破坏了这难得的游学兴致。但他心中清楚,那自京城舞弊案而起的风波,其涟漪,恐怕早已扩散到了这千里之外的江湖之上。自己,或许早已是某些人网中的一条鱼,只是暂时还未到收网的时候。
2
随着《昭潭十爱诗》的流传,梅挚一行人受到了越来越多当地士人的关注。不久,一封措辞恳切的请柬送到了他们下榻的驿馆。发柬者,是潭州知府门下的幕僚,邀他们赴一场城中文人雅集。
“看来公辅的诗名,已经传到官府耳中了。”何中立拿着请柬,半是戏谑半是钦佩地说道,“此去,定能结交不少名士,于我等日后科举也是大有裨益。”
梅挚对此却并无多少欣喜。他深知,文人与官场的交集,往往如履薄冰。诗酒唱和的背后,可能隐藏着难以揣测的机心与试探。但他更明白,身在客旅,一味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更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于是,他应下了这份邀约。
雅集设在城中一处着名的园林,名曰“麓山园”。园内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布置得极为雅致。他们抵达时,园中已是高朋满座,衣香鬓影。当地的名士、才子,以及几位官府的佐官,尽皆在列。
梅挚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口中称颂着《昭潭十爱诗》的佳句。一时间,梅挚成了整个雅集的中心。他被恭敬地让到上座,身旁坐着的,便是那位潭州知府的幕僚,一位姓钱的中年文士。
钱幕僚举止儒雅,谈吐不凡,对梅挚的诗文更是赞不绝口。酒过三巡,气氛渐热。众人开始行酒令、联句,梅挚亦参与其中,应对自如,其才思敏捷,更引来一片喝彩。
在一次唱和的间隙,钱幕僚举杯向梅挚敬酒,看似随意地问道:“梅才子久在蜀中,此番游历荆楚,不知对我湖南一路的风土人情,有何观感啊?”
梅挚知道,这是试探的开始。他放下酒杯,沉吟片刻,答道:“湖南之地,山川秀美,人文荟萃,实乃人杰地灵之所。挚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皆是民风淳朴,官府清明,与蜀中相比,亦不遑多让。”
这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场面话,既赞美了地方,又不得罪人。
钱幕僚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道:“梅才子过誉了。我湖南一路,虽物产尚称丰饶,然亦有难念之经。譬如这赋税徭役,便是一大难题。朝廷定制,层层下达,到了地方,往往因地势、民情之不同,而难以一体遵行。其中之难,非身在局中者不能体会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是在向梅挚倾诉为政之苦。
梅挚心中一动。他想起沿途所见,一些地方确实存在税赋不均、徭役过重的情形。他本想就此深入探讨,但当他看到钱幕僚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精明与审视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道:“钱公所言极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地方治理之难,尤甚于此。挚乃一介布衣,于政务一道,实属门外汉。今日得闻钱公高论,茅塞顿开。挚以茶代酒,敬钱公一杯。”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表达了对对方观点的“认同”,又表明了自己“不议政事”的立场。
钱幕僚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被笑容所掩盖。他与梅挚碰杯,一饮而尽,便不再提及政务,转而谈论起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来。
整场雅集,梅挚都表现得谦和而谨慎。他与众人谈诗论文,却绝口不提时政。他敏锐地感觉到,在这场看似风雅的聚会中,有一张无形的网。那些官员、幕僚们,看似在与他交流学问,实则是在通过他的言谈举止,来判断他的立场、探查他的背景。
他意识到,自己那几首诗,或许不仅仅是为他带来了名声,也为他带来了麻烦。它们让某些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想要弄清楚,这个来自蜀地的年轻举子,究竟只是一个单纯的风流才子,还是背后有着更深的目的。
当晚,回到驿馆,何中立等人还在兴奋地谈论着白日的盛会,谈论着结交了某某名士,得到了某某官员的赏识。梅挚却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久久不语。
他知道,自己的游学之路,已经不再纯粹。诗情画意的美景之下,是错综复杂的现实。而他,正一步步地,走入这现实的深处。
3
雅集的喧嚣过后,梅挚愈发坚定了要深入民间,去亲眼看一看这片土地真实面貌的决心。他婉拒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各种宴请,带着几位学友,雇了一叶小舟,溯湘江而上,进入了一些更为偏远的州县。
他们脱下长衫,换上粗布短衣,扮作游学的寒士。所到之处,不再是名胜古迹,而是田间地头、乡野集市。
眼前的景象,与他在麓山园宴会上听到的“官府清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一个名为“石门县”的小镇集市上,他亲眼目睹了一场触目惊心的场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因为交不起新加的一项名为“人头绢”的苛捐杂税,被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拖拽到市集中央。衙役手中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老妇干瘦的脊背上,每一鞭下去,都带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一道血痕。
周围的百姓,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恐惧,却无人敢上前阻止。他们只是麻木地、畏缩地看着。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比老妇的哭喊更让梅挚心寒。
“住手!”
