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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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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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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十八章 井底的天空

1

蓝田县的天,是晴的。

自从刘宗广和钱有德等一干蠹虫被正法之后,这方圆百里的天空,就仿佛被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过了一遍。云很高,很白,阳光也显得格外慷慨。

田野里,新招募的吏员们,正在拿着统一制式的尺子和斗斛,重新丈量土地,核定赋税。他们的动作,或许还有些生疏,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子新鲜的、认真的劲头。

百姓们,就围在田埂上,看着。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远远地站着,用一种麻木而又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们会走上前,递上一碗水,或者主动地,指认出某块被豪强侵占的、早已模糊不清的地界。

他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那是一种,在自己的土地上,重新找回了做人的尊严的、踏实的笑容。

县衙里,也第一次,有了规矩。

新来的吏员们,每日卯时点卯,酉时散班。公文往来,都有了清晰的记录。再也没有人,敢在公房里,明目张胆地打瞌睡,或者对前来办事的百姓,吆五喝六。

一切,都像一棵刚刚经历过严冬,又被春雨滋润过的小树,正在努力地,抽出新鲜的、绿色的嫩芽。

梅挚,站在县衙的二堂之上。从这里,他刚好能看到院墙之外,那片蔚蓝的天空。

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坐在一口枯井里,好不容易,将井底的淤泥和垃圾,都清理干净了的人。他能看到头顶上,那片圆圆的、明亮的、属于蓝田县的天空。

可是,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

在这口井之外,还有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阴霾密布的天地。

他的公案上,堆着一摞摞,从京兆府转发来的,周边各县的日常公文。

在别人看来,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程式化的废纸。

但在梅挚的眼里,每一个字,每一串数字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

他看到,临近的凤翔县,上报说,今年夏粮征收,“遭流民冲击,损耗甚巨”。可梅挚派人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所谓的“流民”,不过是几个因为交不起苛捐杂税,而去粮仓门口哭闹的老农。而那“损耗甚巨”,实际上,是被县里的几个大户和仓吏,联手给私吞了。

他还看到,更远一些的渭南县,递上来的刑狱录里,一个月内,竟有十几起,“因盗窃被失主当场打死”的案子。官府的判词,千篇一律,都是“刁民顽劣,死有余辜”。可梅挚却从一个路过蓝田的、渭南籍的行商口中得知,那些所谓的“盗窃”,大多不过是饥饿的百姓,偷了地主家几个红薯。而那地主,是县尉的小舅子。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每一件,都像一根细小的、生了锈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将这些县的名字,一个一个地,用朱砂笔,在地图上圈了出来。

凤翔,渭南,高陵,临潼……

那一个个红色的圈,像一个个流着血的伤口,遍布在京兆府这张巨大的、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皮肤上。

他渐渐地,拼凑出了一幅,更加可怕的图景。

蓝田,不是一个孤例。

蓝田的病,是一种会传染的、可怕的瘟疫。

而这种瘟疫的源头,或许,就藏在京兆府,那座宏伟威严的府衙深处。甚至,更远。

一种巨大的、无力的疲惫感,攫住了他。

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脚下的这口井,打扫干净。

可他却发现,他依旧,被困在这口井里。

而井外,是一个,更加巨大,也更加肮脏的,泥潭。

2

夜,很深了。

梅挚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他没有在看卷宗。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从京兆府弄来的、更加精细的地图前。

他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

他的目光,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鹰,在那张地图上,来来回回地,巡视着。

他看的,不再仅仅是那些被他用朱砂笔圈出来的县城。

他看的,是这些县城之间,那些用细细的黑线,连接起来的,官道,河流,和商路。

他发现了一个,更加诡异的规律。

所有这些问题最严重的县,几乎都扼守着,从关中,通往京城的,某条交通要道。

凤翔,是丝绸之路的东起点。渭南,扼守着黄河渡口。高陵,是京畿地区最大的食盐集散地。

这些地方,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

而那些盘踞在当地的豪强,和与他们勾结的官吏,就是一群,早就将这些母鸡,视为自己私产的,黄鼠狼。

他们形成了一个个,独立,却又相互呼应的,利益集团。

他们就像一张张,看不见的,黏稠的蛛网。将所有过往的财富,都牢牢地,粘在自己的网上。

而那些被粘住的,除了金银,还有无数,普通百姓的,血汗和性命。

梅挚想起,他送往京城枢密院的那封,给童贯的信。

至今,没有回音。

这让他,更加不安。

他原本以为,蔡京和童贯,是死对头。他将蔡京的党羽,在蓝田的罪证,送给童贯,无异于是递上了一把,可以攻击政敌的、锋利的刀。

童贯,没有理由不用。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用?

是信,没有送到?

还是说,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深到,即便是童贯那样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也不敢,或者说,是不愿,轻易地,去搅动?

梅挚感到一阵,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

真的,有资格,去窥探,甚至,去挑战,这样一场,发生在更高层面的,更加巨大,也更加肮脏的,权力游戏吗?

