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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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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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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十九章 深潭与涟漪

1

去京兆府的官道,梅挚已经走过一次。

那一次,他是被告,是罪臣,是带着一腔悲愤与决绝,去为自己,也为蓝田县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榜样,是带着京兆府的嘉奖令,和蓝田县初定的新秩序,去参加一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府衙议事。

马车,还是那辆简陋的骡车。

人,也还是那个人。

但梅挚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只盯着自己脚下那一亩三分地的,蓝田县令。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蓝田的塬,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出发前,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他没有看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卷宗。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那张京兆府的舆图。

他用手指,轻轻地,划过每一个县的名字。

凤翔、渭南、高陵、临潼……

这些,不再是冰冷的地名。

它们,是一个个,正在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的,病人。

而他,这个刚刚治好了一个小小的蓝田县的、年轻的大夫。

即将要走进一间,坐满了更加位高权重的老大夫的,议事厅。

去和他们,共同探讨,这些病人的,病情。

他知道,那些老大夫们,未必想真的,把病人治好。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本身就是,让这些病人,不断生病的,病源体。

他知道,这场议事,名为“共商对策”,实为“摸底试探”。

京兆府尹李大人,那位在传闻中,精明而又深不可测的,封疆大吏。

他召集他们这些下属县令,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真正地,整顿吏治?

还是为了,敲山震虎,让那些闹得太过火的县,收敛一些,好维持住京兆府这面“太平无事”的牌坊?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由那些被他打击过的、在京兆府有着更深根基的势力,所导演的,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梅挚,不知道。

他只能,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都在脑海中,预演一遍。

他准备了两份,完全不同的,腹稿。

一份,是为一位,真正想做事的上官,准备的。那里面,有他对整个京兆地区吏治弊病的,深入的,系统的分析。有他从蓝田一县的成功经验中,总结出的,可以推广的,改革方略。那是一份,足以在整个京兆府,掀起一场大地震的,烈性炸药。

另一份,是为一位,只想粉饰太平,或者,与那些腐败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上官,准备的。那里面,只有一些,关于蓝田县如何“在府尊大人的英明领导下,克服万难,取得些许微末成绩”的,谦卑的,无害的,陈词滥调。那是一杯,温吞的,甚至,带着些许甜味的,白开水。

他不知道,他最终,会端出哪一杯。

他只知道,他必须,先尝一尝,李大人,为他准备的,那杯茶的,味道。

车轮,碾过长安城,那光滑而又冰冷的,青石板路。

发出了,沉闷的,像是叹息的,回响。

2

京兆府的议事厅,比蓝田县的大堂,要阔气得多。

地上,铺着厚厚的,织着繁复花纹的,波斯地毯。踩在上面,悄无声息。

厅堂正中,挂着一幅,据说是当朝皇帝亲笔御书的,“为政以德”的巨大匾额。字迹,雄浑有力。

空气中,飘着一股,名贵的,龙涎香的味道。

那味道,很香,却让梅挚,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

他到的时候,厅里,已经坐了十几位,来自京兆府下辖各县的县令。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官场上特有的,圆滑而又世故的表情。

看到梅挚这个,最近在整个京兆府官场上,都声名鹊起的,年轻人,走进来。

所有的交谈声,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十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梅挚,成了动物园里,一只,新来的,从未见过的,珍稀动物。

他面色平静,对着众人,一一拱手行礼。

然后,便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他只是,安静地,观察着。

他看到,渭南县的县令,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正和高陵县的县令,一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年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的眼神,时不时地,会像毒蛇一样,朝他这边,瞟上一眼。

梅挚知道,这两个县,都是他地图上,用朱砂笔,画了重重红圈的地方。

他们,与蓝田的刘宗广之流,必然,有着某种,利益上的,勾连。

他还看到,京兆府尹李大人的一个心腹幕僚,正端着茶,游走在各位县令之间。他和每个人,都笑脸相迎。但梅挚注意到,他和渭南、高陵那两位县令,说话的时间,明显,要比别人长一些。

梅挚的心,微微一沉。

他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早已布置好的,棋局。

而他,是那颗,唯一颜色不同的,棋子。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后堂,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京兆府尹,李大人,到了。

李大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瘦,留着一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像是两颗,藏在深潭里的,黑珍珠。

他一出现,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县令,都立刻,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参见府尊大人。”

李大人,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他的目光,在厅里,缓缓地,扫视了一圈。

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梅挚的身上。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和煦的,像是春风一样的,微笑。

“这位,想必,就是蓝田县的,梅挚,梅县令了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

“果然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梅挚,站起身,拱手一礼。

“下官梅挚,参见府尊大人。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李大人,笑着点了点头,让他坐下。

然后,他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疾不徐的,官场上特有的,腔调,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今日,召集各位来此,想必大家,心中,都已明了。”

“近来,我京兆府下辖各县,屡有,民怨滋生,盗匪横行之乱象。圣上,闻之,龙颜不悦。责令本府,严加整饬。”

“所以,今日,本府,就是要听一听,各位,父母官的,心里话。”

“这病,究竟出在了哪里?这药,又该如何去开?”

