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眼神。
那是梅挚将洪州一案的全部卷宗,呈递到御案上时,从皇帝眼中看到的眼神。
起初,是凝重。像暴风雨来临前,铅灰色的海面。
随着一页页罪证的翻开,那片海,开始翻涌。
最后,当仁宗看到那封张尧佐亲笔所书、要卢承德“料理干净”的密信时,那片海,彻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但,巨浪只在他的眼底翻腾。
年轻的天子,没有怒吼,没有拍案。
他只是,慢慢地,将那封信,折好。
再,慢慢地,展开。
如此反复。
仿佛,要用指尖的温度,将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烙进自己的骨头里。
御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连烛火,都像是被冻住了,一动不动。
梅挚跪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砰。”
“砰。”
“砰。”
像一记记沉重的鼓点,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前奏。
仁宗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梅挚。
那一眼,梅挚永生难忘。
那眼神里,没有了君王的威仪,没有了天子的矜持。
只有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后,那种深可见骨的……痛。
和,冷。
一种足以将血液冻结的冷。
“梅挚。”
皇帝的声音,很轻,很飘。
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
“朕,知道了。”
这五个字,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梅挚感到心惊。
他知道,一场大清洗,无可避免了。
一场,将要血流成河的……宫廷震荡。
仁宗随即召见了范仲淹、富弼、韩琦。
密议,持续了一整夜。
梅挚,被特许,列席旁听。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办案官员。
他成了,这场风暴的……风眼。
范仲淹主张,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快刀斩乱麻,将张党一网打尽,以正朝纲。
富弼则认为,当徐徐图之,先剪除其羽翼,再动其根本,以免引起朝局动荡。
韩琦性如烈火,拍案而起:“养痈遗患,终成心腹大疾!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三位重臣,争论不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每个人,都看到了棋局的一部分。
仁宗,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听着。
就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梅挚看到,皇帝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胃部。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梅挚知道,那是老毛病了。皇帝的胃,一直不好。思虑过重,便会隐隐作痛。这一刻,帝国最宏大的政治决策,与一副凡人肉胎最卑微的疼痛,产生了连接。那无法言说的、来自脏腑的绞痛,或许比殿中所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更能代表这位君王内心真实的焦灼与重负。
“梅挚,”仁宗忽然开口,打断了所有的争论,“你的看法呢?”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年轻的监察御史身上。
梅挚站起身。
他没有说,该先动谁,后动谁。
他只说了一句话。
“陛下,”他说,“法,是天子手中最利的剑。用此剑,当名正言顺,昭告天下。”
“臣请,将洪州一案,交三法司会审。让所有罪证,都公之于众。”
“罪,要一桩一桩地审。”
“人,要一个一个地办。”
“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们要的,不是一场屠杀。”
“而是一场,审判。”
他的话,掷地有声。
范仲淹等人,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明白了梅挚的意思。
政治清洗,很容易变成一场党同伐异的混战。
唯有,回到法律本身。
用最无可辩驳的程序,最铁证如山的罪名,将这颗毒瘤,一点一点地,割掉。
这,才是最稳妥,也是最狠的手段。
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扑的借口。
也不给后世,留下任何非议的口实。
仁宗的眼中,露出了深深的赞许。
“好。”
他说。
“就依梅挚所言。”
“此事,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御史台协审。”
“梅挚,”他看着他,“你,为副审。”
“朕,给你临机专断之权。”
梅挚,跪下。
领旨。
他知道,他手中的那把剑,皇帝已经,替他,开好了刃。
现在,该是他,去挥剑的时候了。
2
风暴,是从大理寺的天牢,开始的。
第一个被提审的,是洪州知州,卢承德。
审讯,在大理寺最大的公堂进行。
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梅挚,坐在副审的位置上。他的身旁,是主审,大理寺卿郑戬。
对面,是刑部和御史台派来的官员。
御史台的人,脸色很难看。
他们知道,他们今天来,不是审案的。
是来,当看客的。
看他们的同僚,他们的靠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覆灭。
卢承德被带了上来。
