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上最后一道辙痕,长安巍峨的东门便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晨曦的微光中。城墙上的青砖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每一道缝隙都沉淀着前朝的尘埃,一种无言的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梅挚与几位学友并肩而行,脚下的土地坚实而古老,空气中混杂着牲畜、尘土与早点铺子飘出的炊烟气息,汇成一股独属于帝都的、既鲜活又苍老的味道。
城内是另一番天地。坊市井然,车水马龙,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与车轮的辚辚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洪流。梅挚一行人穿行其间,如几滴水汇入大江,瞬间便被吞没。他仰起头,视线越过层叠的屋檐,望向远处高耸的宫阙。那金色的琉璃瓦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仿佛昭示着这座天下之城的无上威严。
数日后,他们立于大明宫的遗址前。曾经的含元殿只剩下几截巨大的石础,静卧在荒草丛中,任凭风吹日晒。梅挚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石础上粗糙的纹路,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千年的时光。他眼前浮现出史书中所载的万国来朝、钟鸣鼎食的盛景,又与眼前的断壁残垣重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亘古不变的循环,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他收回手,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远处一群游人。其中一个身影,穿着寻常的青布短衫,面容模糊,却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人并未看他,目光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这片废墟,但梅挚背脊的肌肉却在一瞬间绷紧。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如同在荆楚时那挥之不去的阴影,再次悄然附体。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与同伴谈论着前朝的诗文,心底却已结了一层薄冰。
长安城内的名儒张府,与宫阙的威严不同,透着一股清雅的书卷气。庭院中几竿翠竹,书房内古籍满架,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新沏茶水的混合香气。梅挚与同窗们垂首端坐,聆听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讲解《春秋》大义。
“为政之道,在于公心。科举取士,为国选材,更在于一个‘公’字。”老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金石落地。
一场关于“治国安民”的辩论随之展开。几位京城士子引经据典,言辞华美,却多是纸上文章。轮到梅挚时,他站起身,并未急于辩驳,而是先向老者行了一礼。
“夫子所言极是。然学生在蜀地、在荆楚所见,‘公’字之下,亦有阴影。”
他的声音沉稳,将在地方所见的赋役之弊、吏治之疾娓娓道来,没有激昂的陈词,却句句都是百姓的血泪。他言及府试,巧妙地提出疑问:“若选材之初,便有私心作祟,则国之栋梁,恐非栋梁,而成蠹虫矣。”
满室寂静。老者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缓缓点头。
辩论间隙,梅挚端起茶盏,却听得邻座两位衣着华贵的京城学子低声交谈。
“乡野之见,终究浅薄。他哪里晓得,这科场之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是。不说别的,单是蔡侍郎家那位公子,若非……”声音压得更低,一个模糊的姓氏飘入梅挚耳中。
梅挚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漾出几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抬眼望去,那两位学子已换了话题,脸上挂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轻慢的笑容。那笑容背后,是对规则的漠视,是对权力的依仗。梅挚垂下眼帘,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京城的腐朽,果然比地方藏得更深,也更理直气壮。
离开长安,一行人转道洛阳。这座古都虽不复盛唐气象,却依旧文风鼎盛。然而,梅挚却无心流连于龙门石窟的庄严与白马寺的钟声。他在洛阳城外一处破败的酒馆里,寻了个角落坐下。酒馆里酒气混浊,多是些落魄文人,三两成群,借着劣酒的辛辣,发泄着胸中的不平。
“十年寒窗,十年寒窗!换来的不过是权贵子弟的一纸空文!”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士子将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酒水四溅,“我亲眼所见,那榜上有名的王二郎,其文章狗屁不通,只因其姑父乃是……”
他话未说完,便被同伴捂住了嘴。
梅挚默默地为他添上一碗酒。
那士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满是风霜。酒意上涌,他压低声音,如泣如诉:“小兄弟,你还年轻,不知这仕途的险恶。有些门路,是你我这等寒门,一辈子都摸不到的。有些黑幕,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他凑近梅挚,口中喷出浓烈的酒气,“就说那致仕的刘御史,当年何等风光,不就是因为查了一桩科场舞弊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一夜之间,身败名裂,最后……最后病死在老家,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
梅挚的心猛地一沉。刘御史?这个名字,与他在成都府试中听到的某个传闻隐隐吻合。他手中的酒碗,不知何时已被捏得冰冷。
那士子还在絮絮叨叨,痛斥着官场的不公,人情的凉薄。梅挚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岔路,一条是自己正走的独木桥,另一条,便是这位失意士子所坠入的深渊。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就在此时,他眼角瞥见酒馆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着喝酒的食客,在听到“刘御史”三字时,身形明显一僵,随即扔下几文钱,匆匆起身离去。那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极长,竟与之前在长安城废墟中看到的那个可疑身影,有七八分相似。
一股寒意从梅挚的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结束关中访学的归途,显得格外漫长。梅挚一路沉默,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一录于随身携带的册页之上。他给彭乘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并未详述细节,只隐晦地提及京城官场暗流汹涌,以及对科举公正性的深深忧虑。
夜宿驿站,窗外风声鹤唳。梅挚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长安的繁华,洛阳的愁云,名师的教诲,失意者的悲鸣,还有那个如影随形的监视者,在他脑中交替上演。
次日清晨,整顿行囊准备上路时,梅挚的手在包裹深处触到了一个异物。他抽出来一看,竟是一份未经封口的京城邸报。纸张还带着墨香,显然是新近的。他心中一凛,这绝非自己之物。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邸报,最终定格在末尾一栏不起眼的消息上:
“……前给事中刘大人,因旧疾复发,于日前在乡中病故,朝中故旧闻之,皆为叹惋……”
“刘大人。”那个在洛阳酒馆中被提及的、因彻查舞弊案而身败名裂的刘御史。
梅挚拿着报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是巧合。这是警告。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从成都伸到了京城,甚至能轻易地将一份带着死亡气息的邸报,悄无声息地塞进他的行囊。他以为自己只是揭开了一桩地方舞弊案的冰山一角,此刻才发觉,自己早已身处风暴的中心,而风暴的源头,就在那高不可攀的庙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