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页史稿,或者说,是蓝田县衙呈递给上峰的灾情录,就这样摊在梅挚面前。
上面的字,是用上好的徽墨写的,字迹工整,是钱有德亲笔所书。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安分守己的圆滑。上面写着,蓝田县今岁春旱,略有歉收,然民心安定,赋税征缴一如往常,赖圣上仁德,天恩浩荡。
梅挚的手指,停在“民心安定”四个字上。
指尖的皮肤,能感觉到纸张的纹理。那纹理之下,他仿佛能看见一张张麻木而又绝望的脸。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县衙的院子已经被打扫干净,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几个衙役无所事事地靠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院墙之外,隐约能听见市集上的叫卖声。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就像这本灾情录一样。
梅挚的胃,忽然一阵轻微的绞痛。这不是饥饿,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他将那本灾情录推到一旁,像推开一盘已经腐烂的菜。
自从那日与鹿泰一别,他又回到了这四四方方的县衙。他没有再出去,而是重新坐回了那堆故纸里。这一次,他看的不是田亩户籍,而是历年来的灾情奏报和赋役征缴的底档。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无论哪一年,无论奏报上写的旱灾、蝗灾还是水灾,到了最后,结论永远是“略有歉收,民心安定”。而赋税的征缴总额,也总是能奇迹般地,维持在一个相当平稳的数字上。
仿佛这蓝田县的土地,有一种神奇的自我修复能力。仿佛这里的百姓,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子民。
这是一种可怕的、制度性的撒谎。
从县衙的书吏,到主簿,到县令,再到州府,一级一级,像传包裹一样,将这份“安定”的假象,小心翼翼地传递上去。没有人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捅破了,就意味着麻烦。意味着要申请赈济,要减免赋税,意味着上峰的考评会变得难看。
于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而在这可怕的沉默之下,被牺牲掉的,就是那些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梅挚叫来了钱有德。
他指着那份灾情录,问道:“钱主簿,这份奏报,是你写的?”
“是,大人。”钱有德躬着身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下官是依照往年惯例……”
“惯例?”梅挚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钱有德的心猛地一跳。
“我且问你,”梅挚拿起另一份卷宗,“咸平三年的夏税,为何比咸平二年,还多征了三百石?”
钱有德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他没想到,这位新县尊,会问得如此之细。
“回大人……咸平三年,朝廷新设了‘农器监’,朝中下令,地方需缴纳一笔‘器料钱’,以充国库……”他搜肠刮肚地解释着。
“那么,景德元年的秋粮,又为何凭空多出一项‘免役钱’的附加?”
“大人,这是……这是为了体恤百姓免于徭役之苦,改以钱代役……”
“那为何我看到的卷宗里,景德元年的徭役,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修缮官道,比往年还多征发了五百人?”
梅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不断地戳向钱有德。他的声音始终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怒火。
钱有德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他支支吾吾,再也答不上来。他那张平日里圆滑自如的脸,此刻涨得通红。
“向来如此。”他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好一个‘向来如此’。”梅挚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他面前。
他比钱有德高出半个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蓝田县当了十五年主簿的老吏,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天起,这个‘惯例’,在我这里,废了。”
“蓝田县的真实情况,我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写过。”
“你,写不了。我亲自去写。”
说完,他便绕过已经呆立在那里的钱有德,径直走出了公房。
他要再去看看。
看那些被“惯例”和“安定”这两个词,压在最底层的、真实的人间。
2
一种天象,是连着下了三天的阴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像是老天爷漏了一个怎么也补不上的窟窿。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分不清早晚。
这样的天气,让本就萧条的蓝田县,更添了几分凄凉。
梅挚再次换上了那身青布长衫。这一次,他没有带梅安,独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出了县城。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每走一步,鞋子上都会沾满厚厚的烂泥。
他看到,路边的田地里,稀疏的麦苗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叶片上挂满了水珠,像是哭出的眼泪。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看到前方,有一队人,正缓缓地朝县城的方向移动。
那不是一队行人。
那是一队……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人。
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只披着一件破烂的蓑衣,根本挡不住这阴冷的雨水。他们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麻木的,像一具具会走路的尸体。
有老人,被年轻人搀扶着,每走一步,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有妇人,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偶尔发出一声猫叫般的、微弱的呻。
这是一队逃荒的饥民。
梅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收起伞,默默地汇入了这支队伍。
没有人看他。
这支队伍里,所有的人,都只专注于一件事情:往前走。仿佛只要不停地走下去,就能走到一个没有饥饿的地方。
梅挚的身边,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的嘴唇干裂,脸色蜡黄,背上背着一个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老妇人,想必是他的祖母。
