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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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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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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四十六章 秤砣与蛛网

1

一份密件。

它不叫密件。它有一个更冠冕堂皇的名字——《京畿水利堪舆录·存疑》。

它躺在梅挚的书案上,薄薄的几页纸,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这是第二次召见。

比第一次更私密,更安静。

仁宗没有问他对天下大势的看法,没有考较他的经义学问,只是将这份东西,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

“看看。”皇帝说。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喝茶”。

但梅挚知道,这不是茶,是毒药,也是解药。

他翻开第一页。

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字是馆阁体的端楷,写得很漂亮,赏心悦目。

内容,却触目惊心。

京郊漕运新渠,永济渠的一段。开凿不过三年,已有多处堤岸溃决,淤积严重。沿岸良田,非涝即旱。文书里,把原因归结为“天时不利,暴雨频仍”。

写得天衣无缝。

引经据典,罗列数据,每一笔开销,都对应着户部和工部的存档。

这是一份完美的文书。

完美得像一张画出来的饼,中看不中吃。

梅挚一字一句地读着,指尖感到一种异样的冰凉。他读的不是字,而是字与字之间的缝隙。那些缝隙里,藏着谎言,藏着贪婪,也藏着无数百姓无声的血泪。

仁宗一直在看他。

那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刻刀,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神情里,寻找着什么。

梅挚没有抬头。

他只是安静地读。

读完了,他将文书合上,轻轻放回案上。

“如何?”仁宗问。

梅挚抬起头。

“回陛下,这份堪舆录,臣看不懂。”

他用了一个最蠢,也最安全的回答。

仁宗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稀薄阳光,没有温度。

“你不是看不懂,”他说,“你是不敢懂。”

梅挚沉默。

在天子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他选择了最诚实的姿态——沉默。

“朕让你懂,你就必须懂。”仁宗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那份文书重新塞进他手里,“朕不要你写一份新的堪舆录。朕要你告诉朕,这纸上,有多少斤沙子,多少斤石头。又有多少,是该填进去,却没有填进去的良心。”

皇帝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梅挚的太阳穴。

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良心”,这个词,从九五之尊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力量。

“臣……遵旨。”

他接过的,不再是几页纸。

而是一块秤砣。

一块用来称量人心的秤砣。

从宫里出来,梅挚没有回大理寺,而是直接去了存放户部、工部档案的架阁库。

他知道,皇帝给他的,只是一根线头。要扯出整张网,他必须自己去寻找那些蛛丝马迹。

架阁库里,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蠹虫混合的气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帝国的秘密。

他要查永济渠三年前的全部卷宗。

管库的老吏,姓钱,一张脸,像被岁月揉皱了的旧宣纸。他看了看梅挚的告身,又看了看他年轻的脸,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什么。

钱老吏有个习惯,说话前,总要用他那只少了一截小指的右手,搓一搓自己干枯的下巴。据说,那截指头,是年轻时为了保住一库房的档案,在走水时被烧断的。

“梅评事,”他搓着下巴,慢悠悠地说,“永济渠的卷宗,都在那儿,甲字号,第三架。只是……有些乱,您得自己找。”

梅挚道了谢,走向那排书架。

他很快就明白了钱老吏那句“有些乱”的真实含义。

那不是乱。

是人为的混乱。

本该按年份、按项目码放整齐的卷宗,被抽得七零八落。有的被塞错了地方,有的干脆不知所踪。账目、图纸、验收文书,像一锅煮烂了的粥,糊成一团。

梅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他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但也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

他没有放弃。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老农,开始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地开垦。

他搬来一张凳子,点上一盏油灯。

一本一本看,一页一页翻。

从黄昏,到深夜。

从深夜,到黎明。

架阁库里,静得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灯花爆裂的“噼啪”声。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潜入深海的渔夫,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压力。他必须屏住呼吸,在窒息之前,找到那颗藏在泥沙里的珍珠。

就在他快要被那堆积如山的、毫无逻辑的数字和文字彻底淹没时,一阵剧烈的耳鸣突然袭来,他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撑住额头,闭上眼睛,而黑暗中,那些墨写的汉字、朱批的符号、模糊的印章,全都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记录事实的工具,而变成了一群嗡嗡作响的黑色飞虫,在他颅内疯狂地冲撞、交配、繁殖,试图啃食他仅存的理智,他看到一船船的青石被运走,却在账目上变成了另一船船的黄土,他看到无数民夫的血汗被蒸发,却在文书里凝聚成一句轻飘飘的“耗损”,他甚至能闻到那墨迹背后隐藏的酒气、脂粉气和铜臭味,这些味道与架阁库里陈腐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名为“太平盛世”的气味,他感到自己不是在查案,而是在进行一场荒诞的考古,从一具早已腐烂的名为“水利工程”的尸体上,刮取那些还残留着人性温度的骨骼碎片,而皇帝,那个让他来执行这场考古的孤独的君王,他究竟是想复原真相,还是仅仅想证明这具尸体确实已经无可救药?而我,梅挚,我手中的这支笔,究竟是手术刀,还是墓志铭的刻刀?

