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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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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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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三十八章 天圣科场

1

天圣八年的早春,东京汴梁城在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醒来。雨水洗刷着青石板铺就的御街,让那寻常巷陌的瓦檐也透出一种湿润的亮色。然而,这连绵的雨丝,却丝毫未能浇熄这座帝国都城里一种特殊的燥热那是由数千名从天南海北汇集而来的举子们,共同升腾起的、关乎功名前程的文运之火。

京城一处名为“望蜀楼”的客栈,因其临近贡院,又多有蜀地士子下榻而得名。此刻,客栈的一间雅室里,梅挚正临窗而坐。

窗外,是熙攘的街市,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屋内,却是一片沉静。一炉清香,几卷旧书,一杯早已凉透的蜀中苦茶。

明日,便是天圣八年的省试开考之日。

梅挚的心境,却已与数年前初试科举时,截然不同。那时的他,怀揣着对功名的热望,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一丝寒门士子特有的、急于证明自己的焦灼。而此刻,经历过蜀地那场惊心动魄的舞弊案风波,经历过落榜的切肤之痛与身陷囹圄的生死考验,他的心,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铁器,褪去了浮华的色泽,沉淀下一种冷硬而又坚韧的质地。

他没有再像其他考生那样,在考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临阵磨枪,死记硬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闭目沉思。

他的思绪,飘回了新繁的老家。他想起了母亲在油灯下为他缝制衣衫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了她将那个小小的平安符塞入自己行囊时,那满含期盼与担忧的眼神。他又想起了蜀地那场公审,想起了钦差王安石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想起了彭乘、何中立等挚友的鼎力相助。

这一切,都如同雕刻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生命里。他知道,自己此番再战科场,早已不再是为了单纯的个人荣辱。他的肩上,扛着母亲的期望,扛着友人的信赖,更扛着那份在黑暗中淬炼出的、沉甸甸的为民请命的责任。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彭乘与何中立联袂而入。他们也同样是此次应考的举子,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紧张,反而带着一种大战在即的从容。

“公辅,我二人特来为你壮行。”彭乘笑道,手中提着一壶温好的屠苏酒。

何中立则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递给梅挚:“此乃我家中传下的‘魁星佩’,据说颇有灵气。权当是个好彩头吧。”

三人围坐,就着几碟简单的下酒菜,浅酌低语。

“听闻此次主考官,乃是翰林学士晏殊。此人学问渊博,最重文章的‘风骨’与‘议论’。”彭乘分析道,“这于公辅你,倒是个好消息。”

梅挚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自信而又内敛的笑容:“我自当尽力而为。只是,京城科场,龙潭虎穴,未必就比蜀地清净多少。”

“不错。”彭乘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蜀地之事,虽已尘埃落定,但其根源,却在京城。此次科场,难保没有那些人的眼线。你我行事,仍需谨慎。”

他们没有再多言语。有些事,早已心照不宣。三人举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杯中的酒,与其说是为了预祝金榜题名,不如说,是为了敬那份在风雨之中愈发坚固的友谊,敬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

2.

贡院门前,考生如潮。

那座巍峨庄严的建筑,在晨光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大口,即将吞噬这数千名读书人的青春与梦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是笔墨的清香,是衣物的霉味,更是那无形的、几乎让人窒息的紧张感。

梅挚身处人流之中,却感到自己的内心,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张张或兴奋、或焦虑、或麻木的脸。他知道,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将在这场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科举,这座独木桥,从来都是如此的狭窄而又无情。

他随着人流,缓缓步入贡院。经过严格的搜检,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那依旧是熟悉的、逼仄的空间。但这一次,梅挚的心中,再无半点抵触。他甚至感到一丝亲切。这里,将是他挥洒十年所学的战场。

开考的钟声,悠悠响起。

试题下发。梅挚展开试卷,目光沉静如水。

诗、赋、策论。

诗题取自《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赋题则是《云行雨施赋》。而那道策论题,却让梅挚的目光,陡然一凝“论天下财赋之积弊与均平之道”。

又是财赋!又是民生!

