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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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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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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六十章 借来的东风

1

朝廷要派京官下来巡查的消息,像一粒石子,投进了蓝田县这口刚刚才勉强澄清的水井里,激起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百姓们是期盼的。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京城来的官,总是比地方上的,要大,也要更“清”。他们聚在田间地头,村口树下,用一种既敬畏又好奇的口吻,谈论着这位即将到来的“天使”。他们希望,这位大官能亲眼看一看,梅县令给他们带来的好日子。最好,能给梅县令升官,让他去管更大的地方,让更多的人,能过上像他们现在这样的日子。

而县衙里,那些新招募的吏员们,则是紧张的。

他们毕竟年轻,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一听说,连皇帝身边的人都要来了,个个都像是上了弦的弓,绷得紧紧的。他们将所有的案卷、账册,都反复核对了好几遍,生怕出一点纰漏,给梅大人丢脸。

只有梅挚,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他依旧每日处理着公务,批阅着公文。只是,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更长了。

他将那张京兆府的舆图,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他每天,都会对着那张图,看上很久。

他在图上,又添了许多,新的标记。

有的是,他从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口中,听来的,关于某个县城豪强横行霸道的消息。

有的是,他从那些回乡探亲的、在外做工的蓝田人口中,打听到的,关于某个渡口关卡私设名目、滥收税费的传闻。

这些,都是些,零零碎散的,未经证实的,碎片。

但在梅挚的眼中,这些碎片,正在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一幅,更加完整,也更加,触目惊心的,拼图。

他知道,这次京官巡查,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次,能将他手中的这幅拼图,展现在,更高层,也更有力量的人,面前的,机会。

但他同样知道,这,也是一次,极度危险的,赌博。

他不能,直接,将这幅拼图,递上去。

那样,只会显得,他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好大喜功,甚至,有心攀附,攻讦同僚的,狂妄之徒。

他必须,让那位京城来的,大人物,“自己”,发现这幅拼图的存在。

他必须,让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然后,再“不经意”地,将蓝田县这块,已经拼好的,最光鲜亮丽的,一角,递到他的手上。

让他自己,去产生,想要将剩下的部分,也一一拼凑完整的,欲望。

这,需要,精密的,布局。

也需要,对人心,精准的,揣摩。

他将梅安,和几个,在之前整顿吏治的过程中,表现得,最为忠心,也最为机敏的,年轻人,叫到了书房。

他对着那张地图,低声地,吩咐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密谋些什么。

人们只看到,第二天,蓝田县里,便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有背着药箱,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

有挑着担子,贩卖针头线脑的,货郎。

还有,推着一辆独轮车,四处为人磨刀磨剪子的,手艺人。

他们,都说着一口,带着蓝田口音的,官话。

他们,像几滴,无声无息的雨水,落进了,京兆府,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干涸龟裂的,土地里。

2

京官巡查使的车驾,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抵达蓝田县的。

车马,并不算多。只有三辆马车,和一队,约莫二十人的,禁军护卫。

但那气势,却与京兆府的官员,截然不同。

那些禁军护卫,一个个,都穿着明亮的铠甲,身形挺拔,眼神锐利。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从京城天子脚下,带来的,肃杀之气。

为首的那位巡查使,姓张,名柬之。是御史台的一位,从五品的,殿中侍御史。

他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癯,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梅挚,带领着蓝田县衙,所有的新任吏员,在城门口,恭迎。

他的礼数,周到,却不谄媚。

他的神情,恭敬,却不卑微。

张柬之,从马车上下来,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梅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梅县令,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很冷,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梅挚,只是微微一笑。

他知道,这些京城里来的言官,大多,都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行。

他们,习惯了,用怀疑的眼光,去审视,一切。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亲眼看到,一些,无可辩驳的,事实。

在县衙的接风宴上,梅挚没有准备什么山珍海味。

只有四菜一汤,都是蓝田本地,最常见的,家常菜。

酒,也只是,最普通的,米酒。

张柬之,看着那张,朴素得,近乎寒酸的,宴席。

他那双,像石头一样,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动筷子。

他只是,看着梅挚。

“梅大人。”他缓缓地开口,“本官此来,不是为了,吃喝。”

“本官,奉皇命,巡查地方。要看的,是实情。要听的,是真话。”

