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风起时,成都府的空气中便多了一丝肃杀与燥热。这并非来自天时,而是源于人心。三年一度的乡试,如同一座巨大的磁山,将全蜀地读书人的目光与命运,都牢牢地吸引了过来。
对梅挚而言,这场乡试,其意义远比寻常士子更为重大。它不仅是十年寒窗的试金石,更是他在那张无形大网中,奋力一搏的唯一契机。彭乘送来的那句“引火烧身”的警告,以及家乡新繁的诡异“异动”,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唯有“举人”这个功名,才能为他提供最基本的庇护,才能让他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有一个勉强可以立足的身份。
他进入了近乎疯魔的备考状态。
彭乘的书房,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夜深人静,当整个成都府都沉入梦乡时,唯有这里的灯火,与天上的星辰一同彻夜长明。书案上,经史子集、时文策论堆积如山。母亲寄来的家书被他郑重地压在砚台之下,那熟悉的字迹,既是他最温暖的慰藉,也是最沉重的鞭策。他知道,母亲此刻在新繁老家,定然也是日夜祈盼,盼着他金榜题名的消息。这份期盼,他不能辜负。
“公辅,这篇策论立意虽好,但火气太盛,锋芒毕露。考场之上,当以‘温厚’为上,观点可藏于经义之中,切忌直抒胸臆,引火烧身。”彭乘披着外衣,端来一碗参汤,指着梅挚刚刚写就的一篇关于整顿吏治的文章,语重心长地说道。
梅挚接过参汤,一口饮尽。那微苦的药味混杂着挚友的关切,让他焦灼的内心稍稍平静。他点了点头,将那篇文章揉成一团,掷入纸篓。他明白彭乘的苦心。在这敏感的时刻,任何一句可能被曲解的话,都可能成为政敌攻击他的利刃。
何中立则为他搜罗了近年来朝廷的邸报,以及主考官的文集,让他揣摩其文风与好恶。这本是科场的常规之举,但在此刻,却显得尤为重要。他们不仅要与全蜀的士子竞争,更要与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博弈。
然而,即便是在这般紧张的氛围中,梅挚依然能感觉到周遭的暗流涌动。书院内,关于钦差即将抵达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平日里行事张扬的权贵子弟,如孙公子之流,突然变得异常低调。他们不再公开举办宴饮,而是转入更为隐秘的私下结社。梅挚曾数次看到他们聚在僻静的角落,交头接耳,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幸灾乐祸。
梅挚深知,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学问较量。这是一场战争,考场内外,皆是战场。
2
乡试之日,天还未亮,成都贡院门前便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退潮时被遗留在沙滩上的鱼群,焦灼而又充满希望地等待着那道决定命运的“龙门”开启。
空气中混杂着考生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墨香,以及一种名为“紧张”的无形气味。有人在低声背诵经文,有人在与同伴互相打气,还有人则脸色煞白,显然已被这巨大的阵势吓破了胆。
梅挚夹在人流之中,神色平静。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净的旧儒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考篮。里面除却笔墨纸砚,便只有几块母亲亲手烙的麦饼。他闭上眼,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圣贤文章,而是母亲在灯下为他烙饼时那布满皱纹的笑脸,是彭乘与何中立临行前那郑重的嘱托。
“开门——”
一声悠长的唱喝,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人流开始向前蠕动。搜检的兵丁如临大敌,每个考生都要被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以防夹带。
轮到梅挚时,他坦然地张开双臂。那兵丁见他神情从容,衣着朴素,搜检也并未过多为难。
步入贡院,穿过那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是一排排如同蜂巢般密集的号舍。每一个狭小的隔间,都将在接下来的三天九夜里,囚禁一个读书人的身体,同时也承载着他一生的梦想与挣扎。
梅挚找到了自己的号舍。那是一个仅能容身的逼仄空间,空气中瀰漫着陈腐的气味。他没有丝毫抱怨,只是默默地将考篮中的物品一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在那块既是书桌又是床铺的木板上。
随着开考的钟声响起,考题被分发下来。
梅挚展开试卷,目光飞快地扫过。诗、赋、策论,题目都在意料之中,不算偏颇。他深吸一口气,研墨铺纸,开始凝神构思。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梅挚完全沉浸在了答题之中。他的文思,如同被大坝拦截已久的江水,一旦开闸,便奔腾而下,一发不可收拾。他将自己多年的积累,将对家国的忧思,对民生的关怀,都巧妙地融入了那些看似枯燥的八股文章之中。
然而,在这高度专注的状态下,他依然保持着一份警觉。他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气氛有些异样。
他邻近号舍的一个考生,从开考起便显得异常镇定,下笔如飞,几乎没有任何思索的停顿,仿佛对题目早已胸有成竹。梅挚认得此人,正是之前在书院中与孙公子往来密切的一个富家子弟,其才学在平日里并不出众。
更令他心生疑窦的是,在夜间巡查的考官,经过那几个权贵子弟的号舍时,停留的时间似乎总要比别处长上一些。有时,还会传来极其细微的、刻意压低了的咳嗽声,那咳嗽声的节奏,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
