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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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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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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二十七章 初窥天下

书院一角的静室里,梅挚端坐于案前。窗外,几竿翠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书页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空气里浮动着旧纸与新墨混合的气息,本是读书人最安神的味道,此刻却未能抚平他眉宇间那一道浅浅的沟壑。他手中的《春秋》,翻开已近一个时辰,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从字里行间滑脱,飘向窗外那一片被墙垣割裂的天空。

府试舞弊案的阴影,像一团散不去的浓雾,始终盘踞在他心头。那桩事虽未波及他自身,却让他初次窥见了圣贤书外的世界——一个由权谋、利益与不公织成的、冰冷而坚硬的罗网。他越是苦读,这罗网的影像便越是清晰,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困囿之感。学问,究竟是通往青云的阶梯,还是仅仅一方逃避现实的净土?

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彭乘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外,一身素色长衫,手中轻摇着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他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和煦,眼神却带着几分洞察一切的清明。

“景山,又在与古人神交?”

梅挚闻声,连忙起身长揖。

“彭兄。”

彭乘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并未走进静室,只是倚着门框,目光在梅挚面前的书案上轻轻一扫,落在那本摊开的《春秋》上。

“《春秋》笔法,一字褒贬。可若只在故纸堆里寻那微言大意,却忘了抬头看一看这脚下的土地,眼前的苍生,岂非买椟还珠?”

梅挚心中一凛,彭乘的话,仿佛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连日来的症结。他垂首,恭敬地聆听。

彭乘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今日天气尚好,陪我往城郊走一遭如何?”

他语气轻松,眼中却另有深意。

“学问之道,除了埋头苦读,还需登高望远,方能窥得全貌。”

梅挚虽有疑惑,但对彭乘的学识与为人向来钦佩,当下便应允了。

二人并肩行出书院,穿过成都府繁华的街市,一路向南。城郊有一处茅草小筑,是彭乘一位退隐故交的清修之地。小筑依山而建,门前一湾溪水,屋后是连绵的竹林,环境清雅至极。

小筑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致。一炉炭火正温着一壶新茶,茶香袅袅,混着竹叶的清气,沁人心脾。

彭乘亲自为梅挚斟上一杯茶,两人隔着一张桐木小几对坐。彭乘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用扇柄指了指窗外。

窗外,是广阔的成都平原。阡陌交通,村落点点,炊烟袅袅升起,融进淡青色的远山轮廓里。这是一幅太平盛世的农耕图景,安详而宁静。

“景山,你看这片土地,像什么?”

梅挚捧着温热的茶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沉吟片刻。

“沃野千里,天府之国。”

“不错。”彭乘颔首,呷了一口茶,“可你可知,就在这天府之国以外,去岁黄河泛滥,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西北边境,党项人频频叩关,戍边将士衣食不继。朝堂之上,外戚势大,冗官冗费,国库日益空虚。”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平缓,却字字千钧,将一幅与眼前安宁景象截然不同的画卷,在梅挚面前缓缓展开。梅挚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彻底冷却,他却浑然不觉。

彭乘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范文正公守边时,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为天下之忧?非是个人得失,非是功名前程,而是这万千黎民的生计,这社稷江山的安危。”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回到梅挚身上。

“府试那桩事,我知道在你心里留下了疙瘩。你觉得它不公,觉得它污浊了圣贤之道。可你想过没有,区区一场府试的舞弊,不过是这天下无数弊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处脓疮罢了。若读书人只盯着这一处脓疮慨叹,却看不见整个肌体的沉疴,那这书,便是读死了。”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在梅挚心中激起千层巨浪。他一直以来,只将那舞弊案看作是对科举制度的玷污,是对他这样寒门士子公平之路的阻碍。他愤懑,他警惕,却从未将它与黄河水患、边疆危机这些更为宏大的图景联系起来。彭乘今日的点拨,仿佛为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从书斋的小天地里,第一次真正看到了窗外那个广阔而真实、充满苦难与矛盾的天下。

他眼中的迷惘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激动。他胸中仿佛有一团火被点燃,烧掉了连日来的困顿与狭隘。

两人沿着小筑外一条蜿蜒的小径漫步。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远处,成都府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宏伟而又复杂,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梅挚终于停下脚步,他转向彭乘,深深一揖。

“先生今日之言,令梅挚茅塞顿开。”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热忱的光,也带着一丝年轻人面对宏大理想时的困惑。

“然以吾等寒门学子,无权无势,如何能于这浊世之中,践行这经世致用之志?”

彭乘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梅挚的肩膀,那动作既是鼓励,也象是一种无声的传承。

“此路艰险,非一日之功,唯坚韧者方能行之。”

他的目光深邃,望向远方的暮色。

“读书人手中的笔,便是最锋利的武器。你的文章,可以为百姓疾苦而呼,可以为朝政得失而谏。你的学问,将来可以用来修河堤,可以用来理漕运,可以用来安抚流民。这,便是你的用武之地。”

他顿了顿,话语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不必急于一时。沉下心来,将学问做得更扎实,将眼界放得更开阔。广交天下贤达,待时而动。景山,你要记住,这条路上,你不会是孤身一人。”

彭乘没有给出具体的出路,却为梅挚指明了方向。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功名利禄,与家国天下紧密相连的宏伟蓝图。梅挚胸中热血翻涌,之前对于科举的执念,对于个人前途的忧虑,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渺小。

回到书院时,已是深夜。

梅挚坐在灯下,却没有立刻翻开书卷。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窗外的月光洒满一地。彭乘的话语,依然在他耳边回响。他拿起笔,在一方白纸上,不再是练习馆阁体的工整小楷,而是写下了四个大字——“经世致用”。

从此,他的学业有了魂。他依旧苦读经史,但不再是为了科场上的应对,而是为了从中探寻治乱兴衰的规律。他的书桌上,除了经史子集,渐渐多了一些关于水利、农桑、边防乃至地理方志的杂记。他与彭乘、何中立等人的交往也愈发频繁,三人常常彻夜长谈,议论时政,针砭时弊,彼此的友谊在共同的志向下愈发深厚。

梅挚沉浸在这种新的学问天地里,浑然不觉外界的风云变幻。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一日,书院里关于朝廷将派钦差巡察蜀地的风声越来越紧。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富家子弟,竟象是约好了一般,突然变得异常低调,甚至有人开始频繁出入府衙,行色匆匆。

一股暗流正在成都府的地下涌动。梅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知道,一场围绕着科举舞弊案的真正较量,即将在这片天府之国展开。

他不由得又想起彭乘临别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有些事,终究需要你们年轻人去闯,老夫自会在暗中相助。”

他将成为这场风暴中的一枚棋子,还是能成为执棋之人?

窗外,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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