几天不见,他已经没了人形。头发散乱,面如死灰。
但他,依旧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一上来,就大喊冤枉。
说自己,是被梅挚,屈打成招。
说那封信,是伪造的。
梅挚,没有和他辩论。
他只是,让人,呈上了一样样证物。
洪州府的账册。
张家村村民的血书。
那个被他用茶杯烫伤的通判李元,手上的伤疤。
以及,从他家中,搜出的,与京中往来的,厚厚一叠信件。
每一封,都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们如何虚报灾情,如何侵吞赈灾款,如何将银子,一箱一箱地,运往汴梁城的……张府。
证据,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卢承德,终于崩溃了。
他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把他知道的,和他不知道的,全都,招了。
审讯,持续了三天三夜。
一个名字,牵出另一个名字。
一张网,扯出另一张更大的网。
从洪州知州,到江南西路转运使。
从工部郎中,到三司度支副使。
一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位高权重的名字,都出现在了那份长长的供词上。
像一串串,被串在绳上的蚂蚱。
朝堂,每日都在地震。
今日,抓了这个尚书。
明日,抄了那个侍郎。
整个汴梁官场,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那些平日里和张家走得近的官员,更是终日如坐针毡。
有的,连夜上书,撇清关系。
有的,干脆称病,不敢上朝。
梅挚,成了京城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他的官职,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
但他的身后,站着的是皇帝。
他手中的剑,削铁如泥。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哀嚎。
在这场腥风血雨中,也发生了一些荒诞可笑的事情。
有个户部的员外郎,平日里最喜欢附庸风雅,以清流自居。因为曾赴过张尧佐的几次宴席,吓得魂不附体。一日,梅挚带人去户部调阅卷宗,与他走了个对脸。那员外郎,竟当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抱着梅挚的腿,痛哭流涕,说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误交了损友,还主动交代了自己去年多领了三斗禄米,以及在老婆的嫁妆里,藏了二十两私房钱的“罪行”。
梅挚,哭笑不得。
他看着这个涕泪横流的男人,忽然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他要对抗的,真的是那些穷凶极恶的巨贪吗?
不。
他要对抗的,是这种,已经深入骨髓的……懦弱、投机和毫无底线的自保。
这,或许比贪婪本身,更可怕。
也更,无可救药。
张尧佐,一直没有被动。
他依旧上朝,依旧是同平章事。
只是,他变得很沉默。
朝堂之上,再也听不到他那温文尔雅的反驳声。
他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沉默着,积蓄着力量。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
等一个,反击的机会。
或者说,等皇帝,给他一个……体面的结局。
梅挚,也在等。
他知道,卢承德这些外围的棋子,倒了,还不够。
不把那只坐镇中军的“帅”,斩于马下,这场战争,就不算结束。
3
决战,在金銮殿上。
那一日,大朝会。
所有的审讯,都已结束。
郑戬,代表三法司,当庭宣读了洪州一案的最终审理结果。
一份长达万言的奏疏。
里面,涉及的官员,多达三十余人。
罪名,从贪墨、渎职,到伪造灾情、谋害钦差。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郑戬念完,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百官之首的……张尧佐。
张尧佐,穿着他那件紫色的宰相公服。
身形,依旧挺拔。
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仿佛,奏疏里念到的那些,都只是与他无关的名字。
仁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缓步,走下丹陛。
一步。
一步。
走到了张尧佐的面前。
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
君,走下了他的神坛。
来到了他的臣子面前。
“舅舅。”
皇帝开口了。
他叫的,不是“张卿”。
是,“舅舅”。
这个称呼,让张尧佐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外甥。
这个,他曾经以为,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年轻的皇帝。
他从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决绝。
和,杀意。
“朕,自问,待你不薄。”仁宗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张尧佐的心上,“朕的母亲,临终前,嘱咐朕,要善待张家。朕,做到了。”
“朕,给了你,一人之下的权位。”
“朕,给了你,泼天的富贵。”
“朕,甚至,容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僭越。”
“朕,以为,血浓于水。”
“朕,错了。”
他伸出手,从旁边太监的托盘里,拿起一样东西。
是那封,卢承德招供时,交出来的,张尧佐的亲笔信。
“你,派人,去杀朕的钦差。”
“你,伪造灾情,让朕的子民,流离失所。”
“你,侵吞国帑,让朕的国库,形同虚设。”
“你做的这一切,可还记得,你是谁?”
