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第的阴影,如同成都府连绵的秋雨,湿冷而又沉重地压在梅挚的心头。他将自己关在彭乘居所的客房里,整整两日,未曾踏出房门一步。窗外的世界,无论是友人焦灼的呼唤,还是远处街市的喧嚣,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壁障所阻挡,无法进入他那片死寂的内心世界。
巨大的失望,像一只贪婪的怪兽,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反复回想着贡院红榜前那屈辱的一幕,回想着孙公子等人轻蔑的眼神,回想着自己十年寒窗的日日夜夜……这一切,都化作了对他信念的无情嘲讽。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学以为民”之道,在这黑暗的现实面前,是否只是一个天真的笑话。
他想到了母亲。那个此刻正在新繁老家,翘首期盼着他捷报的母亲。他不敢想象,当这个残酷的结果传到她的耳中时,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何等深切的失望。一想到此,他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窒息。
“公辅,开开门吧。”门外,传来何中立焦急的声音,“你已两日未进米水,这样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梅挚没有回应。他只是蜷缩在床榻的一角,用被子蒙着头,试图将自己与这个令他失望透顶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
“让他静一静吧。”彭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梅挚从被子里探出头,双目赤红,嘴唇干裂。他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在狂风暴雨中失去了方向的孤舟,随时都可能被这无情的浪涛所吞没。
就在他即将被这绝望的深渊所吞噬时,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彭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梅挚,只是自顾自地将粥碗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了梅挚的床边。
“我少年时,也曾经历过一次落榜。”彭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那一次,我自认文章冠绝全场,却名落孙山。我当时也如你一般,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我以为,我的天,塌了。”
梅挚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后来,”彭乘继续说道,“我的一位老师来看我。他没有安慰我,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种鹰,能活到七十岁。但在它四十岁的时候,它的喙会变得又长又弯,几乎碰到胸膛;它的爪子会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它的羽毛会长得又浓又厚,使得翅膀变得沉重,飞翔十分吃力。这个时候,它只有两种选择:要幺等死,要幺经过一个十分痛苦的更新过程。”
彭乘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梅挚的脸上。那目光深邃而又充满力量。
“它必须很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上筑巢。然后,它要用它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它会用新长出的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一根地拔掉。当新的趾甲长出来后,它便用新的趾-甲,把身上沉重的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五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这只鹰,便能重新得力再过三十年的岁月。”
故事讲完了。静室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梅挚缓缓地坐起身,他看着彭乘,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辅,”彭乘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这次落榜,便是你的四十岁。你是选择就此沉沦,还是选择忍痛拔喙、换羽重生?”
一滴滚烫的泪,从梅挚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那床冰冷的被褥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2
彭乘的那番“鹰之重生”的譬喻,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醒了沉浸在自我否定中的梅挚。他终于开始进食,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一度死寂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何中立见他终于肯走出房门,喜不自胜,立刻张罗着厨房为他准备滋补的汤食。而彭乘,则将他引到了自己的密室。
密室里,灯火通明。桌案上,摊开着数份卷宗与文书。
“这些,是我连夜托人从学政衙门里誊抄出来的。”彭乘指着桌上的一份文件,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是此次乡试,所有中举考生的原始试卷。”
梅挚心中一动,走上前去。他看到了自己的那份试卷,字迹清晰,文理通顺,他自认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榜。
“你再看这份。”彭乘又递过来另一份试卷。
梅挚接过一看,瞳孔骤然收缩。这份试卷,正是那孙公子的。其文辞平庸,观点陈腐,甚至有几处明显的经义错漏。这样一份劣卷,竟然能够高中?
“这……这简直是荒谬!”梅挚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荒谬的,还在后头。”彭乘冷笑一声,又翻开一份卷宗,那上面,是主考官对每份试卷的批语。“你来看,主考官对你试卷的批语是:‘文气有余,而温厚不足,辞多桀骜,非为廊庙之才。’而对孙公子那份劣卷的批语,却是:‘持论纯正,体合规矩,堪为栋梁。’”
“桀骜?”梅挚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我为民生疾苦而鸣,便是桀骜?他通篇阿谀奉承,便是栋梁?这是何等的颠倒黑白!”
