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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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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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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章 父子夜谈

蜀地的夏夜,热气像是熬了整日的浓稠米汤,泼在院里的青石板上,又缓缓地蒸腾起来,将天上的星子都熏得有些模糊。梅挚的书房里,更是闷得像个蒸笼。窗外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梅挚握着一支半旧的狼毫笔,正襟危坐。他本该在临摹一部柳公权的字帖,可心思早已顺着蝉鸣飞出了窗外,飞到了村口那条可以摸鱼的小河里。一个走神,笔尖的浓墨便在雪白的麻纸上洇开一个顽固的黑点,像一滴洗不掉的污渍,毁了整页的清爽。他心里“咯噔”一下,偷偷抬眼,正对上父亲梅震投来的目光。

梅震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影子被身后的油灯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山,将小小的梅挚完全笼罩其中。那目光不严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压得梅挚不敢动弹。他放下笔,拿起戒尺,自己走到父亲面前,伸出了手心。

梅震没有接戒尺,反而拿起那张废掉的字纸,他的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搅动了空气中浮着的尘埃。“心不静,字便散了魂。”他说着,指了指桌上另一本摊开的《论语》,“今日让你读的,可有心得?”

梅挚见父亲未曾责罚,胆子大了些,连忙回道:“孩儿读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孩儿觉得,圣人也是个讲究吃喝的。”他说得理直气壮,在他看来,这字面意思再明白不过。

梅震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想笑又必须忍住的复杂神情。他强压着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的冲动,心想:我这是生了个儿子,还是生了个未来的酒囊饭袋?罢了,玉不琢不成器。他耐着性子,将梅挚拉到身边,指着书简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解释:“圣人所言,非口腹之欲,而是‘礼’。祭祀之物,必要洁净精致,方显敬畏之心。此为礼数,为规矩。一个人若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即便满腹经纶,也不过是个衣冠禽兽。”

这番话,对于一个尚在垂髫之年的孩子来说,过于深奥。梅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仍在琢磨,那“脍”究竟是何等美味。

夜深了,暑热稍退。梅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蛙声,倦意上涌。梅震却坐在床沿,手里捧着一本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的《汉书》,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沟壑。

“睡不着,便听为父说个故事。”梅震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梅挚以为又是些神仙鬼怪的趣闻,顿时来了精神。可梅震开口,讲的却是一个叫“石显”的人。

“此人,是个宦官。”梅震的手指,用力地点在书页上那两个字上,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他没什么学问,却极会揣摩人心。孝元皇帝体弱多病,不理朝政,他便借机专权。他用的法子,不是明火执仗,而是温水煮蛙。”

梅震不讲那些朝堂上的纵横捭阖,只讲石显如何用一点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如何抓住忠良之臣言语间的一点疏漏,便将其无限放大,罗织罪名。他讲到中垒校尉萧望之,一代名儒,只因不肯与石显同流合污,便被逼得饮鸩自尽。

“萧望之错在何处?”梅震忽然发问。

梅挚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被故事里那无形的刀光剑影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该得罪石显。”

“错了。”梅震摇头,“他错在,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无懈可击。他忘了,这世上,总有人会用你看不到的脏手段。石显之流,专攻人性的瑕疵。你今日赠友一壶酒,他便能说你拉帮结派;你明日责罚一个下属,他便能说你苛待同僚。小节不慎,大德必亏。千里之堤,便是毁在这些不起眼的蚁穴上。”

这哪是睡前故事,分明是《官场防身录》。梅挚听得心惊肉跳,那些书本上的名字,仿佛都活了过来,带着血与泪。他小声问:“爹,那坏人后来都死了吗?”

梅震沉默了许久,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他长叹一口气:“有些死了,但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却要更多的好人拿命去填。”

那一夜,梅挚梦见了那个叫石显的人,没有脸,只是一团黑影,纠缠着许多哀嚎的魂魄。

待到梅挚熟睡,梅震才悄然起身,回到书房。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珍而重之地捧出另一本《汉书》。这一本,与他方才读的不同,书页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皆是他的心血。他借着灯火翻看,像是在检阅自己一生的学问。

忽然,一阵猛烈的痒意从喉间涌上,他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声沉闷而压抑,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出来的。他怕惊醒妻儿,连忙用一方旧手帕死死捂住嘴,整个身子都因这阵咳嗽而微微佝偻。灯光下,他一向挺直的背影,有了一瞬间的颓然。咳声稍歇,他摊开手帕,借着微光看了一眼,随即迅速将其收回袖中,脸上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忧虑。

第二天清晨,梅震将那本写满批注的《汉手》交到梅挚手中。那书很沉,带着一股岁月和墨汁混合的味道。

“这本书,为父批注了二十年。”梅震的声音异常严肃,“里面的道理,不仅要背,更要懂。往后,每日清晨,都要读上一卷,为父会亲自考校。”

梅挚抱着那本几乎比他胸膛还厚的书,只觉得沉甸甸的。他当然不知道,父亲交到他手里的,是自己毕生的心血,以及一个或许无法陪他走得太远的未来。

他开始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用稚嫩的嗓音大声朗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夫治乱之所由,在君之好恶……”清朗的童声在小院里回荡。

梅震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静静地听着。他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可那笑意却未能完全驱散眉宇间一丝怎么也化不开的愁云。

他以为自己只是多了一门功课,他爹以为自己为家族的未来播下了龙种。他们都错了。梅挚从这一天起,背上的不只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父亲用生命设下的、名为“正直”的沉重枷锁。这枷锁,将护他一生,也将困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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