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是从宫城里吹出来的。
起先,它只是一股气流,带着御苑里残存的花木香气和琉璃瓦上积攒的陈年灰尘的味道,无声地掠过汴梁城阔大的街道。对于城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这阵风与往日并无不同。卖炊饼的依旧在吆喝,赶着驴车送水的汉子依旧在咒骂街心的顽童,勾栏瓦舍里的丝竹声依旧准时地在黄昏时分黏稠起来。
但梅挚知道,风变了。
他能从大理寺评事房那扇永远关不严实的木窗缝隙里,嗅到风中那丝极细微、极凛冽的新意。就像久旱的土地,在第一滴雨落下之前,就能闻到空气里水汽的腥味。
这阵风,名叫“亲政”。
官家的年号依旧是天圣,但御座上垂了十余年的那道珠帘,撤了。太后还政,天子亲裁。这几个字落在邸报上,用的墨色与别的旨意并无不同,可梅挚读它的时候,指尖竟感到一丝冰凉的锋锐。纸是死的,字是活的。活的字,会咬人,也会救人。
他在评事房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消磨着一个从七品京官的全部光阴。评事,评的都是别人的事。张三家的牛踩了李四家的地,王五在酒后斗殴中打瞎了赵六的眼。桩桩件件,都是人间的烟火,也是人间的灰烬。他用朱笔在卷宗上勾勒,判的是非,断的是刑罚,但他自己的命运,却像一张被揉皱了的桑皮纸,看不清纹路。
他时常在批阅案牍的间隙,盯着窗外那一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天空是固定的,云却是活的。云聚了,散了,变幻着形状,就像朝堂。而他,就是墙根下的一株野草,只能感受着云投下的阴影,猜测着天的阴晴。
他开始疯了似地读邸报,读那些从宫里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他像一个饥饿的乞丐,贪婪地捡拾着权力的餐桌上掉落的面包屑。
仁宗下诏求言。
四个字。
像四块石头,扔进了汴梁官场这潭死水。没有激起滔天巨浪,只泛开了一圈圈涟漪,然后,涟漪也消失了。石头沉了底。
但梅挚看到了石头沉底前,水面下的暗流。他看到一些名字,像水草一样,从潭底悄然浮了上来。范仲淹,晏殊,欧阳修……这些名字,过去或是被贬斥远方,或是沉寂无声。如今,他们被一股力量托举着,重新回到了风暴的中心。
他会去茶楼。不为喝茶,只为听。
茶楼是个奇特的地方。在这里,帝国的宏大叙事被碾碎成最市井的流言。龙椅上的天子,和隔壁坊间的屠户,都可以成为一碟茴香豆的下酒菜。
“听说了吗?官家把宫里的舞乐班子裁撤了一半!”
“何止!连灯笼都下旨,夜里非节庆,少点一半!”
“省下来的钱,都拿去抚恤河北的灾民了。”
“啧啧,真是圣君临朝啊!”
赞叹声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狐疑。人们总是习惯了旧有的秩序,哪怕那秩序并不怎么好。突如其来的清明,反而像一道过于刺眼的光,让人睁不开眼。
梅挚端着一碗浑浊的粗茶,静静地听着。他看到那些穿着绸衫、肚满肠肥的商贾,在议论天子节俭时,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他也看到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在听到重用贤臣时,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希望与不安,期盼与恐惧,在这间小小的茶楼里,被热气腾腾的茶水一冲,全都蒸腾了起来,弥漫在空气里,形成一种复杂而真实的味道。
这就是汴梁。这就是大宋。一个巨大而陈旧的身体,正试图换上新的血液。而换血的过程,必然伴随着痉挛与阵痛。
一日,同在大理寺任职的彭乘与何中立寻他小酌。三人是同年,性情相投。酒过三巡,话匣子便关不住了。
“时举(梅挚字),你最近可见天发愣,莫不是在想哪个姑娘?”何中立是个爽直性子,说话不过脑子。
彭乘则要沉稳得多,他替梅挚满上一杯酒,轻声道:“时举是在观风。”
梅挚苦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液辛辣,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感到一阵久违的、属于活人的灼痛感。在评事房里,他感觉自己像个鬼魂,终日与故纸堆为伴,连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风是起来了,”梅挚看着跳动的烛火,声音有些发飘,“可我们是该顺风而起,还是该伏地避之?”