他就像一个,刚刚学会了游泳的人,却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深不见底的大海。

他随时,都可能被一个,看不见的浪头,打翻,吞噬。

连一朵小小的浪花,都不会剩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一股夹杂着草木清香的、清冷的夜风,吹了进来。

他看着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又安详的,蓝田的土地。

他想起了,那个叫狗子的孩子。

想起了他,用那根小小的树枝,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个“梅”字时,那双清澈的、充满了希望的眼睛。

他心中的迷惘和恐惧,忽然,就消散了。

是啊。

他,或许只是一只,井底的蛙。

可他,至少,能让这口井里的天,变得干净一些。

他,或许只是一只,扑火的蛾。

可他,至少,能在坠落之前,为那些身处黑暗中的人,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光亮。

这就,够了。

他重新回到桌案前。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

他开始,写一封信。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他写的,是给他,在御史台时,结交下的,一个,最不起眼,也最被人瞧不起的,朋友。

一个,被同僚们戏称为“包打听”的,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张叔夜。

他知道,张叔夜,和他一样。

都是那种,为了心中的那个“理”,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傻子。

而有些事情,只有傻子,才敢去做。

也只有傻子,才有可能,做得成。

3

在等待京城回信的日子里,梅挚开始做一件,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事情。

他开始,频繁地,离开县衙。

但他既不是去乡下视察,也不是去审理案件。

他只是,一个人,背着一个画夹,像个游山玩水的画师一样,在蓝田县的,山水之间,游荡。

他去了白鹿原。

他站在那片,曾经让他感到无尽苍凉的,高高的塬上。他看到,塬下的田地里,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新苗。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塬上流下,滋润着两岸的土地。那是他,带领着百姓们,用最原始的办法,一点一点,从山里,引出来的泉水。

他还去了洩湖镇。

他看到,那个曾经被他查封的、属于刘家的粮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由官府经营的,平价米铺。米铺的门口,百姓们排着队,用比市价低三成的价格,买走一袋袋,货真价实的,新米。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安心的,满足的笑容。

他将这些,都画了下来。

他画得,很仔细。

他画田埂上,农夫脸上,那被汗水冲刷出的,一道道沟壑。

他画米铺前,妇人怀里,那个孩子,因为吃饱了饭,而显得红扑扑的,小脸。

他的画,没有什么技巧。

却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真实的,生命的力量。

新来的吏员们,都有些不解。

他们不明白,这位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县尊大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不务正业”起来。

只有梅安,隐约猜到了一些。

他知道,他的少爷,不是在游山玩水。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立传。

他是在,为他自己,寻找一种,能够继续,在这条孤独而又危险的道路上,走下去的,力量。

这一日,梅挚来到了蓝田县与渭南县交界的一处,小小的渡口。

渡口很简陋,只有几艘破旧的渡船,和一个用茅草搭成的、四面漏风的茶棚。

梅挚在茶棚里,坐了下来。

他点了一碗粗茶。

茶棚的老板,是一个跛了脚的、很健谈的老头。

他看到梅挚这个外乡来的画师,便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

“客官,是来画咱们这灞河的景致的?”

“是啊。”梅挚点点头。

“咱们这儿,景致是好。可惜啊,这日子,不好过。”老头叹了口气。

“哦?此话怎讲?”

“客官,你有所不知啊。”老头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就拿这渡口来说吧。以前,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得很。可这两年,越来越少了。为啥?还不是因为,这河对岸,渭南县那边,不干人事儿!”

“他们设了个税卡,所有过往的船只,都要抽重税!一船货,还没进城,就先被他们,扒掉了一层皮!谁还敢来啊?”

“我们这些靠渡船吃饭的,也跟着倒了血霉。以前一天能渡十几趟,现在,一天能有两三趟,就算烧高香了。”

梅挚,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这又是,那张看不见的网,在作祟。

“就没有人,去官府告吗?”他问。

“告?”老头冷笑一声,露出了满嘴的黄牙,“告谁?渭南县的县尉,就是那税卡最大的头头!他跟咱们这边的……唉,不说了,不说了。”

老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摇了摇头,端起茶壶,走开了。

梅挚,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茶水,又苦,又涩。

他抬起头,看向河对岸。

那片,属于渭南县的土地。

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

他知道,那片灰暗之下,隐藏着,和蓝田县,一样的,甚至,更加深重的,罪恶和苦难。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放在桌下的,那支画笔。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一种,想要渡过这条河,将那片灰暗,也彻底,撕开的,冲动。

4

那份来自京兆府的紧急公文,像一只黑色的、不祥的信鸽,打破了蓝田县,短暂的宁静。

公文是加急送来的。

上面写着,京兆府尹,李大人,即将召集京兆地区,所有下辖县的县令,前往府衙,共商要事。

议题是:如何应对,近期,京兆地区,部分县城,出现的,“局部民怨”与“治安不稳”之乱象。

梅挚,看着那份公文,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那“局部民怨”四个字上,轻轻地,摩挲着。

他的心中,一片雪亮。

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议事。

这是一场,鸿门宴。

是那些,被他暗中调查的,盘踞在京兆地区的,腐败势力,对他的一次,联合的,反扑。

他们,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们,要借着这次议事的机会,将他这个,最不安分,也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异类,彻底,孤立起来。

甚至,将他,当成是,制造“民怨”的,替罪羊,给除掉。

梅安,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少爷,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分明是,他们给您设下的一个圈套啊!”

梅挚,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京兆府地图前。

他看着地图上,那些,被他用朱砂笔,圈出来的,一个个,县城的名字。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深邃。

也无比的,锐利。

“圈套?”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苍凉。

和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既然,他们已经,把戏台子,都搭好了。”

“我这个,被他们,当成了主角的,又岂能,不登台,去唱一出,好戏呢?”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梅安。

“备车。”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金石一样,铿锵有力。

“去,京兆府。”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一场巨大的、看不见的,风暴,正在,这座古老的,长安城的上空,迅速地,聚集。

而梅挚,这个,来自蓝田县的,小小的,七品县令。

正一步一步地,独自一人,走向,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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