“所以,这些,面子上的文章,就不必做了。”

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

梅挚,却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敲打之意。

他站起身,对着张柬之,深深一揖。

“大人,教训的是。”

“下官,这就,带大人,去看一看,这蓝田县,最真实的,‘实情’。”

说完,他便,亲自,在前面引路。

将这位,气势汹汹的,京城御史,带到了,县衙门口,那张,巨大的,公示榜前。

“大人,请看。”

梅挚指着那张,已经有些微微泛黄的,榜文。

“这,就是下官,在蓝田,所做的,唯一的一件,微末小事。”

“那就是,将所有,朝廷的法度,百姓的负担,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这张纸上。”

“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都能监督。”

“下官以为,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苛政。”

“而是,那些,藏在暗处,打着‘苛政’的旗号,来行,‘私欲’之实的,人。”

张柬之,站在那张榜文前。

他看着上面,那一个个,清晰的,数字。

和他,在来蓝田的路上,从那些,他私下里,派出去探听消息的,随从口中,听到的,那些,百姓的,怨声载道的,传闻,形成了,一种,何等,鲜明,而又,讽刺的,对比。

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转过身,对着梅挚。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语气,说道:

“明天,带我,下乡。”

3

第二天,张柬之,脱下了他那身,威风凛凛的,御史官袍。

换上了一身,和梅挚一样的,青布长衫。

两人,就像,一对,最普通的,结伴出游的,兄弟。

一前一后,走在了,蓝田县,那条,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乡间小路上。

梅挚,没有刻意地,去安排什么。

他只是,很随意地,带着张柬之,走着,看着。

他们,走进了一片,正在修建中的,水渠工地。

工地上,上百名,青壮年的农夫,正在,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汗珠。

但他们的脸上,也都,带着笑容。

张柬之,拦住了一个,正在挑土的,中年汉子。

“老乡,”他问道,“官府,派你们来修这水渠,可有给工钱?”

那汉子,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一把汗。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梅挚,憨厚地,笑了。

“这位公子,你这话,说的。”

“咱们梅大人,说了,这是,给咱们自个儿,修的保命渠!有了它,以后,就再也不怕,天旱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哪能,再要官府的钱?”

“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梅大人,仁义!他看我们辛苦,每日,都让县衙里,送来,三大桶,管饱的,白米饭!还有肉汤呢!那肉汤,香着呢!”

他说着,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那肉汤的,味道。

张柬之,沉默了。

他看着那些,虽然衣衫褴褛,却精神饱满的,农夫。

他想起了,他在,上一个巡查的县,看到的,那些,被官府,强行征发来,服徭役的,百姓。

那些人,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像一群,被鞭子,抽打着,往前走的,牲口。

两相对比,何啻天渊。

他们,又走进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村里的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张柬之,有些好奇。

他透过,破旧的窗户,朝里望去。

只见,几十个,穿着各式各样,打着补丁的衣服的,农村孩子,正坐得,端端正正。

跟着一个,老秀才,摇头晃脑地,念着,《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那声音,稚嫩,却充满了,一种,蓬勃的,希望。

梅挚,在旁边,轻声解释道:“这是,下官,用查抄刘家和那些劣绅的,部分罚没款项,办起来的,义学。凡本县孩童,无论贫富,皆可,免费入学。”

张柬之,看着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的,侧脸。

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实的,柔和的光。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也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私塾里,完成了,自己,最初的,启蒙。

他忽然,有些,明白。

为何,梅挚,这个,本可以在京城,平步青云的,天子门生。

会甘愿,来到,这样一个,穷乡僻壤。

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甚至,会得罪无数人的,事情。

因为,在他的心里,装着的,是一些,比他自己的,官声和前途,更重要,也更,沉重的东西。

就在这时,张柬之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他看到,在村子与邻县交界的一条小河边,围着一群人。

他们,像是在,争吵着什么。

“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个方向,问梅挚。

梅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的,苦笑。

“大人,那边,已经是,渭南县的地界了。”

“那边的人,日子,不好过。常常,会有人,偷偷地,跑到我们这边来,讨生活。”

“今天,想必,又是为了,争抢河里的鱼,打起来了吧。”