这句话,让小小的酒桌瞬间安静下来。烛火在三人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他们都是帝国这部庞大机器上最微不足道的螺丝钉,一阵大风刮来,最先被吹飞的,可能就是他们。
“官家求言,我写了一封折子。”彭乘沉默半晌,缓缓说道。
梅挚与何中立都吃了一惊。下诏求言,更像是一种姿态。真正敢于上书直言的,多是那些根基深厚、羽翼丰满的朝中大佬。他们这些七品小官,人微言轻,一封折子递上去,十有八九石沉大海,若是言语不慎,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这便是鲁迅式的“看客”心态,人人都围观着“求言”这场大戏,却鲜有人敢于成为戏中的角色。
“写的什么?”梅挚问,声音有些干涩。
“冗官,冗兵,冗费。国朝三大弊病。”彭乘的回答,字字如铁。
梅挚的心,猛地一沉。他盯着彭乘,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朋友。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同僚,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这片温吞、保守、人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场里,这团火,要么燎原,要么自焚。
“你……这是在赌。”梅挚说。
“是,”彭乘点头,眼神亮得惊人,“赌这阵风,是真风,不是过堂风。赌这位天子,是真龙,不是画上的龙。”
那一刻,梅摯的内心被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刷着。那是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几乎要被他遗忘的某种东西。是当年在贡院号舍里,就着昏暗的烛光,在试卷上写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时的激越;是在得知金榜题名时,以为从此便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豪情。这些东西,在进入大理寺评事房后,被日复一日的琐碎、被官场无形的规则,消磨、钝化,几乎要变成一块化石。
而今,彭乘这句“赌”,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这块化石上。
他感到化石的表面,裂开了一道缝。
有光,从缝隙里透了进来。
也是在那个瞬间,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在这里赌上身家性命去揣测的“天意”,可能只是龙椅上那个年轻的天子,在某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他们的慷慨激昂,他们的生死抉择,在历史的宏大布局中,可能轻如鸿毛。就像他在卷宗里看到的那些为了一头牛、一只眼而拼上性命的乡民,他们眼中的天大的事,在他这个评事官看来,不过是几行冰冷的朱笔判词。
那么,他,彭乘,何中立,以及满朝文武,在更高远的、或许是“天”的视角看来,又何尝不是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争斗不休的蝼蚁?
胃里,那杯辛辣的酒开始翻腾。他感到一阵饥饿。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饥饿。他渴望用一些真实、坚硬、有分量的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他看着彭乘,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算我一个。”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2
朝廷讲学,设在文华殿。
梅挚第一次踏入这座殿堂时,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汇入了江河。殿堂高阔得不像话,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望不到顶的藻井,阳光从高窗透进来,被空气中的微尘切割成一道道光柱,斜斜地射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光柱里,无数尘埃在飞舞,聚散不定,像极了殿中百官的命运。
他站在队伍的末尾,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他只是个从七品的评事,有资格来此旁听,已是天大的恩赐。他微微低着头,只能看到前面同僚们官袍的下摆和厚底官靴。各种颜色的官袍,绯、绿、青,像一片沉默的、等级分明的林子。
今天的讲官,是参知政事晏殊。
晏殊是个传奇。神童出身,词作闻名天下,如今位列宰执,是天子最信重的大臣之一。当他走上讲台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没有穿绯红的宰相公服,而是一身素雅的常服,看上去更像个饱学的宿儒。
他没有拿讲稿。
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百官。
梅挚感到那目光像水一样,从自己身上流淌过去,没有停留,却留下了一丝凉意。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今日,不讲《大学》,不讲《中庸》。”晏殊开口了,声音温润,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今日,讲一个字。”
