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荆楚归来,彭乘的那封密信,便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炙烤着梅挚的神经。成都府的繁华依旧,锦江春色如故,但在梅挚眼中,这片熟悉的土地却已然蒙上了一层山雨欲来的阴翳。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埋首书斋,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士林舆论,将是一道看不见却至关重要的堤坝。
于是,在彭乘与何中立的刻意引荐下,梅挚开始频繁地出入成都士林的各类文会雅集。这些聚会,或设于城内名园的雅室,窗外假山流水,竹影婆娑;或设于望江楼的顶层,凭栏可览一城烟火,一江春水。墨香、茶香、酒香混杂在空气中,才子们济济一堂,高谈阔论,气氛热烈而风雅。
梅挚的出现,总能引起一阵小小的波澜。他那组《昭潭十爱诗》早已传回蜀中,为其赢得了不小的声名。而他自关中与荆楚游历归来后,身上更添了一种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沉厚与开阔。那不再是单纯的书卷气,而是亲历过山河、体察过民瘼之后,沉淀下来的风霜与思考。
一次,在浣花溪畔的“草堂诗社”雅集中,众人以“蜀道”为题,即兴赋诗。不少才子引经据典,极尽描摹其险峻奇绝,辞藻华丽,对仗工稳。轮到梅挚时,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走到窗前,默然伫立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亭台楼阁,望向了那遥远的秦岭巴山。
而后,他转身回到案前,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栈道凌云接翠微,猿鸣三声泪沾衣。行人莫问前程远,垄上饥民待岁归。”
诗成,满室皆静。
前两句,尚在咏叹蜀道之险的传统意境之内,但后两句却陡然一转,将笔锋直指民间疾苦。那凌云的栈道,那断肠的猿鸣,最终都落在了田垄之上,落在了那些翘首企盼家人归来的饥民身上。一瞬间,整首诗的格局被无限拉大,从文人骚客的感怀,升华为一种深沉的家国忧思。
“好!”寂静之中,彭乘第一个抚掌高喝,“公辅此诗,已得杜陵‘诗史’之风骨!诗者,非为雕琢字句,乃为生民而言。此诗一出,我辈今日所作,皆为无病之呻吟矣!”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那些先前还在为自己诗句的工巧而自得的才子,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惭色。他们看向梅挚的目光,多了一份由衷的敬佩。
然而,在这片赞誉声中,梅挚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不和谐的目光。那目光来自角落里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此人姓孙,据说是从京城来成都游学的权贵子弟。自梅挚进门起,此人便一直以一种审视的、甚至可以说是挑剔的眼神打量着他。此刻,当众人都在称赞梅挚的诗时,那孙公子的嘴角却撇出一丝不易察-察觉的轻蔑与阴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梅挚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敌意。他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雅集散后,梅挚与彭乘、何中立并肩而行。
“公辅,”彭乘压低了声音,“今日你锋芒太露了。那孙公子,其父乃是御史中丞,与前次府试舞弊案中落马的几位官员,都有些瓜葛。你那首诗,虽是佳作,但在他听来,恐怕别有滋味。”
何中立亦是忧心忡忡:“是啊,我观此人神色不善,日后怕是会寻机刁难。”
梅挚望着远处暮色四合的天空,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因惧风,便自断其干,那这棵树,与朽木何异?我辈读书人,所学为何?若连心中所思所感都不能坦然言之,那与那些只会歌功颂德的佞臣又有何区别?”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彭乘与何中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敬意。他们知道,梅挚已经不是那个一心只求科举功名的普通士子了。他的心中,已经装下了一个更广阔的天下。
2
随着梅挚在文会上的声名日隆,他被成都府最大的官办书院——“锦江书院”的山长请去,参与一场面向全院学子的公开辩论。辩论的题目,正是当下士林最为关注,也最为敏感的话题之一——“论朝廷财赋之策与地方民生之弊”。
辩论设在书院的明伦堂。堂内宽敞明亮,座无虚席。不仅有数百名书院学子,连成都府的一些名宿耆老、甚至几位官府的佐官,都前来旁听。
梅挚作为特邀的辩手,与书院中几位最优秀的学子同台。
辩论伊始,气氛尚且温和。众人引经据典,从“井田”到“两税”,从“租庸调”到“一条鞭”,对历代财税制度的得失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梅挚旁征博引,言辞恳切,其扎实的经史功底与开阔的视野,赢得了在场师生的阵阵掌声。
然而,当辩论进入自由发言阶段,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一名学子站起身,朗声说道:“梅学长方才所言,皆是前朝旧事。我朝仁宗皇帝治下,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所行财赋之策,皆是与民休息之善政。我等读书人,当感念圣恩,体察朝廷之不易,而非一味攻讦地方,动摇国本!”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梅挚认得此人,正是那日在草堂诗社对他心怀敌意的孙公子。
孙公子话音刚落,又有几名同样来自京城的学子站了起来,言语间虽未直接攻击梅挚,却都在强调朝廷政策的英明,暗示地方上的问题,不过是“些许瑕疵”,不应过分夸大。他们巧舌如簧,将一个严肃的民生问题,巧妙地引向了是否“忠君爱国”的政治立场问题。
一时间,堂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许多原本支持梅挚观点的学子,此刻也变得犹豫不决。
梅挚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待众人说完,他才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孙公子的脸上。
“孙兄所言‘圣恩浩荡’,挚,不敢苟同。”
他一开口,便石破天惊。满堂哗然。
孙公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仿佛已经抓住了梅挚的把柄。
梅挚却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挚,非是不感念圣恩,而是以为,真正的圣恩,不在于朝堂之上的溢美之词,而在于乡野之间的百姓口碑。挚不才,曾游历关中、荆楚。在关中,我见官府为修宫观,强征民夫,致使田地荒芜;在荆楚,我见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巧立‘人头绢’、‘过路米’等数十种苛捐杂税,逼得百姓卖儿鬻女。请问孙兄,这些,也是‘圣恩’的一部分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我朝财赋之策,其本意,固然是为国计民生。然政令出京城,过州府,至县乡,层层盘剥,层层加码,早已面目全非!我等读书人,若对此等弊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知空谈‘圣恩’,粉饰太平,那与那蒙蔽君王的奸佞,又有何异?!”