梅挚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大喝一声,便要冲上前去。
“公辅,不可!”何中立死死地拉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我皆是外乡人,此刻出头,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惹祸上身!”
梅挚的身体在颤抖,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他看着那老妇在地上翻滚哀嚎,看着那两个衙役脸上狰狞的笑容,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与屈辱感席卷了他。他是一个读圣贤书的人,信奉的是“仁义礼智”,可在此刻,他所有的学问,都显得那幺苍白无力。
他被学友们强行拉离了现场。回到简陋的客栈,他一言不发,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
夜深人静,他推开窗,窗外是无边的黑暗。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游记,就着昏黄的豆灯,将白日的所见所闻,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他的笔尖,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纸上划出深深的印痕。
“天圣之世,号称仁政。然则千里之外,民不聊生。豪强勾结官府,苛捐杂税猛于虎。老妪受鞭于市,众人噤若寒蝉。此景此情,与史书所载之暴政何异?为政者若不见,是为瞎;见之而不管,是为聋;管之而不能,是为庸。吾辈读书人,若只知吟风弄月,于此等民间疾苦视而不见,则与禽兽何异?”
写到此处,他掷笔于案,胸中块垒难平。他开始深刻地反思自己。他的诗,虽有了些许名气,却于这世道,于这百姓,有何益处?他所追求的“经世致用”之道,又在何方?
接下来的日子,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再流连于山水,而是奔走于乡间,与农夫、渔民、手工业者攀谈。他了解到,许多地方的赋税政策,在层层下达的过程中,早已被地方官吏和豪强劣绅歪曲得面目全非。他们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将百姓的血汗榨取得一干二净。而百姓们,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他法。
在一次暗访某县城的粮仓时,他们发现官府账目上的存粮与实际存量相差巨大。正当他们准备悄然离开时,却被一伙手持棍棒的地痞流氓堵住了去路。那伙人眼神不善,为首的汉子腰间,赫然别着一块雕工精美的玉佩。
梅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玉佩的样式,他见过。不是亲眼所见,而是在一份从京城流传出来的邸报插画上。那是某位新晋的京官,以家风严谨、清廉自守着称,其家族的徽记,便是一只展翅的雄鹰,与这玉佩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一个地方的地痞,为何会佩戴京官的家徽?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这些地方的腐败,绝非孤立的个案。它们的根,或许深深地扎在朝堂之上。那张自京城撒下的网,早已覆盖了这片看似平静的南方土地。
“几位客官,深更半夜,来此粮仓重地,有何贵干啊?”那为首的汉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一场危机,已然降临。
4
归途的船上,江风猎猎,吹得帆篷呼呼作响。梅挚一行人有惊无险地摆脱了那伙地痞的纠缠,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后怕与凝重。那晚的经历,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平静水面下的杀机。
梅挚坐在船头,江水滔滔,奔流不息,一如他此刻无法平息的心绪。他展开那本厚厚的游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此行的所见、所闻、所思。有对昭潭风物的赞美,有与士人唱和的诗篇,但更多的,是关于民间疾苦、赋役弊端的调查与思考。
他提笔,在游记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自己的决心。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记录与批判,他开始尝试去寻找解决之道。他分析了不同地区的税赋差异,探讨了以工代赈的可行性,甚至构思了一套清查地方吏治、打击豪强劣绅的初步方案。这些想法虽然还很稚嫩,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但它们标志着梅挚的思想,正在发生一次深刻的蜕变。他正从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向一个思考者,一个未来的行动者转变。
他偶尔会抬起头,望向船行的方向——那是蜀地的方向,是家的方向。他的眼神中,既有对未来的壮志,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他知道,自己这一趟“采风”,已经不仅仅是写了几首诗,结交了几个朋友那幺简单。他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庞大而又黑暗的利益链条,他已经踩进了某些大人物的“雷区”。
船只即将抵达夔州,便可进入蜀地水域。就在这时,一艘快船从后方追上,船上一人高声呼喊着梅挚的名字。来者,是彭乘府上的一名家丁,风尘仆仆,神色焦急。
他递给梅挚一封密信。
梅挚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是彭乘那熟悉的笔迹:
“钦差已抵蜀地,风雨欲来。南方之事,切勿声张,静观其变。”
短短十六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梅挚的脑海中炸响。
钦差……风雨欲来……
他瞬间将南方遇到的种种可疑之事,与京城舞弊案的余波,以及这突如其来的钦差联系在了一起。他明白了,自己在南方所见所闻的那些问题,并非孤立存在,它们与京城那场看似已经平息的权力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钦差的到来,预示着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即将席卷蜀地。而自己,一个刚刚在南方因为几首诗和一些“不合时宜”的探究而引起了某些人注意的无名举子,很可能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他捏紧了那封信,信纸在他手心被汗水浸湿。他望着前方雾气蒙蒙的蜀道,心中清楚,等待他的,将不再是宁静的书斋和单纯的科场。他此番归去,是福是祸,已然难料。
他以为自己只是出来游学?呵,天真。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棋局,而那执棋的手,正从京城的方向,缓缓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