他伸出一根手指。
“‘仁’。”
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百官克制的呼吸声。
梅挚的心跳,却漏了一拍。
“仁”,当今天子的年号里,没有这个字。但他的谥号,后世百代,都将以这个字来盖棺定论。在天子亲政伊始,在文华殿上,对百官讲这一个字,其用心,不言而喻。
“何为‘仁’?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朱子注,‘爱人’。诸公皆是饱学之士,这些道理,不必我多言。”晏殊的语速很慢,像是在与人闲谈,“但晏某今日想问的是,这‘仁’字,落在诸公的官印上,落在朝廷的政令上,落在天下的百姓身上,又该是何模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是朱笔一批,让万千徭役赴汤蹈火?还是大印一盖,令无数黎民流离失所?我等身居庙堂,口诵圣贤之言,谈的是天下苍生,可我等,又有几人真正见过天下苍生之苦?”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梅挚看到,站在他前面的几位官员,身子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他甚至能想象出他们袍袖下紧握的拳头,以及官帽里渗出的冷汗。
这已经不是讲学了。
这是拷问。
“前日,官家问我,何以安天下?”晏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苍凉,“我答,唯‘仁政’二字。官家又问,何为‘仁政’?我说,‘仁政’,就是让种地的人,碗里有饭吃;让织布的人,身上有衣穿;让受了冤屈的人,有地方说理。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这四个字,说得风轻云淡,却重如泰山。
梅挚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了在大理寺卷宗里看到的那些麻木、卑微、被命运反复碾压的脸。他们所求的,不正是这“如此而已”吗?
那一刻,他明白了。仁宗的新政,晏殊的讲学,范仲淹的被重用,这一切,都源于同一个内核——一个最朴素,也最艰难的愿望。
讲学持续了一个时辰。晏殊旁征博引,从三代之治,讲到汉唐得失,最终都落脚于这一个“仁”字上。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帝国华丽的袍服层层剥开,露出下面生疮流脓的肌理。
讲学结束,到了提问环节。
这是惯例,但通常,只是几个品阶高的官员,出来说几句歌功颂德的场面话。
今日,却格外安静。
晏殊的拷问,让所有人都成了被审判者,谁还有勇气站出来,面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梅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要破体而出。
一个念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缠住了他的理智。
站起来。
对,站起来。
他不知道这股冲动从何而来。或许是晏殊的话点燃了他心中的火,或许是彭乘的“赌”字给了他孤注一掷的勇气,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想再做墙角那株沉默的野草。
就在他准备迈出那一步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绞痛从胃部传来。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稀粥,此刻,空虚的五脏庙正在疯狂地抗议。这阵突如其来的、无比真实的饥饿感,让他几乎弯下腰去。巨大的荒诞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将要站起来,在这帝国最庄严的殿堂,在当朝宰执面前,讨论关乎亿万生民福祉的“仁政”,而驱动他、也同时在折磨他的,却是这最卑微、最原始的肉体饥渴。
天下的饥荒与此刻的饥饿,在那一瞬间,达成了残酷而深刻的共鸣。
他忽然不紧张了。
那阵绞痛,反而让他获得了某种奇异的镇定。他想,天下万民所受的苦,一定比这腹中的饥饿,要痛上千倍万倍。
他深吸一口气,从队伍的末尾,走了出来。
一步。
两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走到殿中,撩起官袍,对着讲台上的晏殊,深深一揖。
“下官大理寺评事梅挚,有一惑,请晏公解之。”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齐刷刷地刺向他。有惊愕,有鄙夷,有好奇,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他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扔在了一群衣冠楚楚的看客中间。
晏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七品小官。
“讲。”
只有一个字。
“晏公所言‘仁政’,下官深以为然。”梅挚抬起头,直视着晏殊的眼睛,“然,‘仁政’之推行,必触动既得之利。譬如,裁撤冗官,则必有官员失其位;整顿盐铁,则必有皇商损其利;清丈田亩,则必有豪强吐其地。此等人,盘根错节,声气相通。朝廷之‘仁’,于彼辈,则为‘不仁’。若遇阻挠,或阳奉阴违,或结党营私,朝廷又将何以处之?是以雷霆万钧之霹雳手段行之,还是以春风化雨之怀柔之策待之?若行霹雳,恐伤国本,动荡朝局,有违‘仁’字初衷;若行怀柔,则新政恐成一纸空文,与民无益,更是大大的‘不仁’。此间分寸,该如何把握?”