梅挚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彭乘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看似戒备森严的考场,早已被那些无形的黑手渗透。舞弊,正在以一种更为隐蔽、更为高级的方式进行着。
他没有声张。他知道,在此刻,任何冲动的举动都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那份答卷,写得尽善尽美,写得无懈可击。他要用自己的真才实学,去对抗这场不公的游戏。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时,梅挚已是身心俱疲。他放下笔,望着眼前那数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已经竭尽了全力,问心无愧。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走出贡院,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彭乘与何中立早已等候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公辅,如何?”
梅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将考场中的异样,低声告知了二人。彭乘与何中立听后,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是龙是虫,天道自有定数。”彭乘拍了拍梅挚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但无论结果如何,你已尽力,无愧于心。走,我们回家。”
3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人生中最为漫长而又煎熬的时光。
整个成都府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士子,都在焦灼、期盼、忐忑中度日如年。梅挚回到书院,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报平安。信中,他没有提及考场的任何隐忧,只是用轻松的笔调,描述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他知道,这封信,或许是此刻唯一能安慰母亲的方式。
他白天强迫自己与彭乘、何中立等人切磋学问,讨论考题,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到了夜里,当独自一人面对那盏孤灯时,各种念头便会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会一遍遍地回忆自己在考场上的每一处落笔,揣测着考官的喜好,估算着自己的分数。
他渴望金榜题名,渴望那个能给予他庇护的功名。然而,考场中那几个权贵子弟胸有成竹的神情,又像一根根毒刺,时不时地扎在他的心头,提醒着他这场科举背后可能存在的肮"脏。
那些与京城势力有所关联的学子,在考后表现得异常轻松自信。他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仿佛中举已是囊中之物。这种反常的笃定,更让梅挚心中的不安日益加重。
放榜的前一夜,整个成都府都成了一座不夜城。贡院门前的街道上,灯火通明,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和他们的家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希望与绝望,仅在一线之间。
梅挚没有去凑那个热闹。他独自一人,站在书院的窗边,遥望着贡院方向那片被灯火映得通红的天空。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怀中。一边,是母亲那封充满期盼的家书;另一边,却是那张记录着京城诡谲风云的邸报。温暖的亲情与冰冷的现实,在他的胸膛里交织、碰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书院门外,几个身着便装的陌生男子,正与守门的校工低声交谈着什幺。月光下,其中一人的侧脸,竟与他当年在关中遇到的那个“盯梢者”,有几分神似。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头顶。
还未等他细想,彭乘府上的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中捏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梅公子,我家主人让小的务必亲手交给您!”
梅挚接过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是彭乘那刚劲有力的笔迹:
“钦差已入城,明日放榜,须警。”
钦差,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恰恰选择在放榜的这一天,悄然入城。
梅挚的心,猛地沉入了谷底。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次的乡试放榜,绝不仅仅是公布一份录取名单那幺简单。它将是那位来自京城的钦差,干预蜀地学政,向某些势力亮出的第一把刀!
而自己,这个曾经揭露过府试舞弊,又在士林中声名鹊起,被某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寒门士子,很可能,将成为这把刀下,第一个祭品。
他手中的字条,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知道,明日的黎明,等待他的,或许不是金榜题名的荣耀,而是一场早已为他精心设计好的、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惊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