他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锤一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先前还在附和孙公子的学子,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而大部分正直的士子,眼中则重新燃起了激赏与共鸣的火焰。
孙公子被驳斥得面红耳赤,强辩道:“你……你这是危言耸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这是在质疑朝廷,非议国政!”
梅挚冷笑一声:“挚所言,皆是亲眼所见。若孙兄不信,尽可亲自去乡野间走一走,看一看。而非安坐于锦绣从中,凭空想象出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至于‘非议国政’这顶帽子,梅某,戴不起,也不敢戴。我只是在尽一个读书人的本分——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说罢,他向着堂上山长与众位师长深深一揖,转身坐下,再不多言。
明伦堂内,鸦雀无声。许久,山长才站起身,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梅挚,缓缓说道:“今日之辩,梅挚,胜。”
这场辩论之后,梅挚在成都士林中的地位,被彻底奠定了。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诗文出众的才子,更被视为一个有风骨、有担当、敢于直言的“士”。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将孙公子之流彻底得罪。那双阴鸷的眼睛背后所代表的势力,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3
夜色下的锦官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多了几分慵懒与妩媚。
城南的一家酒楼包厢内,灯火通明,酒香四溢。梅挚、彭乘、何中立,以及另外几位在辩论中始终坚定支持梅挚的知己好友,正围坐一堂,诗酒唱和。
白日辩论的紧张气氛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意与惺惺相惜的豪情。众人酒酣耳热,谈兴正浓。
“今日在明伦堂,公辅那番话,当真是痛快淋漓!”一位名叫张载的学子举杯道,“直将那帮只知阿谀奉承的膏粱子弟,说得哑口无言!我辈读书人,就当有此风骨!来,我敬公辅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梅挚亦是满饮此杯,胸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中,能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是何其幸运。
兴致所至,他向店家要来笔墨,在墙上题下了一首言志诗:
“仗剑行囊出蜀门,江湖风雨十年身。非关名利求闻达,只为苍生问苦辛。笔下千言斥弊政,胸中一点浩然存。他年若遂凌云志,定使干坤遍地春。”
诗成,满堂喝彩。彭乘更是击节赞叹:“好一个‘定使干坤遍地春’!公辅此志,我辈当共勉之!”
就在这气氛最为热烈之时,梅挚端起酒杯,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包厢那扇虚掩的门。门缝处,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他有几分眼熟,似乎是这家酒楼的一名伙计。但那人离去时投来的一瞥,眼神中却带着一种不属于伙计的精明与冷酷。
梅挚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借着起身敬酒的机会,缓步走到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空无一人。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
“公辅,怎幺了?”何中立见他神色有异,问道。
梅挚摇了摇头,笑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他关上门,回到座位,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而且,对方的手段,远比孙公子在明伦堂上的公然挑衅,要来得隐蔽和危险。
散席后,梅挚故意与众人绕了些远路。在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他猛然回头,果然看到两个黑影在巷口一闪而过。
回到彭乘的居所,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彭乘。
彭乘听后,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早就该想到了。你之名气,已如黑夜中的火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自然会循着光亮而来。钦差之事,已近在眼前。这火把,既可以为你我照亮前路,也可能……引火烧身。”
他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递给梅挚。
“这是我家中在京城的关系传来的消息。”彭乘的声音压得极低,“钦差的第一站,便是成都府。其核心任务,便是‘彻查学政积弊,包括前次府试之事’。”
梅挚的心头剧震。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揭露舞弊的行动,以及之后在各地的言行,早已将他推到了一个无法后退的位置。一场由钦差主导、牵扯着京城高层势力的巨大风暴,即将以成都府为中心,彻底爆发。
而他,这个名声日盛的“风流才子”,将是这场风暴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那个引爆点。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庭院中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场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