这番话,他说得不卑不亢,逻辑清晰,字字都敲在关节处。
他问的,不是经义,而是政务。
是新政推行中,最核心、最棘手、最无法回避的矛盾。
大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如果说晏殊的讲学是点燃了火药,那么梅挚的这个问题,就是将火星直接扔进了火药桶。
他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讳莫如深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梅挚身上,移到了晏殊脸上。
晏殊,沉默了。
他看着阶下这个年轻的官员,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赞许,以及一丝过来人独有的悲悯的眼神。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良久,他缓缓开口。
“你叫梅挚?”
“是。”
“哪个‘挚’?”
“‘执子之手’的‘执’,下面加个‘心’,真挚的‘挚’。”
(注:此处为文学性处理,历史上“挚”字结构并非如此,但为凸显人物心性而作此解。)
“好一个‘真挚’。”晏殊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好就好在,它没有答案。”
满朝哗然。
“所谓‘仁政’,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法典,而是一门‘取舍’的艺术。”晏殊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下了所有的骚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是天下万民。舟,是社稷江山。有时候,为了让舟行得更稳,不得不舍弃船上一些过于沉重的、不必要的压舱石。这个过程,必然会引起颠簸,甚至会有一些浪花,打湿一些人的衣衫。”
“至于用霹雳,还是用春风,那要看天时,看地利,更要看……人心。”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梅挚。
“你今日能在此提出此问,足见你心中有百姓,有社稷。但,光有此心,还不够。”
“为官之道,既要有菩萨心肠,亦需有金刚手段。何时慈悲,何时霹雳,存乎一心。而这颗心,须时时警醒,刻刻自省,万万不可被私心、私利、私情所蒙蔽。”
“回去吧。你的问题,问完了。但你自己的答案,才刚刚开始寻找。”
梅挚再度长揖,退回了队列。
他走回原位时,感觉背心已经湿透了。但他的人,却像是被洗涤过一般,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株沉默的野草。
他是一颗被投石问路的石子。
至于激起的是涟漪,还是惊涛,他不知道。
讲学散去,百官鱼贯而出。
梅挚走在人群中,刻意放慢了脚步。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不再是透明的。那些目光,有的像针,刺探;有的像冰,冷漠;有的像火,炙热。
他成了这个庞大肌体里的一个异物。
“梅时举,留步。”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梅挚回头,竟是晏殊。
宰执大人竟然会记得他这个七品小官的名字。
“晏公。”梅挚躬身行礼。
晏殊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两人并肩走在宫中的甬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日之问,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指点?”晏殊看似随意地问道。
“是下官读卷宗时,常有之困惑。”梅挚据实回答。
“卷宗……”晏殊咀嚼着这两个字,点了点头,“不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大理寺的卷宗,就是一部写满了人间疾苦的‘人’书。你能从中断案,更能从中读出政务之弊,是块好材料。”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梅挚。
“不过,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今日殿上,你看似出了彩,实则,也入了某些人的眼。”
梅挚心中一凛。
“多谢晏公提点。”
“我不是在提点你,我是在提醒你。”晏殊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官家的新政,就像一艘刚出港的大船。需要你这样有胆识、有才干的年轻人做水手。但是,这艘船上,不只有水手,还有很多……不想船改变航向的乘客。”
“好自为之吧。”
说完,晏殊便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有些孤高,也有些沉重。
梅挚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握笔的手,判案的手。从今天起,它或许还要学会……掌舵。
而他脚下的这条路,也从一条通往评事房的青石板路,变成了一条通往未知深海的航道。
3
召见,来得毫无征兆。
就像夏日午后,毫无征兆的雷阵雨。
一名小黄门来到大理寺时,梅挚正在为了一桩陈年旧案的卷宗而头疼。那卷宗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变脆,字迹也模糊不清,散发着一股霉味。他正凑在窗前,借着天光,辨认着上面蝇头小楷。
“梅评事,官家召见,速速随我入宫。”小黄门的语调,尖细而平直,不带任何感情。
梅挚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手中的卷宗,滑落在地。
“啪”的一声,惊醒了评事房里所有假装在办公的同僚。
去往垂拱殿的路,梅挚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提线的木偶。他的身体在行走,但他的魂魄,似乎还留在那间堆满卷宗的小屋里。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卷宗上最后一个他辨认出的词是“人命关天”。
