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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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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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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十章 带血的拂尘

1

一个眼神。

那是梅挚将洪州一案的全部卷宗,呈递到御案上时,从皇帝眼中看到的眼神。

起初,是凝重。像暴风雨来临前,铅灰色的海面。

随着一页页罪证的翻开,那片海,开始翻涌。

最后,当仁宗看到那封张尧佐亲笔所书、要卢承德“料理干净”的密信时,那片海,彻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但,巨浪只在他的眼底翻腾。

年轻的天子,没有怒吼,没有拍案。

他只是,慢慢地,将那封信,折好。

再,慢慢地,展开。

如此反复。

仿佛,要用指尖的温度,将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烙进自己的骨头里。

御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连烛火,都像是被冻住了,一动不动。

梅挚跪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砰。”

“砰。”

“砰。”

像一记记沉重的鼓点,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前奏。

仁宗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梅挚。

那一眼,梅挚永生难忘。

那眼神里,没有了君王的威仪,没有了天子的矜持。

只有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后,那种深可见骨的……痛。

和,冷。

一种足以将血液冻结的冷。

“梅挚。”

皇帝的声音,很轻,很飘。

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

“朕,知道了。”

这五个字,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梅挚感到心惊。

他知道,一场大清洗,无可避免了。

一场,将要血流成河的……宫廷震荡。

仁宗随即召见了范仲淹、富弼、韩琦。

密议,持续了一整夜。

梅挚,被特许,列席旁听。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办案官员。

他成了,这场风暴的……风眼。

范仲淹主张,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快刀斩乱麻,将张党一网打尽,以正朝纲。

富弼则认为,当徐徐图之,先剪除其羽翼,再动其根本,以免引起朝局动荡。

韩琦性如烈火,拍案而起:“养痈遗患,终成心腹大疾!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三位重臣,争论不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每个人,都看到了棋局的一部分。

仁宗,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听着。

就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梅挚看到,皇帝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胃部。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梅挚知道,那是老毛病了。皇帝的胃,一直不好。思虑过重,便会隐隐作痛。这一刻,帝国最宏大的政治决策,与一副凡人肉胎最卑微的疼痛,产生了连接。那无法言说的、来自脏腑的绞痛,或许比殿中所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更能代表这位君王内心真实的焦灼与重负。

“梅挚,”仁宗忽然开口,打断了所有的争论,“你的看法呢?”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年轻的监察御史身上。

梅挚站起身。

他没有说,该先动谁,后动谁。

他只说了一句话。

“陛下,”他说,“法,是天子手中最利的剑。用此剑,当名正言顺,昭告天下。”

“臣请,将洪州一案,交三法司会审。让所有罪证,都公之于众。”

“罪,要一桩一桩地审。”

“人,要一个一个地办。”

“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们要的,不是一场屠杀。”

“而是一场,审判。”

他的话,掷地有声。

范仲淹等人,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明白了梅挚的意思。

政治清洗,很容易变成一场党同伐异的混战。

唯有,回到法律本身。

用最无可辩驳的程序,最铁证如山的罪名,将这颗毒瘤,一点一点地,割掉。

这,才是最稳妥,也是最狠的手段。

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扑的借口。

也不给后世,留下任何非议的口实。

仁宗的眼中,露出了深深的赞许。

“好。”

他说。

“就依梅挚所言。”

“此事,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御史台协审。”

“梅挚,”他看着他,“你,为副审。”

“朕,给你临机专断之权。”

梅挚,跪下。

领旨。

他知道,他手中的那把剑,皇帝已经,替他,开好了刃。

现在,该是他,去挥剑的时候了。

2

风暴,是从大理寺的天牢,开始的。

第一个被提审的,是洪州知州,卢承德。

审讯,在大理寺最大的公堂进行。

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梅挚,坐在副审的位置上。他的身旁,是主审,大理寺卿郑戬。