他猛地睁开眼。

灯油,快要燃尽了。

窗外,天色已现鱼肚白。

他找到了。

在一份毫不起眼的物料采买清单的末尾,他发现了一个被划掉,但依然可以辨认的名字。

“黄麻”。

永济渠的堤坝,按工部营造法式,为防溃决,需在夯土中混入大量黄麻。

而这份清单上,黄麻的采买记录,只有正常用量的不足一成。

剩下的九成,去了哪里?

账目上,它们被巧妙地转换成了“碎石”、“糯米浆”等其他物料。

偷梁换柱。

一个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把戏。

他顺着这条线,往下查。

他发现,所有与永济渠相关的关键文书上,都有一个相同的签押。

工部虞部司郎中,陈襄。

而负责验收的官员,是御史台的一名监察御史。

负责拨款的,是三司度支副使。

一张网。

一张由工部、御史台、三司,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衙门,共同织成的大网。

而陈襄,只是网上的一只蜘蛛。

那么,网的中心,坐着谁?

梅挚将那几份关键的卷宗誊抄下来,放进怀里。

走出架阁库时,清晨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沉默的建筑。

他知道,他已经不是昨天那个梅挚了。

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一块秤砣。

而是一把刀。

一把刚刚开了刃,还带着寒气的刀。

2

永济渠的工地,在京郊五十里外。

梅挚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换了一身半旧的布衣,扮作一个游学的士子,独自一人,骑着一头瘦驴,慢悠悠地晃了过去。

他需要亲眼看看。

纸上的东西,终究是死的。只有土地,不会说谎。

还没到渠边,他就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 stagnant water(死水)的腥臭味。

他下了驴,步行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所谓的“新渠”,更像一条巨大的、正在腐烂的伤疤,丑陋地横亘在田野上。

河道淤塞,长满了墨绿色的水藻。两岸的堤坝,多处垮塌,露出里面劣质的黄土。有几处决口,水流漫出,将旁边的农田,泡成了一片烂泥塘。

几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用最原始的工具,不情不愿地挖着淤泥。他们看上去,面黄肌瘦,神情麻木。

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人,靠在一棵柳树下打盹。

梅挚走过去,和一个正在歇气的民夫搭话。

“老哥,这渠……不是才修好没几年吗?怎么就成这样了?”

那民夫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那种长年累月被生活压榨后,留下的浑浊与戒备。

“你是?”

“路过的书生,好奇问问。”梅挚从袖子里,摸出几文钱,塞到他手里。

钱,是最好的通行证。

民夫脸上的戒备,松动了一些。他接过钱,攥在手心,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书生,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讲。”

“这渠,从根上就烂了。”

“修的时候,用的就不是好料。那土,筛都不筛,混着草根石子就往上夯。说好的黄麻,影儿都没见着。倒是监工的,顿顿有酒有肉。”

“去年夏天,一场大雨,就冲垮了七八处。淹了下游好几个村子。”

民夫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腿。

“我这条腿,就是那时候被木头砸断的。官府赔了二两银子,就不管了。现在,还得回来给他们修这破渠,不然,一家老小都没饭吃。”

平静的语调。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梅挚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就是余华式的平静的残酷。最深重的苦难,往往是以最日常、最不加修饰的方式被讲述出来。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围着什么在争吵。

是“看客”。

那些是附近村子的村民。他们的田地,被这烂渠毁了。他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争吵、咒骂,希望能讨个说法。但他们的声音,除了惊起几只野鸟,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的麻木、愤怒而又无力的姿态,反衬出梅挚此刻内心的孤独与沉重。他知道,他肩上扛着的,不仅仅是皇帝的旨意,更是这些无声者的全部希望。

“官府不管吗?”梅挚问。

“管?”民夫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来的官,都跟瞎子一样。在堤上走一圈,喝一顿花酒,就回去报喜了。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前阵子,还来了个京里的大官。姓陈,排场可大了。说是来视察。结果呢?在县城里住了三天,渠边都没走到,就回去了。还留下一块碑,说是‘功在千秋’。”

“我呸!”