那老妇人已经昏迷了,头软软地耷拉在一旁,只有胸口,还随着少年艰难的步伐,有着一丝微弱的起伏。
“小兄弟,”梅挚走上前,轻声问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少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梅挚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体温的麦饼,递了过去。
“吃吧。”
少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麦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他没有自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搓碎了,艰难地喂进背上老妇人的嘴里。
“我们是张家村的。”他一边喂,一边低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回答梅挚,“地里颗粒无收,家里能吃的,都吃光了。树皮,草根,都吃光了。里正说,县城里,官府会开仓放粮。”
“开仓放粮?”梅挚的心,又是一沉。
他比谁都清楚,蓝田县的官仓里,早就空了。那些账面上的粮食,不是被历任县令倒卖,就是被下面的仓鼠们,一点一点地蛀空了。根本没有粮可以放。
这所谓的“开仓放粮”,不过是里正为了安抚饥民,把他们骗出村子,把这个天大的麻烦,甩给县城的一个谎言。
雨,越下越大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梅挚的头发,流进他的脖颈里。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只感觉到一股从心底里升腾起来的、灼人的怒火。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人,忽然“扑通”一声,倒在了泥水里。
队伍停了下来。
人们麻木地看着那个倒下的人。那是一个老人。他就那样脸朝下,趴在冰冷的泥水里,一动不动。
没有人去扶他。
不是他们冷漠。
是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为别人的死亡而悲伤。
过了许久,一个像是他儿子的中年男人,才缓缓地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他直起身,对着周围的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
“死了。”
说完,他便弯下腰,吃力地,将老人的尸体,拖到了路边的沟里。
然后,队伍,又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梅挚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从他的脸颊上滑落。
他看着那具被随意丢弃在沟里的尸体,看着那支在雨中艰难前行的、沉默的队伍。他忽然觉得,这不是人间。
这是地狱。
一个被“民心安定”这四个字,粉饰起来的、活生生的地狱。
他转过身,不再跟着队伍。他朝着与县城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疯狂地跑了起来。
他要去看。
他要去看看,制造出这人间地狱的源头。
3
一件遗物,是一把生了锈的锁。
梅挚找到了张家村。
村子,已经空了。
所有的屋子,都门窗洞开,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绝望的嘴巴。风雨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像是哭泣的声音。
村里的路上,散落着一些破烂的家具,摔碎的瓦罐。一口水井,已经干涸了,井底,躺着一只死去的、 bloated 的老鼠。
整个村子,弥漫着一股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梅挚一间一间屋子地走进去看。
屋子里,家徒四壁。锅里,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刮得干干净净。墙角,还堆着一些被啃剩下的、发黑的树皮。
在一个角落里,他甚至发现了一小堆白色的、类似泥土的东西。他蹲下身,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观音土。
他的心,像是被一把烧红的钳子,狠狠地夹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一户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人家门口。那家的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生了锈的铜锁。
这把锁,在这里,显得如此突兀。
它锁住的,不是财物。
它锁住的,是一种绝望。一种“我宁愿饿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回到这个家”的、彻底的绝望。
梅挚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冰冷的、生锈的锁。
他仿佛能感觉到,这把锁的主人,在锁上门,踏上那条不知归途的逃荒路时,内心是何等的悲凉。
他站在这座空村里,雨水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像一块巨大的、湿透了的破布。
他闭上眼。
他想,天灾固然可怕。但比天灾更可怕的,是天灾之后,那些依旧要像吸血管一样,从这些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身上,榨取最后一滴血的人祸。
他想起了那个叫“青苗钱”的税目。
想起了那个叫“免役钱”的附加。
想起了茶馆里,那个面色阴沉的乡绅。
想起了钱有德那张写满了“向来如此”的脸。
他忽然明白了。
蓝田的病根,不在于旱,不在于蝗。
而在于,有一群人,他们把这片土地,当成了自己的私产。他们把这里的百姓,当成了自己圈养的、可以随意宰割的牲畜。他们用一张张合法的、由官府签发的文书,用一条条冠冕堂皇的律令,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
将所有人都网在了里面。
而他,这个新来的县令,要做的,就是把这张网,撕开一个口子。
哪怕,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口子。
他松开了那把锁。
转身,朝着洩湖镇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一个地方。
洩湖镇的税所。
他要去看看,那些负责收税的官吏,是如何用他们手中的那杆小小的秤,称量出这如山一般沉重的、百姓的苦难。
他到洩湖镇税所的时候,正是午后。
税所里,几个穿着皂隶服饰的小吏,正围着一个火盆烤火,一边烤,一边喝着酒,划着拳,好不热闹。
门外,还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
那老农的额头上,有一块已经结了痂的伤疤,显然是磕过头。他不停地,向着屋里的人,作揖,哀求。
“几位官爷,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吧。家里真的……真的拿不出一个铜板了。今年的收成,你们是知道的。那二亩薄田,连缴皇粮都不够,哪里还有钱,缴这笔‘杂役费’啊……”
“老东西!少在这里哭穷!”屋里,一个满脸横肉的吏目,喝了一口酒,不耐烦地骂道,“这是县尊大人的命令!新增的‘杂役费’,一户都不能少!你要是缴不上来,就拿你家的地来抵!再不然,就抓你去矿上做苦役!”