“这便是官场,公辅。”彭乘的语气,冰冷而又现实,“在这里,黑与白,从来都不是由事实决定的,而是由权力。你的才华,你的风骨,恰恰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他们需要的,不是能吏,而是听话的奴才。”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梅挚:“现在,你还觉得,你的落榜,是你的学问有问题吗?”
梅挚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两份试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巨大的屈辱与愤怒,在他的胸中翻腾,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科举,而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旨在将他这样的“异类”彻底清除出局的阴谋。
他的悲愤,在这一刻,彻底转化为了决绝的斗志。
3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梅挚没有再消沉。他将那份落第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转化为一种冷静而又可怕的力量。他与彭乘、何中立三人,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在密室中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彭乘利用自己家族在蜀中的人脉,搜集了大量关于此次乡试舞弊的间接证据。比如,某位考官在考前曾与孙公子的父亲秘密会晤;比如,有几位中举的富家子弟,曾向学政衙门的胥吏行过重贿。
何中立则负责从士林舆论入手。他将孙公子等人平日里那些平庸的诗文,与梅挚那篇“垄上饥民待岁归”的诗作,以及他在辩论会上的精彩言论,悄悄地在士子间传抄、对比。一时间,关于此次乡预结果不公的议论,在成都府的各个角落里,开始悄然发酵。
而梅挚,则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份即将递交给钦差的陈情状上。
他不再仅仅是凭着一腔孤勇。他将自己的落榜,作为整起舞弊案中最具说服力的一个突破口。他详细地分析了自己的试卷与孙公子试卷的优劣,并尖锐地指出了主考官批语中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荒谬之处。
他将府试舞弊案、家乡的异动、游历途中的见闻,都作为旁证,巧妙地编织了进去,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他要让钦差看到,这绝非一次孤立的科场舞弊,而是一起波及甚广、由上至下、盘根错节的官场腐败大案。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他将这份凝聚了他所有希望与决心的状纸,郑重地折好,收入怀中。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道路。这一纸状书递上去,要幺,是石破天惊,换来一个清白;要幺,是石沉大海,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公辅,你可想好了?”彭乘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郑重地问道。
梅挚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犹豫。“鹰之重生,必经换羽之痛。梅挚,已别无选择。”
4
就在梅挚下定决心,准备绝地反击之时,京城钦差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成都府城。
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官府上下如临大敌。一时间,整个成都府的空气,都变得紧张而又诡异。
梅挚与彭乘、何中立站在人群中,目睹着这一幕。
钦差的仪仗,极尽威严。前有鸣锣开道的校尉,后有手持旌旗的卫队。正中一顶八抬大轿,被厚厚的明黄色帷幔遮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里面坐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梅挚注意到,在钦差的仪仗队中,赫然就有孙公子和他那位官居御史中丞的父亲。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大轿之后,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仿佛这次的钦差,便是为他们撑腰而来。
梅挚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时,彭乘却在他耳边低语道:“切勿被表象所迷惑。据我所知,此次钦差正使,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安石。此人虽年轻,却以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着称。孙家父子,不过是副使而已。你我,尚有一线生机。”
王安石?
这个名字,梅挚有所耳闻。据说此人是当今圣上极为赏识的青年才俊,曾上万言书,力陈时弊,震动朝野。
一线生机!
梅挚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知道,自己的那份状纸,或许真的能找到一个愿意倾听它的主人。
“时机已至。”彭乘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钦差入城,便是风暴开始。你的这份状纸,便是引爆风暴的惊雷。”
梅挚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将手伸进怀中,紧紧地攥住了那份冰冷却又滚烫的状纸。
他知道,一场牵涉京城与地方的巨大风暴,即将以他的落榜为导-火-索,彻底爆发。而他,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求学者,他将成为这场风暴中,推动正义的利剑。
他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仪仗队,眼神变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