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成都府的夜,是喧嚣与静谧的奇异融合。秦楼楚馆的丝竹之声,顺着晚风,隐约飘进锦江书院的围墙,却被那沉沉的书卷气息所稀释、所过滤,最终只剩下几缕若有若无的音符,像水墨画上的淡彩,点缀着这片属于读书人的静土。
梅挚的书房,便是这静土中最为寂寥的一隅。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的一丛芭蕉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宛如一幅破碎的地图。屋内,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跳跃,将梅挚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孤单。书案上,经史子集堆积如山,每一本书的页脚都已因反覆翻阅而微微卷起。
夜已深了,同窗的鼾声早已在邻舍响起。梅挚却毫无睡意。他放下手中的《汉书》,揉了揉因长时间苦读而酸涩的眉心。那书中记载的朝代更迭、权臣倾轧,与他白日里在文会辩论中所经历的唇枪舌剑、机心暗藏,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的逼仄,一同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疲惫,非关身体,而源于心灵。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蜀中的月,与关中的月,与荆楚的月,并无不同。但此刻,这片清辉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思绪,飘过重重山峦,飞向那千里之外的新繁老家。
他想起了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夏日里,母亲会在大树下为他摇扇纳凉。他想起了村头那条蜿蜒的小河,儿时的他常在那里摸鱼捉虾,惹得一身泥泞,回家后总免不了母亲的一顿嗔怪。他想起了自家那间简陋的茅屋,冬夜里,母子二人围着一盆炭火,母亲一边纺纱,一边听他背诵拗口的经文……
往事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那份相依为命的温暖,是他在这异乡漂泊的岁月里,最为珍视的慰藉。
乡愁,如同一条悄然滋长的藤蔓,在夜深人静之时,便会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阵细密的、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早已磨得光滑的布荷包。荷包的样式很朴素,上面用粗疏的针脚绣着一株兰草。这是他离家求学时,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他将荷包放在鼻尖,依稀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混杂着皂角与阳光味道的气息。那是母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他摩挲着荷包上那凹凸不平的针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在油灯下为他穿针引线的身影。母亲的眼睛,早已因多年的劳作与生活的重压而不再明亮,但那穿针引线时的专注与慈爱,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铺开信纸,提起笔,想要给母亲写一封信,报一声平安,诉一番思念。然而,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他能写什幺呢?写他在成都的声名日隆,舌战群儒?这只会让母亲为他担忧。写他被人监视,前路莫测?这更会让母亲夜不能寐。他只能写一些“一切安好,勿用挂念”的空洞之语。可这些话语,又如何能承载他此刻复杂而沉重的心情?
最终,他放下了笔。将那份无处安放的乡愁,融入了墨中,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锦江月色凉如水,照见孤灯读书人。梦里不知身是客,犹在萱堂唤母亲。”
诗成,泪落。那滴泪,落在“母亲”二字上,将墨迹晕染开来,宛如一朵破碎的心花。
2
数日后,正当梅挚的思乡之情愈发浓郁之时,一封来自新繁的家书,辗转送到了他的手中。
在书院那人来人往的传达室里,当梅挚从信使手中接过那封熟悉的、带着乡土气息的信件时,他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信纸是粗糙的草纸,字迹也有些歪歪扭扭,那是母亲请村里的秀才代笔的,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殷切与关怀,却是任何华美的辞藻都无法比拟的。
“挚儿吾儿:
见信如晤。汝离家已久,为娘日夜挂牵。成都府天寒,不知衣物是否足够?读书辛苦,切记按时饮食,莫要熬坏了身子。汝父在日,常言‘身体乃读书之本’,汝当谨记……”
信的开头,是母亲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的叮嘱。天冷加衣,饿了吃饭,这些最为朴实的话语,此刻在梅挚读来,却如同最温暖的泉水,瞬间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信中,母亲告诉他,家中一切都好,乡邻们都很照顾,让他不必挂念,安心学业。
“……汝在外求学,乃是为光耀门楣,为国效力。此乃大事,家中琐事,不足挂齿。为娘身体尚健,尚能纺纱织布,自给自足。汝只需专心致志,早日考取功名,便是对为娘最大的孝顺。切勿因思家而分心,荒废了学业……”
母亲的坚韧与明理,透过这朴实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梅挚。他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定然是十分辛苦的。但为了不让他分心,母亲却总是报喜不报忧。这份深沉的母爱,比任何激励的言辞,都更能给他力量。
他贪婪地、反覆地读着那封信,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然而,当他读到信的末尾时,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让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近来村中有些不太平,时有生人出入,问东问西。不过吾儿放心,为娘深居简出,倒也无事。只是邻村的张屠户家的大郎,前些日子忽然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在县城里发了笔横财,置办了大宅子,再不回来了……”
村里不太平?生人出入?张屠户的大郎……发了横财?
