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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官署生活,如同一架精准而又冰冷的巨大器械,将梅挚的时间切割成无数个细碎的片段。每日里,他都在浩如烟海的卷宗、枯燥繁琐的律例以及同僚间微妙的人情往来中穿行。金榜题名时的那份激昂与豪情,渐渐被这日复一日的磨砺,沉淀为一种更为内敛和深沉的现实感。
他开始真正理解,何为“为官”。那不仅是书斋里的经世济民之学,更是这官署之内,一言一行的谨慎,一事一判的权衡。
那桩“蓝田县秦氏兄弟争产伤人案”,最终在他抽丝剥茧般的调查下,水落石出。那看似简单的民事纠纷,背后果然牵扯出地方乡绅与县衙胥吏勾结,巧立名目,侵占民田的黑幕。当他将确凿的证据呈报给大理寺卿时,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上司,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了他许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孺子可教。”
案件的公正判决,为他赢得了百姓的口碑,也在官署内部,为他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有人敬他,有人畏他,亦有人,在背后投来嫉妒与怨恨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潭深水中,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这日傍晚,他处理完手头的最后一份卷宗,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大理寺的大门。暮色四合,汴梁城已是华灯初上。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在城南租住的小院,而是信步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今日,是他与彭乘、何中立三人约定小聚的日子。自入仕以来,三人各司其职,忙于公务,竟已有月余未曾好好坐下来说说话了。
酒楼名为“樊楼”,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所在。雕梁画栋,管弦悠扬,往来皆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梅挚并不喜此地的奢华,但今日是彭乘做东,他亦不好拂了好友的兴致。
他被伙计引上一间雅致的包厢。推开门,彭乘与何中立早已等候在内。
“公辅,你可算是来了!”何中立起身笑道,“我与景宜兄,还以为你要被那些案牍卷宗给绊住了脚呢!”
“让二位兄长久等了。”梅挚拱手致歉,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见到这两位挚友,他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不少。
三人落座,酒菜很快便流水般地呈了上来。
2
“如何?梅评事。”彭乘为他斟满一杯酒,半是调侃半是关切地问道,“在大理寺的日子,可还习惯?”
梅挚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暖意。他摇了摇头,苦笑道:“谈何习惯。每日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方知这‘官’字,两口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将那桩“蓝田争产案”的始末,简略地向二人说了一遍。
何中立听罢,抚掌赞道:“公辅果然是公辅!初入官场,便敢碰这等硬骨头!当真是让我辈汗颜。”
彭乘却显得更为沉稳,他沉吟片刻,说道:“此事,你虽办得漂亮,却也埋下了祸根。蓝田县的那个乡绅,我略有耳闻,其背后,与御史台的孙中丞,有些瓜葛。你此番断了他的财路,孙家父子,怕是又要在心里给你记上一笔了。”
梅挚默然。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因为惧怕得罪权贵,便对眼前的不公视而不见。那是他为官的底线。
“不说这些了。”彭乘见他神色凝重,转而笑道,“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当不醉不归。来,尝尝这樊楼的‘头羹’,乃是京城一绝。”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三人推杯换盏,谈论着各自官署中的见闻。彭乘在馆阁校书,每日与古籍为伴,日子清闲却也颇为自得。何中立在将作监,负责皇家工程,整日与工匠图纸打交道,虽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他们谈到了许多同年的近况。有人,因善于钻营,已然得到了上司的赏识;有人,则因不谙世故,处处碰壁。官场,这个巨大的染缸,正在以它独特的方式,改变着他们每一个人。
就在三人谈兴正浓之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伙计引着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青年走了进来。
“景宜兄,听闻你在此宴客,小弟特来叨扰一杯水酒。”那青年笑着说道。
彭乘见到来人,立刻起身,脸上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原来是韩公子!快请上座!今日能在此巧遇,当真是三生有幸。”
他转头向梅挚与何中立介绍道:“这位,便是当朝参知政事韩亿韩相公家的三公子,韩绛韩子华。亦是今科的同榜进士。”
梅挚心中一动。韩亿之名,他如雷贯耳。此人乃是仁宗皇帝极为倚重的大臣,为人正直,素有清名。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此,遇到他的公子。
他与何中立连忙起身行礼。
那韩绛却毫无官宦子弟的骄矜之气,为人极为爽朗。他一一还礼,笑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你我皆是同年,以兄弟相称便可。我方才在楼下,便听闻彭兄在此。早就想来拜会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梅挚的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欣赏。
“这位,想必便是那首‘此身愿作补天石,敢向苍穹问短长’的梅公辅梅兄了吧?子华在琼林宴上,曾有幸得闻此诗,当真是振聋发聩,令人心折。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梅挚没想到,自己那日的一首即兴之作,竟已传扬至此。他连忙谦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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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绛的加入,让这场酒宴,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此人不仅出身显赫,且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很快便与三人打成了一片。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家世而有丝毫的倨傲,反而对梅挚这位寒门出身的同年,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与兴趣。
他详细地询问了梅挚在蜀地揭露舞弊案的始末,听到惊险之处,不由得拍案叫绝。
“梅兄此举,真乃我辈士子之楷模!”韩绛举杯,郑重地向梅挚敬酒,“官场之中,最缺的,便是梅兄这等不畏强权、敢于担当的铁骨之臣。子华敬你!”
梅挚被他的真诚所感,也举杯一饮而尽。他发现,自己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相府公子,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酒酣耳热之际,韩绛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梅挚说道:“梅兄,恕小弟多嘴。你此番在大理寺,断了蓝田秦家的案子,怕是已经得罪了孙中丞。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日后行事,还需多加小心。”
梅挚心中一凛。他没想到,连韩绛都知道了此事。看来,这京城官场,当真是没有半点秘密可言。
“多谢子华兄提醒。”他郑重地说道。
“你我既是同年,便是一家人。何须言谢。”韩绛摆了摆手,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梅兄也不必太过担忧。这朝堂之上,也并非是他们孙家一手遮天。家父,以及朝中的许多正直之臣,对梅兄在蜀地的义举,以及在琼林宴上的诗作,都是颇为赞赏的。”
他这番话,看似是随口一提,实则是在向梅挚传递一个重要的信息。他是在告诉梅挚,你,并非孤立无援。
梅挚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韩绛今日的“巧遇”,恐怕并非偶然。这或许,是韩亿韩相公,在通过他儿子的口,向自己表达一种善意与支持。
这场酒宴,也因此,多了一层不同寻常的意味。它不仅仅是旧友的重逢,更是一次新的人脉的建立,一次潜在的政治同盟的初步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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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散去,已是月上中天。
韩绛与三人依依惜别,并约定日后定要多多走动。
梅挚与彭乘、何中立,并肩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夜风吹来,带着几分酒意,也带着几分清醒。
“公辅,看来,你的名字,已经入了韩相公的法眼了。”彭乘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有韩相公这等清流领袖的赏识,你日后的路,或许能好走一些。”
梅挚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他知道,被一方赏识,便意味着,必然会成为另一方的眼中钉。这朝堂之上的党派之争,其复杂与残酷,远非地方上的舞弊案可比。
他今日,不过是刚刚窥见了这巨大冰山的一角而已。
“前路漫漫,还未可知。”他望着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的皇城,缓缓说道,“我等,不过是刚刚踏上棋盘的卒子。想要过河,还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啊。”
他的话,让彭乘与何中立也陷入了沉思。
金榜题名的喜悦,旧友重逢的欢欣,在这一刻,都渐渐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对未来仕途更为清醒、也更为深刻的认知。
他们知道,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而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更为宏大,也更为艰难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