“官爷,官爷,那地是俺的命根子啊!俺不能没有地啊!”老农哭喊着,就要爬进屋里。
“滚开!”
另一个小吏一脚踹在他的心口。
老农闷哼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滚了出去。
梅挚就站在门口。
他看着这一切,身体里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冷,然后,又一点一点地,开始沸腾。
他缓缓地,走了进去。
屋里的几个小吏,看到这个陌生的、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都愣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敢闯税所?”那个吏目喝道。
梅挚没有理他。
他走到那个被踹倒的老农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老乡,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他的声音,很温和。
那老农被他扶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梅挚,又看了看屋里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小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问你话呢!”那个吏目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走到梅挚面前,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梅挚的鼻子上。
“我不管你是谁!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抓回县衙去!”
梅挚抬起眼。
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他看着那个吏目,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想抓本官回县衙?”
4
本官。
当这两个字,从梅挚的嘴里说出来时,整个税所,都安静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吏目,伸出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然后,像一块碎裂的冰,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惊恐。
他看着梅挚。
看着他那身虽然沾了泥污,却依旧掩不住风骨的青布长衫。
看着他那双虽然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了县里最近的传闻。
一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得过分的、不好伺候的新县尊。
他的腿,开始发软。
“你……你……”他结结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噗通”一声。
他跪下了。
屋里剩下的那几个小吏,也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
刚才还喧闹不堪的税所,此刻,安静得只听得见他们牙齿打颤的声音。
梅挚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吏目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上。那串钥匙,磨得锃亮。
他伸出手,将那串钥匙,摘了下来。
然后,他走到税所后院的库房门口。
库房的门上,也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
他用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吱呀”一声,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粮食的霉味和铜钱的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库房里,堆着一袋一袋的粮食,一箱一箱的铜钱。甚至,还有几匹颜色鲜亮的绸缎。
这些,就是他们从那些连观音土都要吃的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梅挚转过身。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吏目。
“这新增的‘杂役费’,是谁的命令?”
“是……是……是钱主簿吩咐的……”吏目抖得像筛糠。
“收上来的钱,都去了哪里?”
“大……大部分,都孝敬给了钱主簿……还……还有一部分,送去了洩湖镇的……几位大户乡绅家里……”
梅挚点了点头。
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样。
他走出库房,将那把大锁,重新锁上。
然后,他将那串钥匙,扔在了那个吏目的面前。
“告诉钱有德,也告诉那些乡绅。”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三天之内,把所有多收的钱粮,一文不少地,给我吐出来。送到县衙门口,亲自发还给百姓。”
“三天之后,我若看不到。”
“我就用你们的脑袋,来祭奠那些死在路上的、无辜的冤魂。”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瘫软如泥的小吏,也不再理会那个还处于震惊中的老农。
他转身,走出了税所。
天,不知何时,已经放晴了。
乌云散去,一缕久违的、苍白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了下来。
照在泥泞的路上,照在梅挚的身上。
也照在了不远处,一座无字的石碑上。
那是一座节妇碑。但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风雨磨平。
梅挚站在那座无字的碑前,站了很久。
他想,这世上,有多少苦难,多少冤屈,都像这座碑一样。它们曾经存在过,曾经呐喊过,但最终,都被时间和权力,磨去了所有的痕迹,变成了一片沉默的、无言的空白。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片空白上,重新刻下字来。
用他手中的笔,用他心中的那团火,也用那些蠹虫的血。
他要刻下的,是一个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