对面,是刑部和御史台派来的官员。

御史台的人,脸色很难看。

他们知道,他们今天来,不是审案的。

是来,当看客的。

看他们的同僚,他们的靠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覆灭。

卢承德被带了上来。

几天不见,他已经没了人形。头发散乱,面如死灰。

但他,依旧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一上来,就大喊冤枉。

说自己,是被梅挚,屈打成招。

说那封信,是伪造的。

梅挚,没有和他辩论。

他只是,让人,呈上了一样样证物。

洪州府的账册。

张家村村民的血书。

那个被他用茶杯烫伤的通判李元,手上的伤疤。

以及,从他家中,搜出的,与京中往来的,厚厚一叠信件。

每一封,都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们如何虚报灾情,如何侵吞赈灾款,如何将银子,一箱一箱地,运往汴梁城的……张府。

证据,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卢承德,终于崩溃了。

他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把他知道的,和他不知道的,全都,招了。

审讯,持续了三天三夜。

一个名字,牵出另一个名字。

一张网,扯出另一张更大的网。

从洪州知州,到江南西路转运使。

从工部郎中,到三司度支副使。

一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位高权重的名字,都出现在了那份长长的供词上。

像一串串,被串在绳上的蚂蚱。

朝堂,每日都在地震。

今日,抓了这个尚书。

明日,抄了那个侍郎。

整个汴梁官场,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那些平日里和张家走得近的官员,更是终日如坐针毡。

有的,连夜上书,撇清关系。

有的,干脆称病,不敢上朝。

梅挚,成了京城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他的官职,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

但他的身后,站着的是皇帝。

他手中的剑,削铁如泥。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哀嚎。

在这场腥风血雨中,也发生了一些荒诞可笑的事情。

有个户部的员外郎,平日里最喜欢附庸风雅,以清流自居。因为曾赴过张尧佐的几次宴席,吓得魂不附体。一日,梅挚带人去户部调阅卷宗,与他走了个对脸。那员外郎,竟当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抱着梅挚的腿,痛哭流涕,说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误交了损友,还主动交代了自己去年多领了三斗禄米,以及在老婆的嫁妆里,藏了二十两私房钱的“罪行”。

梅挚,哭笑不得。

他看着这个涕泪横流的男人,忽然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他要对抗的,真的是那些穷凶极恶的巨贪吗?

不。

他要对抗的,是这种,已经深入骨髓的……懦弱、投机和毫无底线的自保。

这,或许比贪婪本身,更可怕。

也更,无可救药。

张尧佐,一直没有被动。

他依旧上朝,依旧是同平章事。

只是,他变得很沉默。

朝堂之上,再也听不到他那温文尔雅的反驳声。

他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沉默着,积蓄着力量。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

等一个,反击的机会。

或者说,等皇帝,给他一个……体面的结局。

梅挚,也在等。

他知道,卢承德这些外围的棋子,倒了,还不够。

不把那只坐镇中军的“帅”,斩于马下,这场战争,就不算结束。

3

决战,在金銮殿上。

那一日,大朝会。

所有的审讯,都已结束。

郑戬,代表三法司,当庭宣读了洪州一案的最终审理结果。

一份长达万言的奏疏。

里面,涉及的官员,多达三十余人。

罪名,从贪墨、渎职,到伪造灾情、谋害钦差。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郑戬念完,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百官之首的……张尧佐。

张尧佐,穿着他那件紫色的宰相公服。

身形,依旧挺拔。

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仿佛,奏疏里念到的那些,都只是与他无关的名字。

仁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缓步,走下丹陛。

一步。

一步。

走到了张尧佐的面前。

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

君,走下了他的神坛。

来到了他的臣子面前。

“舅舅。”

皇帝开口了。

他叫的,不是“张卿”。

是,“舅舅”。

这个称呼,让张尧佐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外甥。

这个,他曾经以为,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年轻的皇帝。

他从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决绝。

和,杀意。

“朕,自问,待你不薄。”仁宗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张尧佐的心上,“朕的母亲,临终前,嘱咐朕,要善待张家。朕,做到了。”

“朕,给了你,一人之下的权位。”

“朕,给了你,泼天的富贵。”

“朕,甚至,容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僭越。”

“朕,以为,血浓于水。”

“朕,错了。”

他伸出手,从旁边太监的托盘里,拿起一样东西。

是那封,卢承德招供时,交出来的,张尧佐的亲笔信。

“你,派人,去杀朕的钦差。”

“你,伪造灾情,让朕的子民,流离失所。”

“你,侵吞国帑,让朕的国库,形同虚设。”

“你做的这一切,可还记得,你是谁?”

