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新繁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踏实的、略带尘土气的谷物香。梅家的谷仓,是梅挚童年记忆里最富足的象征,此刻正被新打下的稻谷堆成一座金黄的小山。阳光从仓顶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得那些饱满的谷粒闪闪发光,像一堆无人看管的碎金。
梅挚抓起一把,谷粒在指缝间流淌,带着粗糙而温暖的触感。他用在乡塾里刚学得滚瓜烂熟的算术,在心里飞快地拨着算盘珠子。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多了近一成。刨去要上缴的皇粮国税,剩下的足够一家人吃到明年开春,甚至还能有些余钱,给母亲添一件新衣,再买几卷他心心念念的《汉书》。
“爹,”他兴奋地跑到院里,对正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的父亲梅震喊道,“今年的谷子,粒粒都壮实!我算了,咱们家今年能过个肥年!”
梅震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儿子那张因喜悦而涨红的脸上,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一层更深的、梅挚看不懂的疲惫所覆盖。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未抵达眼底。
“好,好啊。”他抓起身边的一把谷子,在手心掂了掂,仿佛在掂量着全家的分量,“收成好,心里就安稳。”
“何止是安稳!”梅挚掰着指头,一脸认真地算给他听,“交了官府的,还了王叔家的牛租,剩下的谷子,拿到市集上能换回……”
“够了,够了。”梅震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滔滔不绝的计算。他把手里的谷子撒回箩筐,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天道酬勤,有得吃就好。”
梅挚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解。父亲的反应,远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高兴。那句“够了”,听起来不像是富余的满足,倒更像是一种勉强过关的、松了口气的自语。他以为家里堆起了一座金山,他爹却仿佛知道,这不过是一座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沙丘。父子之间,隔着的不是年龄,而是对这个世界残酷性的认知深度。
入夜,秋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梅挚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隔壁父母的卧房,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墙。起初,他只是听到母亲翻身的悉索声,但很快,另一种声音穿透了墙壁,钻进他的耳朵里。
是咳嗽声。
父亲的咳嗽。
那声音被极力压抑着,短促、沉闷,像是一块湿布捂住了嘴,却依旧顽固地透出来。每一声咳嗽之后,都伴随着一阵长长的、试图平复气息的喘息。梅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能清晰地想象出父亲弓着身子,肩膀剧烈耸动的样子。
紧接着,是母亲低声的劝慰,下床倒水的声音,瓷碗轻磕在桌沿的脆响。
“老毛病了,喝口水压一压就好。”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安慰父亲,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梅挚的心,随着那一声声咳嗽,揪得紧紧的。父亲的病,早已不是什么“老毛病”了。从开春时偶尔的几声干咳,到如今几乎彻夜难眠的顽疾,这病症像地里最顽固的藤蔓,缠住了父亲的身体,也缠住了这个家。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梅挚从乡塾回来,无意中看到母亲正悄悄地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银簪。那是她出嫁时的陪嫁,平日里极少佩戴。他躲在门后,看着母亲用一块旧布将簪子小心翼翼地包好,藏进袖中,然后匆匆出了门,往镇上当铺的方向去了。
梅挚的心沉了下去。这个家,就像一艘悄悄漏水的船,一家人都在拼命地往外舀水,却没人敢大声喊出来:“我们要沉了。”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切的、不容置疑的答案。
趁着父母下地,梅挚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他知道父亲有个习惯,家里的田契、账目都收在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里。他无意去撬锁,只是想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线索。他在书架上翻找着,目光最终落在了书箱的底层,那里塞着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经泛黄起毛的册子。
册子没有上锁。
封面上,是父亲用一手漂亮的楷书,端端正正写下的四个字:“梅氏家计”。
梅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册子。
第一页,记录的是去年的收成,墨迹清晰,收支相抵,略有盈余。梅挚松了口气。可当他翻到第二页,整个人都僵住了。
从今年开春起,账目全变了。支出的项目,多了一项刺眼的“药材”。起初只是几文钱的草药,渐渐地,变成了几十文、上百文的方子。而收入栏里,却是大片的空白。偶尔有几笔,也是“典当玉佩”、“变卖薄田”之类的字样。每一笔支出,都像一道道伤口;而每一笔变卖,都像是从这个家身上割下的一块肉。
他一页页地翻看,用他在茶馆里听来的市价,默默计算着家里的亏空。他冰冷的手指划过那些潦草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发现,就算把家里剩下的田地全部卖掉,也还不清欠下药铺的债,更填不上接下来那无底洞般的药钱。
他默默地将账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仿佛从未动过。
他走出书房,看到父亲正坐在院子里,对着满院金黄的谷子发呆。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异常萧瑟。
梅挚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衫,轻轻地披在了父亲的肩上。
梅震感觉到肩上的暖意,回头对儿子笑了笑。那笑容疲惫而欣慰,以为儿子只是单纯的孝顺。
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在那一刻,已经把他肩上最沉重的那副担子,悄悄地分走了一半。
从此,这个家里,有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共同的、不能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