民夫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姓陈的大官。

工部虞部司郎中,陈襄。

线索,对上了。

梅挚告别了民夫,继续沿渠而行。

他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他发现,堤坝的垮塌,并非均匀分布。有几段,修得异常坚固。他走过去,发现那几段坚固的堤坝,守护的,是几座占地广阔的庄园。

庄园的白墙黑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公家的渠,成了私家的墙。

他知道,他要找的答案,就在那几座庄园里。

但他不能进去。

他只是个没有身份的“书生”。

他开始绕着庄园,寻找突破口。

在庄园的后门,他看到了一个正在倒泔水的老仆。

梅挚走上前,行了一礼。

“老丈,请问,这庄子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那老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你问这个干什么?”

“在下是过路的风水先生,看这庄子气象不凡,想必主人定是富贵之人。”梅挚信口胡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老仆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得色。

“算你有眼光。这庄子,可是当朝陈郎中的别业。”

陈襄。

“陈郎中真是好福气啊。”梅挚继续恭维,“不知,这附近另外几座庄园,又是哪些贵人所有?”

“那几家,也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跟我们家老爷,都是过命的交情。”

梅挚的心里,那张网,越来越清晰了。

他需要一个证人。一个能把这张网,捅破的证人。

他在附近的镇子上,找了一家小酒馆住下。

白天,他在田间地头,和那些被毁了田地的农户聊天。听他们诉苦,记下他们的名字,受损的田亩。

晚上,他就在灯下,将白天收集到的信息,整理成文。

他试图寻找当时负责修渠的小吏或工头,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更直接的证据。但他发现,这些人,要么已经调离,不知去向;要么就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有一个当年负责记账的胥吏,梅挚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他。那人已经是个酒鬼,终日烂醉如泥。梅挚请他喝酒,希望能套出点话。结果,那人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梅挚,哭得涕泪横流,说的,却全都是自己年轻时的一段风流韵事。

梅挚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敌人。

而是一堵无形的、由沉默、遗忘和装糊涂砌成的墙。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个深夜,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他是当年负责这段河道营造的总工头。

他拿来了一本账册。

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已经泛黄的账册。

“大人,”老人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我知道您是京里来的青天。这本账,我藏了三年。我不敢拿出来。他们会杀了我全家。”

“但是,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把这罪孽,带到棺材里去。”

“这渠,是我一辈子的耻辱。我修了一辈子河,到老了,却修出这么个断子绝孙的东西。”

梅挚扶起他,打开了那本账册。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被贪墨的款项,每一次偷工减料的细节。

以及,那些分赃者的名字。

陈襄。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三司的度支副使。

还有几个梅挚从未听过的名字。

但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一个京城的地址。

和一个官职。

账册的最后一页,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张尧佐。

国舅爷。

他的名字后面,没有具体的款项。

只有一个日期。

和一个符号。

一朵小小的、用朱笔画的桃花。

梅挚的手,开始发抖。

他终于知道,那张网的中心,坐着的是谁了。

那不是蜘蛛。

是一条毒蝎。

3

回到京城,梅挚没有立刻去面圣。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一夜。

他在写一份奏折。

他知道,这份奏折,将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也包括他自己。

他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他必须把证据,做得像铁一样硬。

他要把那张网的每一个节点,都清晰地呈现出来。

但他不能直接写张尧佐的名字。

他不能。

那不是一根线,那是一根支柱。动了它,会塌天。

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陈襄等人。

他详细地叙述了永济渠工程的种种弊病,附上了那个老工头的账册作为铁证。

他将这份奏折,写成了一份单纯的、关于工程贪腐的调查报告。

干净,利落,精准。

像一把手术刀,只切除病灶,不伤及主脉。

至于那朵桃花,他没有提。

他只是将那本原始的账册,夹在了奏折的最后。

他相信,皇帝能看懂。

他呈上的,不只是一份报告,更是一次试探,一次与君王之间心照不宣的对话。他用沉默和物证,将那个最危险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交给了御座上的那个人。他问的不是“张尧佐有没有罪”,而是“陛下,您准备好面对这个真相了吗?”