“你是朕的舅舅!是大宋的宰相!”
最后那句话,仁宗,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张尧佐的脸,一片惨白。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臣……臣有罪……”
“罪?”仁宗冷笑一声,“你最大的罪,不是贪。不是杀。”
“是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是你,把朕的仁慈,当成了你的……资本。”
他将那封信,扔在张尧佐的脸上。
“朕,今日,不杀你。”
他说。
“朕,要让你,活着。”
“活着,看着,你亲手建立起来的这一切,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崩塌。”
“活着,看着,朕,是如何,把这个被你们蛀空的江山,重新,扶起来。”
他转过身,走回御座。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君王的冷漠和威严。
“张尧佐,罢免一切官职,削爵,贬为庶民。”
“张氏一族,凡在其位者,一律,罢官免职,永不叙用。”
“所有涉案官员,按大宋律,严惩不贷。”
“查抄家产,充入国库,用以……赈济洪州灾民。”
旨意,一道一道地,宣读出来。
每一道,都像一把刀,插在旧党的身上。
张尧佐,瘫在地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空皮囊。
他完了。
彻底,完了。
他输给了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年轻的外甥。
梅挚,站在队列中。
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感到快意。
他只感到一种,历史的苍凉。
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轰然倒塌。
但,只要滋生它的土壤还在。
今天,倒了一个张家。
明天,还会有李家,王家。
这场战争,永远,没有终点。
4
风暴,平息了。
京城,下了一场雨。
一场,迟来了很久的,干净的雨。
洗去了天空的阴霾,也洗去了官场的血腥。
朝堂,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面貌。
那些被罢黜的职位,都由改革派的中坚力量,填补了。
范仲淹,入主中书省。
富弼,掌管三司。
韩琦,执掌枢密院。
一个崭新的、充满了希望的时代,仿佛,就要来临了。
梅挚,也升了官。
仁宗,破格提拔他为大理寺少卿,正四品。
从一个从七品的评事,到正四品的少卿。
他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在大宋官场,是一个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奇迹。
他搬离了那个小小的评事房。
有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官署。
但他,却比以前,更忙了。
也更,孤独了。
他成了,仁宗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也成了,所有旧势力残余,眼中,最痛恨的那根刺。
他走在路上,能感觉到,那些来自暗处的、冰冷的目光。
他知道,他的敌人,并没有消失。
他们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像毒蛇一样,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发动致命一击的机会。
一日,仁宗在御花园,召见他。
君臣二人,并肩,走在开满了鲜花的甬道上。
“梅挚,”仁宗说,“你,怕吗?”
“怕。”梅挚据实回答,“但臣,更怕,辜负了陛下,辜负了天下百姓。”
仁宗笑了。
那笑容,很轻松,很欣慰。
是他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你在,朕,不怕。”
他指了指天边,那一道绚丽的彩虹。
“你看,风雨过后,总会天晴的。”
梅挚,也笑了。
但他,却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皇帝,还是太年轻了。
他只看到了雨后的彩虹。
却没看到,彩虹之下,那片被洪水,冲刷得满目疮痍的土地。
土地,要恢复生机,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甚至,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拂尘。
一个,沾着血的拂尘。
“陛下,”小太监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张……张尧佐,在府里,用一柄拂尘,自尽了。”
“这是……他留下的。”
仁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接过那柄拂尘。
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舅舅的,最后的体温。
和,血。
梅挚看着他。
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在风雨过后,迎来的,不是彩虹。
而是一场,更深沉的、来自血脉深处的……哀恸。
他忽然明白,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
每个人,都是输家。
每个人,都献祭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仁宗,拿着那柄拂尘,久久不语。
最终,他将它,递给了梅挚。
“留着吧。”
他说。
“算是个……警示。”
梅挚,接过那柄带血的拂尘。
他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件遗物。
而是一个诅咒。
一个,关于权力、亲情和背叛的……永恒的诅咒。
他看着拂尘上那抹殷红,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