“唉,”他叹了口气,“这事,下官,也管不了。毕竟,那是,邻县的,事务。”

他说得,云淡风轻。

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小事。

可张柬之,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地,眯了起来。

他,从梅挚这番,看似无意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4

张柬之,没有,立刻,去那条河边。

他在蓝田县,又,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眼光,审视着,这里的一切。

他亲自,去核对,县衙的账目。

他亲自,去抽查,百姓的,税单。

他甚至,还,微服,去了几家,最偏远的,农户家里。

和他们,同吃,同住。

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看到的,是一个,虽然依旧贫穷,却,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生机和秩序的,地方。

他看到的,是一群,虽然依旧辛苦,却,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百姓。

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梅挚,在蓝田,所做的,一切。

都是真的。

他,是一个,真正的,能臣。

一个,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在即将离开蓝田的,前一天晚上。

张柬之,破例,邀请梅挚,到他下榻的,驿馆,小酌。

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初见时的,冰冷和审视。

他看着梅挚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自己,非常欣赏的,晚辈。

“梅大人。”他端起酒杯,“这杯酒,本官,敬你。”

“为,这蓝田县,几十万,百姓,敬你。”

梅挚,连忙,站起身来。

“大人,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张柬之,摆了摆手,让他坐下,“本官,在御史台,二十年。见过的官,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阿谀奉承的,贪赃枉法的,草菅人命的,本官,见得多了。”

“像你这样的,本官,还是,第一次见。”

他喝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说实话,本官,有些,羡慕你。”

“你,做了,许多,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想做,却,不敢做,甚至,是,不屑于做的事情。”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英雄相惜的,感慨。

梅挚,沉默了。

他知道,张柬之,说的,是真话。

“不过,”张柬之,话锋一转,眼神,又变得,锐利了起来,“本官,有一事不明。”

“你,在蓝田,做得,如此出色。”

“为何,在,府衙议事之时,却,那般,锋芒毕露,不留余地?”

“你难道不知道,你那番话,已经,将整个,京兆府的,同僚,都给,得罪光了吗?”

他,死死地,盯着梅挚。

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

梅挚,看着他。

他知道,这,是张柬之,对他的,最后一次,试探。

也是,最关键的,一次。

他,缓缓地,放下了酒杯。

“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下官,之所以,那般说。”

“不是因为,下官,狂妄。”

“而是因为,下官,知道。”

“蓝田的病,如果,只是,蓝田一个县的病。那下官,只要,守好自己这一方土地,便已,足够。”

“可如果,”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痛彻心扉的,光芒。

“这病,是一种,会传染的,瘟疫呢?”

“如果,这京兆府,下辖的,每一个县,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这种病呢?”

“那,下官,即便,将这蓝田,治理成了,世外桃源。又,有何用?”

“这桃源之外,依旧是,一片,正在溃烂的,人间炼狱。”

“下官,坐在这桃源里,又岂能,心安?”

张柬之,拿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

酒水,洒了出来,滴落在他,那件,一尘不染的,官袍上。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

他,呆呆地,看着梅挚。

看着这个,比他年轻了,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梅挚,那番话的,真正,用意。

那不是,狂妄。

那,是一声,绝望的,呐喊。

也是一次,决绝的,求救。

他,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向,更高层,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

京兆府,病了。

病入膏肓。

而他,梅挚,愿意,做那把,最锋利,也最,容易折断的,手术刀。

“好……”

张柬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一个,梅挚。”

他站起身,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本官,知道了。”

他说。

“你,放心。”

“这件事,本官,管定了。”

第二天,张柬之的车驾,离开了蓝田县。

他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返回长安。

而是,在那个,与渭南县交界的小河边。

拐了一个弯。

朝着,那片,在梅挚的地图上,被画了,重重红圈的,灰暗的,土地,驶去。

梅挚,站在城楼上。

他看着,那队,渐行渐远的车马。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和一种,更加,深沉的,忧虑。

他知道,他借来的这股东风,已经,刮起来了。

可是,这股风,究竟,会将,京兆府,这艘,早已千疮百孔的,大船,吹向何方?

是,吹向,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

还是,吹向,一个,更加,波涛汹涌的,深渊?

他,不知道。

他只看到,天边,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

被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

悄悄地,遮住了,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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