“你是朕的舅舅!是大宋的宰相!”

最后那句话,仁宗,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张尧佐的脸,一片惨白。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臣……臣有罪……”

“罪?”仁宗冷笑一声,“你最大的罪,不是贪。不是杀。”

“是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是你,把朕的仁慈,当成了你的……资本。”

他将那封信,扔在张尧佐的脸上。

“朕,今日,不杀你。”

他说。

“朕,要让你,活着。”

“活着,看着,你亲手建立起来的这一切,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崩塌。”

“活着,看着,朕,是如何,把这个被你们蛀空的江山,重新,扶起来。”

他转过身,走回御座。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君王的冷漠和威严。

“张尧佐,罢免一切官职,削爵,贬为庶民。”

“张氏一族,凡在其位者,一律,罢官免职,永不叙用。”

“所有涉案官员,按大宋律,严惩不贷。”

“查抄家产,充入国库,用以……赈济洪州灾民。”

旨意,一道一道地,宣读出来。

每一道,都像一把刀,插在旧党的身上。

张尧佐,瘫在地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空皮囊。

他完了。

彻底,完了。

他输给了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年轻的外甥。

梅挚,站在队列中。

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感到快意。

他只感到一种,历史的苍凉。

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轰然倒塌。

但,只要滋生它的土壤还在。

今天,倒了一个张家。

明天,还会有李家,王家。

这场战争,永远,没有终点。

4

风暴,平息了。

京城,下了一场雨。

一场,迟来了很久的,干净的雨。

洗去了天空的阴霾,也洗去了官场的血腥。

朝堂,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面貌。

那些被罢黜的职位,都由改革派的中坚力量,填补了。

范仲淹,入主中书省。

富弼,掌管三司。

韩琦,执掌枢密院。

一个崭新的、充满了希望的时代,仿佛,就要来临了。

梅挚,也升了官。

仁宗,破格提拔他为大理寺少卿,正四品。

从一个从七品的评事,到正四品的少卿。

他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在大宋官场,是一个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奇迹。

他搬离了那个小小的评事房。

有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官署。

但他,却比以前,更忙了。

也更,孤独了。

他成了,仁宗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也成了,所有旧势力残余,眼中,最痛恨的那根刺。

他走在路上,能感觉到,那些来自暗处的、冰冷的目光。

他知道,他的敌人,并没有消失。

他们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像毒蛇一样,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发动致命一击的机会。

一日,仁宗在御花园,召见他。

君臣二人,并肩,走在开满了鲜花的甬道上。

“梅挚,”仁宗说,“你,怕吗?”

“怕。”梅挚据实回答,“但臣,更怕,辜负了陛下,辜负了天下百姓。”

仁宗笑了。

那笑容,很轻松,很欣慰。

是他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你在,朕,不怕。”

他指了指天边,那一道绚丽的彩虹。

“你看,风雨过后,总会天晴的。”

梅挚,也笑了。

但他,却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皇帝,还是太年轻了。

他只看到了雨后的彩虹。

却没看到,彩虹之下,那片被洪水,冲刷得满目疮痍的土地。

土地,要恢复生机,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甚至,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拂尘。

一个,沾着血的拂尘。

“陛下,”小太监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张……张尧佐,在府里,用一柄拂尘,自尽了。”

“这是……他留下的。”

仁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接过那柄拂尘。

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舅舅的,最后的体温。

和,血。

梅挚看着他。

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在风雨过后,迎来的,不是彩虹。

而是一场,更深沉的、来自血脉深处的……哀恸。

他忽然明白,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

每个人,都是输家。

每个人,都献祭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仁宗,拿着那柄拂尘,久久不语。

最终,他将它,递给了梅挚。

“留着吧。”

他说。

“算是个……警示。”

梅挚,接过那柄带血的拂尘。

他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件遗物。

而是一个诅咒。

一个,关于权力、亲情和背叛的……永恒的诅咒。

他看着拂尘上那抹殷红,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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