此刻,他要去见的,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人命。
天子。
他没有见到想象中的仪仗森严,也没有见到文武百官的肃立。御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常服的年轻人,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凝神观看。
他看上去,比梅挚想象的还要年轻。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青涩,但眼神,却像一口深井,幽深不见底。
这,就是大宋的皇帝,赵祯。
“臣,大理寺评事梅挚,叩见陛下。”梅挚跪倒在地,不敢抬头。他只能看到皇帝脚下那双皂色软靴,以及袍角上用金线绣的云纹。
“平身。”
声音很温和,和他这个年纪的普通士子,似乎并无不同。
梅..
..挚站起身,依旧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朕听晏卿说,你在文华殿上,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仁宗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关于‘仁政’与‘雷霆’。”
“臣惶恐。”
“不必惶恐。你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心里装着事。”仁宗终于转过身,缓步走到书案后坐下。他指了指案前的一个锦墩,“坐。”
梅挚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了半个臀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天子。烛火摇曳,映着那张年轻却已显出疲惫的脸。他发现,皇帝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那不是岁月刻下的,而是思虑。
“你是眉州人?”仁宗随口问道。
“是,臣籍贯眉州眉山。”
“眉山……苏洵也是眉山人。是个有才学的,就是性子倔了些。”仁宗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这句闲话,让梅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意识到,皇帝在刻意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但越是如此,他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
“梅挚,”仁宗忽然收起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像鹰一样盯住了他,“朕问你,河北东路,近岁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四起。朝廷数次发下钱粮赈济,为何收效甚微?甚至有地方官上报,说流民啸聚山林,恐生祸乱。你说,这是为何?”
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刺过来。
梅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回答得好,是本分;回答得不好,是无能,甚至可能被认为是诽谤地方官,包藏祸心。
他没有立刻回答。
脑中,飞速地闪过无数卷宗里的记载。河北东路的赋税、徭役、当地的驻军、盐铁转运……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中碰撞、组合。
突然,一个无关的细节,像电光火石般击中了他。那是去年审过的一桩小案子。一个从河北逃难来的流民,在京城偷了一个馒头,被打得半死。在公堂上,那个汉子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官仓里的米,都让耗子吃了!我们吃不上,耗子吃得饱!”
当时,他只当是刁民的胡言乱语,判了笞刑了事。
此刻,这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回陛下,”梅挚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杆,直视着天子的眼睛,“臣以为,非是朝廷赈济不力,也非是流民天性为盗。”
“哦?那是为何?”仁宗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是吏治。”梅挚只说了两个字。
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这两个字,等于把河北东路所有的官员,都放在了火上烤。
仁宗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书案。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梅挚的心上。
“你说得轻巧。”半晌,仁宗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吏治败坏,朕知道。满朝文武,也都知道。这是痼疾,非一日之寒。朕要听的,不是空话。”
“臣不敢说空话。”梅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的机会,要么飞上枝头,要么跌入深渊,“臣以为,赈灾之钱粮,从京师发出,到灾民之手,中间要过多少道关卡?转运司,州府,县衙,乡吏……每一道关卡,都像一张筛子。钱粮,就是那谷子。过一道筛子,就要漏掉一层。层层盘剥,十成里能有三成到灾民手里,已是天大的幸事。”
“这还是好的。更有甚者,官商勾结,将赈灾的粮食,换成陈米、沙石,以次充好。或是虚报灾民数目,冒领赈灾款项。百姓得不到救济,走投无路,除了啸聚山林,还能如何?”