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在梅挚的脑海中迅速串联起来。他想起自己返乡时,曾听闻那张大郎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如何能突然发了横财?再联想到彭乘关于“钦差”的密信,以及自己在成都被人监视的经历,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意识到,家乡,或许并不像母亲信中所说的那般“一切安好”。那些“生人”,那些“不太平”,很可能与自己有关。是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已经将他们的触角,伸向了自己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腹地——他的家乡,他的母亲。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信纸被他捏得变了形。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声名在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怕的不是自己,而是怕自己会连累到那个一生坎坷、只盼着他平安的母亲。
3
那一夜,梅挚彻夜未眠。
母亲的来信,既给了他温暖的慰藉,也给了他沉重的压力。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辗转反侧。乡愁,此刻不再是温柔的思念,而是一种焦灼的、混杂着担忧与自责的痛苦。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立刻收拾行囊,返回新繁的冲动。他想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臂膀,为她遮挡住所有可能的风雨。
然而,理智告诉他,他不能。
此刻回去,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会坐实某些人的猜忌,将自己和母亲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成都,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强大到足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天色微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用冷水浇了一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他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信纸。
这一次,他要给母亲回信。
他将母亲的来信,仔细地折好,珍重地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他感受到那信纸的温度,仿佛母亲就在身边,用她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他的心底升腾而起。
他重新拿起笔。这一次,他的手腕异常沉稳。他不再只是为了排遣乡愁,不再只是为了求取功名。他为的,是那封家书背后的殷切期盼,是那个在千里之外为他日夜担忧的母亲。
他给母亲的回信中,没有提及自己的任何困扰,只是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在书院的学习生活,告诉母亲,自己结交了许多良师益友,学业大有长进。他让母亲放心,自己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辜负她的期望。
写完家书,他将那份对家乡和母亲的深深牵挂,全部转化为了苦读的动力。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勤奋。他不再将目光局限于科举应试的诗词歌赋,而是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对经史、策论的研究之中。
他飢渴地阅读着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史,深入地剖析着每一个财税制度、每一项监察法规的利弊得失。他会在研读《盐铁论》时,联想到他在关中看到的盐政之弊;他会在攻读《贞观政要》时,反思当下吏治的沉疴。
他不再是为读书而读书。他的每一次阅读,每一次思考,都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他将那些从乡野民间亲眼目睹的疾苦,作为自己治学的靶子。他要从这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为这个时代,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寻找到一剂良方。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思考写成一篇篇策论草稿。虽然这些文章还很稚嫩,文笔也远不如他的诗词那般纯熟,但其中所蕴含的“经世致用”的理念,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却已经初具雏形。
他的书案一角,不知何时,被他用小刀,深深地刻上了八个字:
“为民请命,为国求安。”
这八个字,成为了他新的座右铭。乡愁,已不再是羁绊,而是一种鞭策。亲情,已不仅仅是慰藉,更是一种力量。他将这份最柔软的情感,锻造成了自己最坚硬的铠甲与最锋利的武器。
4
关于“钦差即将巡察学政”的消息,终于不再是谣言。书院里,气氛变得日渐紧张。那些平日里疏于学业的权贵子弟,也开始临时抱佛脚,终日手不释卷。而像孙公子那样的人,则更加频繁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幺,看向梅挚的眼神,也愈发的阴冷。
一日,梅挚与彭乘、何中立在书院的湖心亭中闲谈。
何中立忧心忡忡地说:“近日书院里风声鹤唳,都说这次钦差来者不善,专为彻查学政积弊而来。公辅,你之前在府试之事上,可是大大地得罪了那些人。此次,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梅挚尚未答话,彭乘却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公辅,你家中……近来可还安好?”
梅挚心中一动,他知道彭乘的消息远比自己灵通。他将母亲信中提到的“村中不太平”以及“张大郎”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彭乘听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我收到消息,那张大郎,根本不是去了县城发财。而是被人收买,回村中四处散播谣言,说你在成都府,结交权贵,生活奢靡,早已忘了本……”
“什幺?!”梅挚霍然起身,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对方不仅仅是要在官场上、在士林中打击他,更是要从根本上,从他的乡邻、他的母亲心中,毁掉他的名声,摧毁他的根基!这用心,何其歹毒!
“而且,”彭乘的声音愈发沉重,“据说,已有御史台的差役,化作行商,秘密进驻了新繁县。他们在暗中调查你的家世背景,收集你的所有‘劣迹’。只等钦差一到,便会以‘德行有亏,蛊惑士林’之名,将你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阵寒意,从梅挚的脊背窜起。
他终于明白,那张自京城撒下的网,早已将他,将他的家乡,将他最挚爱的母亲,都牢牢地笼罩其中。
钦差的到来,家乡的“异动”,谣言的散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块块拼图,此刻终于在他眼前,拼凑出了一幅完整而又狰狞的图景。
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爆发。而这场风暴,不仅仅关系到他的前程,更直接威胁到了他最为珍视的亲情与乡土。
他望向湖面,水波不兴,倒映着他那张年轻却已写满坚毅的脸。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