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
风过竹林,有清响。
成都府的书院,总是不缺这样的地方。也不缺这样的士子。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衣袂飘飘,仿佛天下就在他们唇齿之间。
梅挚不在其中。
他择了一处角落,一块青石,一壶淡茶。茶水早已凉透,正如他此刻的心。
亭中有人高声吟哦,辞藻华丽,引来一片叫好。
又有人抚琴,琴声叮咚,如玉珠落盘。
都很热闹。
热闹是他们的。梅挚什么也没有。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梅兄,独坐于此,莫非是嫌我等诗文粗鄙,不入法眼幺?”
声音里带着笑,但那笑意,像春日里的风,虽暖,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
梅挚回头。
来人是张家的公子,张远。府试时,便与那几个靠着银钱上榜的富家子弟走得很近。
梅挚起身,拱手。
“张兄说笑了。在下只是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大才面前献丑。”
张远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何必过谦?新繁梅挚,‘少能文’之名,我等早有耳闻。今日诗会,正该让大家见识一二。”
他说话间,周围几名士子已围拢过来,目光里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戏谑。
这是一张网。
一张用言语织成的网。
梅挚没有选择。他若推辞,便是怯了,是自认不如人。他若应下,便是入了局,诗文的好坏,都将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
他拿起桌上的狼毫笔。
笔是冷的。
正如人心。
他蘸了墨,墨汁在砚台中晕开,浓得化不开。
周围很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刺得人肌肤生疼。
梅挚落笔。
笔走龙蛇。
一首七言律诗,顷刻而成。
众人传阅。
起初是窃窃私语,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叹,最后是满场的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张远的脸色很难看。像一块被踩脏了的白绢。他本想让梅挚出丑,却不成想,反倒成了对方的垫脚石。
诗中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无病呻吟。
写的是蜀道,是行路难,是黎民百姓在峭壁悬崖间的挣扎。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诗句雄浑,气象万千。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
这,不是一个只知埋首故纸堆的书生能写出的。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捻须赞道:“此诗,有风骨。”
风骨。
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大多数读书人,读了一辈子书,丢掉的,恰恰就是这两个字。
张远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他干笑两声,拂袖而去。
他身后的几人,眼神躲闪,也跟着悻悻离开。
梅挚放下笔。
他知道,自己赢了这一局。
他也知道,自己树了更多的敌。
才华这东西,有时候不是蜜糖,是砒霜。能为你引来蜂蝶,也能为你招来豺狼。
“好诗!”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梅挚抬头,看见了彭乘。
彭乘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他大步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位青衫士子,面容清秀,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气。
“梅兄,我为你引荐。”彭乘笑道,“这位是何中立,与我同乡,也是本届的举子。”
何中立拱手。
“梅兄大才,中立佩服。”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让人听着很舒服。
梅挚还礼。
“何兄过誉。”
三人寻了一处石桌坐下,之前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
彭乘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刚才那张远,是冲着你来的。”
梅挚端起茶杯,杯壁的温度,暖了他的指尖。
“我知道。”
彭乘叹了口气。
“府试之事,早已传开。有些人,心里不自在。”
何中立开口。
“不止是不自在。是怕。”
梅挚看向他。
何中立的目光很静,像一潭深水。
“他们怕的,不是你的才华。而是怕你这样有才华,又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
一句话,点破了核心。
梅挚心中一动。
他看着眼前的两人,彭乘豪迈,何中立内秀。他们的眼神,是清澈的。
这是久违的感觉。
是惺惺相惜。
“听说,京城里要派钦差来巡视蜀地学政。”彭乘压低了声音。
梅挚点头。
“略有耳闻。”
“这潭水,要浑了。”彭乘道,“那些靠着不干净手段上来的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何中立补充道:“他们坐不住,便会想办法,让那些可能让他们坐不住的人,也跟着一起坐不住。”
三人相视一眼,都沉默了。
茶香袅袅,升腾在微凉的空气里。
朋友。
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杯茶,就够了。
几日后,书院讲堂。
一场关于“时弊”的辩论会。
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梅挚很少开口,只是静静地听。
直到一位教授谈及“冗官之弊”,认为朝廷用度靡费,皆因此起。
梅挚起身。
“敢问夫子,冗官之弊,其根源何在?”
满堂皆静。
梅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非官之冗,乃吏之冗也。官有定数,吏无定员。州县之间,书吏、衙役,层层盘剥,百姓之脂膏,多耗于此。此弊不除,裁官再多,亦是枉然。”
一席话,振聋发聩。
老夫子抚掌赞叹。
人群中,张远又站了出来。
“梅兄所言,固然有理。但言辞如此激烈,直指州县之弊,就不怕,引火烧身幺?”
他的话,说得阴阳怪气。
像一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吐着信子。
梅挚看着他,神色平静。
“为生民立命,乃我辈读书人本分。若因惧怕引火烧身,便缄口不言,那这书,不读也罢。”
他话说完,坐下。
掷地有声。
张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那是一种被戳穿了心事的慌乱。
梅挚看在眼里。
他更加确定,这些人,和府试的舞弊案,脱不了干系。
辩论会散了。
梅挚的名声,在书院内更响了。
有人敬佩他的学识,更有人敬佩他的风骨。
彭乘与何中立与他走得更近了。三人时常聚在一起,论文论道,针砭时弊。
但梅挚没有放松。
他发现,张远和他身边的几个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怨毒和恐惧的眼神。
像狼。
在暗中窥伺着猎物的狼。
一日,梅挚在书院的藏书阁中,偶然翻到一本残破的旧籍。
《御史台巡察录》。
书中详细记载了历朝历代,御史巡按地方,查办贪腐,整顿吏治的种种旧案。
其中一页,墨迹斑驳,写着一行小字。
“蜀道之难,非难于山川,而难于人心。”
梅挚的手指,抚过那行字。
他想起彭乘的话。
“京城里要派钦差来巡视蜀地学政。”
心中,猛地一凛。
钦差。
巡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而他,已经身在风暴的中心。
他以为自己赢了那场诗会,赢了那场辩论。
呵。
天真。
他不知道,那张远,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卒子。
真正的棋手,还藏在幕后。
而那位即将到来的钦差,究竟是破局之人,还是……这盘棋的一部分?
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夜。
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