这番话,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御前失仪。这是大罪。
他正要请罪,却看到仁宗对他摆了摆手。
年轻的天子,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很近。
梅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你说的这些,”仁宗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朕,都知道。”
梅挚愣住了。
“朕知道,却不能全说。朕能做,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做。”仁宗的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苦涩与无奈,“梅挚,你知道这朝堂,像什么吗?”
他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只精美的汝窑笔洗。
“它就像这个。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完美无瑕。但里面,已经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朕,就像一个修补瓷器的匠人,只能小心翼翼地,用最温和的法子,一点一点地去弥合那些裂痕。动作稍大一些,整个瓷器,就会碎掉。”
烛火摇曳,映着天子那张过早衰老的脸。他挥退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龙椅扶手上那道陈年的划痕,那划痕宛如一道地图,标记着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战役。
这一刻,梅挚看到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而是一个孤独的、被巨大的责任和无形的枷锁困住的……人。
“所以,你需要一把刀。”梅挚脱口而出。
仁宗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梅挚。
“一把锋利的、干净的、不属于任何派系的刀。”梅挚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索性把心一横,“一把可以替陛下,去剔除那些腐肉,刮掉那些烂疮,而又不会伤及筋骨的刀。”
御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听得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仁宗笑了。
那笑容,有些欣慰,有些赞赏,也有些……残忍。
“好。”
“好一个梅挚。”
他走回书案,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写下了几个字。
然后,他盖上玉玺。
“明日起,你不用去大理寺了。”仁宗将圣旨递给旁边的小黄门,“朕命你为江南东路转运判官,巡查盐铁、茶税。另,特赐你密奏之权。”
梅挚的身体,猛地一震。
江南东路。鱼米之乡,也是帝国赋税的重地。那里的水,比河北东路,只深不浅。
巡查盐铁茶税,是表。
密奏之权,是里。
他明白了。
他就是皇帝选中的那把刀。
“臣……领旨。”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4
梅挚走出皇宫的时候,已是深夜。
天上,有月。
一轮残月,像一把冰冷的剃刀,挂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
宫墙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更夫,打着哈欠,敲着梆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端。
皇帝的召见,晏殊的提点,同僚的目光,以及那道滚烫的圣旨……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心还在跳。
是真实的。
他知道,皇帝的赏识,是天大的机遇。从此,他将不再是那个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的七品评事。他的人生,将展开一幅全新的、波澜壮阔的画卷。
但是,他也知道,这更是无边的凶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这棵刚刚冒出头的小树,已经提前招来了那足以摧毁一切的风。
当他走到朱雀门附近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经过。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
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在文华殿上,见过无数次的脸。那位官员,是中书省的要员,也是朝中公认的,权臣张尧佐一党的核心人物。
那人的目光,隔着夜色,与他对视了一瞬。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像在看一个死物的审视。
马车,很快就过去了。
但那道目光,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梅挚的心里。
他猛然打了一个寒战。
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忽然明白了晏殊那句“不想船改变航向的乘客”的真正含义。
他与仁宗的初次接触,他自以为是的“直言”,或许,已经将他推向了朝堂更深层次的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他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殊不知,或许只是踏上了一条更快的死路。
他抬头,望向那轮残月。
月光,清冷如水,照着他前方的路。
路,很长。
也很黑。
路的尽头,是什么,他看不清。
他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匍匐在他的脚下。
那影子,好像已经不完全属于他了。
它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里,被皇帝的光芒所吞噬。而剩下的部分,则注定要与前方那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