“大家,但说无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得,冠冕堂皇。

梅挚,却从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锐利的,试探的光芒。

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正式开始了。

3

第一个开口的,是渭南县的那个胖县令。

他一站起来,整个议事厅,都仿佛,被他的身躯,给占满了一半。

“启禀府尊大人!”他的声音,洪亮得,像打雷,“下官以为,这民怨,盗匪,其根源,皆在一个‘穷’字!”

“连年天灾,百姓颗粒无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人要是饿急了,自然,就要铤而走险,做出一些,违法的勾当来!”

“依下官愚见,当务之急,是请朝廷,开仓放粮,减免赋税。只要让百姓们,都能吃饱肚子,这乱象,自然,也就平息了。”

他说得,义正辞严,一副,为民请命的,忠臣模样。

厅里,立刻,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是啊,张大人,所言极是。”

“天灾人祸,非人力所能及。还望府尊大人,体恤我等,地方之苦啊。”

梅挚,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他的嘴角,逸出了一丝,几乎无人察觉的,冷笑。

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老天爷。

这是官场上,最常见,也最无耻的,一招。

李大人,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等那胖县令,说完坐下后。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高陵县的那个,瘦县令。

“周大人,你以为呢?”

那瘦县令,站起身,先是,对着李大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张大人的话,固然有理。但下官以为,除了‘穷’之外,还有一个‘刁’字。”

“我朝,待百姓,不可谓不宽厚。然,总有那么一些,刁民,不知感恩,反而,得寸进尺。官府让一分,他们便进一尺。今日,你为他减了税。明日,他便敢,抗缴皇粮。长此以往,国法何在?朝廷的威严,又何在?”

“所以,下官以为,对待此等刁民,当以,雷霆手段,严加惩处!杀一儆百!方能,以儆效尤,安定地方!”

他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

厅里,又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周大人,此乃老成之言!”

“不错!对待刁民,就不能手软!”

梅挚,端起那杯凉茶,喝了一口。

茶水,很苦。

他想,这就是,大宋官场的,生态。

一群,脑满肠肥的,蛀虫。

在堂而皇之地,讨论着,如何,更加“合法”,也更加“高效”地,去吸食,那些早已被他们,榨干了血肉的,百姓的,骨髓。

而他们,甚至,还摆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

这,是何等的,滑稽。

又是何等的,悲哀。

李大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梅挚的身上。

“梅县令。”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你在蓝田,整饬吏治,惩治豪强,颇有建树。本府,亦有所耳闻。”

“不知,对于此事,你,有何高见啊?”

一瞬间,议事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再一次地,聚焦在了梅挚的身上。

他们,都想看看。

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

会说出,一番,怎样惊世骇俗的,话来。

4

梅挚,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没有急着开口。

他先是,对着李大人,躬身一礼。

然后,又对着,在座的,所有的,同僚,一一拱手。

他的礼数,周到得,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启禀府尊大人,各位大人。”

他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条,在月夜下,缓缓流淌的,溪水。

“刚才,张大人说,民怨之根,在于‘穷’。周大人说,在于‘刁’。下官以为,两位大人,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他这句话一出,厅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压抑着的,骚动。

那胖县令和瘦县令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明显不悦的,神色。

梅挚,却像是,没有看到。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百姓穷,固然是事实。但为何穷?天灾,固然是一方面。但下官在蓝田,看到的,更多的,却是人祸。”

“朝廷的惠民之政,到了地方,为何,就变成了,层层加码的,苛捐杂税?”

“朝廷的赈灾粮款,到了百姓手里,为何,就变成了,发霉的陈米,和打了折扣的,铜板?”

“下官以为,百姓不穷,官仓不空,这天底下,又哪来的,那么多的,‘穷’民呢?“

他这几句话,说得,不疾不徐。

却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在座的,许多人的,脸上。

那胖县令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梅挚,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至于,周大人说的,‘刁’民。”

“下官,也认同。”

“这世上,确实有,不服王化,顽劣不恭的,刁民。”

“但下官在蓝田,看到的,更多的,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的,良民。”

“当他们的土地,被豪强侵占,状告无门时。当他们的妻女,被恶霸凌辱,官府不理时。当他们,连最后一粒,活命的粮食,都要被,巧立名目的税吏,给抢走时。”

“他们,除了,用最卑微,也最惨烈的方式,去反抗,去呐喊。他们,还能做什么?”

“如果,这样的良民,也要被,当成是,‘刁民’,来‘严加惩处’。”

“那下官,敢问一句。”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

“我等,食君之禄,为国牧民。这‘民’字,究竟,何在?这‘官’字,又究竟,为谁而做?”

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都被梅挚这番,堪称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他。

而梅挚,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

他知道,他已经,将那杯,准备好的,烈性炸药,给,端了出来。

他将自己,也,彻底地,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他等待着,李大人的,雷霆之怒。

和那,即将到来的,最终的,审判。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李大人,没有发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梅挚。

看了,很久,很久。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也极其,隐晦的,光芒。

那光芒里,有震惊,有欣赏,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归于了,平静。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笑了。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说得,好。”

然后,他便站起身,宣布。

“今日议事,到此结束。”

“散会。”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堂。

只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县令们。

和那个,独自一人,站在大厅中央,像一杆,标枪一样,笔直的,梅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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