第二天,他将奏折,通过密奏的渠道,呈了上去。

然后,他开始等待。

等待,是最漫长的煎熬。

他照常去大理寺点卯,照常批阅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

一把剑。

随时可能落下。

大理寺的同僚,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

他查办永济渠的事,不知怎么,已经传了出去。

有人敬佩他,有人疏远他,更多的人,是在观望。

在官场,你不是你。

你是一面旗帜,一个符号。

你的起落,关系到很多人的站队和前程。

三天后,圣旨下来了。

不是给他的。

是给三法司的。

“彻查工部郎中陈襄等人贪墨渎职一案,严惩不贷。”

旨意里,没有提张尧佐。

一个字都没有。

梅挚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知道,这是皇帝的妥协,还是韬光养晦。

他只知道,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陈襄等人,成了弃子。

而他,成了那个扔棋子的人。

他得罪了那张网上所有的人。

包括那只最毒的蝎子。

那天下衙后,大理寺卿,郑戬,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官房。

郑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脸上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给梅挚倒了一杯茶。

茶是好茶,雨前龙井。

“喝吧,”郑戬说,“压压惊。”

梅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水滚烫,他却感觉不到温度。

“事情,办得不错。”郑戬说,“很干净。”

这是夸奖,但梅挚听不出喜悦。

“但是,太干净了。”郑戬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意味,“有时候,水至清,则无鱼。你把水搅得太清,里面的鱼,会恨你。”

梅挚沉默。

“你以为,你办的是一桩案子?”郑戬摇了摇头,“不。你是在朝堂这盘棋上,替人下了一步棋。”

“你是颗好棋子。锋利,听话。”

“但是,棋子,也最容易被舍弃。”

郑戬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梅挚的心里。

郑戬这个人,在大理寺多年,以刚正不阿著称,但也因此,仕途一直不顺。他看人断案,眼光毒辣,却从不轻易介入党争。他有一个怪癖,无论冬夏,他的脖子上总围着一条厚厚的围脖。有人说,是因为他年轻时在边关受过风寒,落下了病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围脖下面,是一道陈年的刀疤。那是他刚入仕时,因为查办一桩牵涉到权贵的案子,被人暗算留下的。从那以后,他便学会了“藏”。他把自己的锋芒,藏在那道疤痕和那条围脖下面。他看梅挚,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欣赏梅挚的锐气,也担忧他的天真。他的存在,就是一面扭曲的镜子,照见了梅挚可能的未来——要么像他一样,带着伤疤,学会隐藏;要么,就彻底折断。

“回去吧。”郑戬说,“这几天,小心些。有些人,棋下输了,是会掀桌子的。”

梅挚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看到,街角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在他出现后,又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他知道,郑戬的话,应验了。

他被盯上了。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不是因为天冷。

是因人心。

4

功成,并未身退。

反而,被推到了一个更亮,也更危险的位置。

仁宗没有再召见他。

但赏赐,流水般地送到了他小小的宅院里。

绸缎,珍玩,金银。

这些东西,没有让他感到荣耀,只让他感到恐惧。

这是补偿,也是封口。

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做得很好,到此为止。

他把那些赏赐,都锁进了库房。

他依旧穿着半旧的官袍,吃着粗茶淡饭。

他知道,他现在,就像一个揣着巨款走在闹市里的孩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等着他犯错。

等着他摔倒。

他没有摔倒。

他比以前,更谨慎,更沉默。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口古井。

深不见底,也波澜不惊。

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一日,他在整理旧案卷宗时,手被一张发黄的纸页划破了。

血,渗了出来。

染红了卷宗上的几个字。

“广陵郡王府,失窃案”。

他鬼使神差地,抽出了那份卷宗。

是一桩多年前的悬案。广陵郡王府的一批珍宝不翼而飞,当时查了很久,不了了之。

他草草翻看着。

忽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失窃的珍宝清单里,他看到了一个东西。

一只玉制的,雕着桃花的镇纸。

而卷宗的末尾,记录着此案当时的主审官。

一个熟悉的名字。

陈襄。

梅挚的心,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广陵郡王,是张尧佐发迹前的主子。

陈襄,是张尧佐的党羽。

桃花,是那本秘密账册上,代表张尧佐的符号。

所有的线索,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聚合在了一起。

他意识到,永济渠的案子,不是结束。

甚至,不是开始。

它只是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黑幕上,被他撕开的一道小小的口子。

而这个黑幕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

他以为自己扳倒了几个贪官,为民除害。

呵,天真。

他根本不知道,他只是帮一群狼,咬死了几只吃得太饱的狗。

而那群狼,正躲在暗处,舔着爪子,用饥饿的、绿油油的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这个,不小心闯入它们领地的新猎物。

他将那份旧卷宗,小心地藏进怀里。

走出官房,窗外的天,阴沉得可怕,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他知道,更大的风暴,要来了。

而他,已经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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