梅挚感到自己的血,在瞬间被点燃了。这道题目,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他脑海中,瞬间涌现出自己在蜀地、在荆楚、在关中,亲眼所见的那些民间疾苦,那些因赋役不公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没有急于动笔。他先是闭上眼,将那些纷繁的思绪,在心中沉淀、梳理。而后,他研墨、铺纸,笔走龙蛇。

他的诗,写得大气磅礴,将孟子的“浩然之气”,与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担当,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赋,辞藻华美而不失厚重,将“云行雨施”的自然之景,引申为君王“泽被苍生”的仁政之道。

而他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了那篇策论之上。

他不再仅仅是引经据典,他将自己在蜀地所见的“人头绢”、在关中所闻的“盐铁利”,都作为最鲜活、最无可辩驳的论据,写入了文章之中。他的笔锋,犀利而又精准,直指当下财税制度的种种沉疴。

“……夫国之大本,在于民。民之大命,在于食。今朝廷财赋之策,上壅于权贵,下漏于豪强,而独苦于小民。税有常制,而役无定时;粮有定额,而耗无底止。此非国用不足,乃分配不均之过也……”

他不仅指出了问题,更提出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解决方案。他主张清查田亩,抑制兼并,将赋税与田产挂钩,以“均平”为最高原则,真正做到“藏富于民”。

他的论述,层层递进,逻辑严密,既有经史的理论高度,又有深入民间的现实温度。

时间,在沙沙的笔尖摩擦声中流逝。号舍外的考官,缓步巡视。其中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此次的主考官晏殊。他踱步至梅挚的号舍前,无意间瞥了一眼梅挚的卷面。

只一眼,他的脚步,便停住了。

他看到那卷面上,字迹刚劲有力,文章开篇便气势不凡。他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几眼。当他看到梅挚在策论中,竟敢直言“上壅于权贵,下漏于豪强”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惊讶与激赏的光芒。

他没有惊动梅挚,只是默默地站立了片刻,才缓缓离去。

梅挚对此,浑然不觉。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笔下流淌的,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他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忧思,是他对万千苍生最真挚的关怀。

3

三天三夜的考试,终于结束。

走出贡院的那一刻,梅挚感到一阵恍如隔世的疲惫。他与彭乘、何中立在门口汇合,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倦意,但眼神中,却都透着一种尽力而为之后的坦然。

“如何?”彭乘问道。

“尚可。”梅挚答道,“题目出得极好,恰是我辈可以发挥之处。”

“我亦有同感。”何中立也点头道,“看来这位晏殊大人,确是求贤若渴之辈。”

他们回到客栈,没有再像其他考生那样,急于聚在一起对答案、估分数。他们只是各自回房,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

等待放榜的日子,京城的气氛,比考前更加焦灼。各种关于“内定”、“泄题”的小道消息,在考生之间流传,搅得人心惶惶。

梅挚却心如止水。他每日里,只是与彭乘、何中立一同,或品茶论道,或遍访京城的名胜古迹。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结果如何,已非他所能掌控。他更愿意将这段时间,看作是自己人生新阶段开始前的一段沉淀。

他们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蜀地舞弊案后续的传闻。据说,王安石回京复命后,在朝堂之上,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几位与此案牵连的京官,已被御史台弹劾,正在接受调查。

梅挚知道,那场风暴,远未结束。而自己,无论此次是否中第,都已然无法置身事外。他的名字,恐怕早已被京城的某些势力,记在了他们的黑名单上。

4.

放榜前夜,彭乘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一个消息。

“据说,此次阅卷,主考官内部,曾有过不小的争议。”他在梅挚的房中,压低了声音说道,“有几位考官,认为你的策论太过‘激进’,有‘非议朝政’之嫌。但主考官晏殊大人,却对你的卷子激赏不已,力排众议,将你列在了前十之列。”

梅挚闻言,心中一动。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就在这一线之间。

那一夜,他依旧平静。只是在临睡前,他独自一人,在窗前站了许久。

他遥望着皇宫的方向,那片被宫灯映得一片昏黄的天空下,正进行着外人无法窥探的权力博弈。他知道,自己的那份试卷,或许也已成为了这场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黎明,终于到来。

当那面巨大的杏黄色皇榜,在贡院门前缓缓展开时,当那报喜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地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时,梅挚的命运,也将迎来最终的裁决。

这一次,他没有去贡院门前。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客栈的窗边,等待着那个或喜或悲的结果。

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这都将是他人生中,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已在朝堂之上,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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