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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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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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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十五章 尘埃里的回声

1

一处禁地,是蓝田县衙那间久已无人问津的档案室。

梅挚围困县衙那夜的雷霆手段,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暂时洗刷了蓝田县上空积郁已久的阴霾。刘宗广和他手下的那群乌合之众,被他以“聚众冲击官府”的罪名,尽数拿下,关进了县衙的大牢。

县城里,一时间风声鹤唳。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劣绅豪强,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个个都蔫了下去。他们紧闭府门,不敢再抛头露面,生怕这位年轻县令的下一把火,就烧到自家的房梁上。

而县衙内部,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钱有德之流,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见到梅挚,都远远地就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梅挚却像是忘记了那天晚上的杀伐决断。

他没有立即对县衙内部进行清洗,也没有趁热打铁地去抄没刘家的产业。他只是颁下了一道命令:封存县衙所有的案卷、账册,任何人不得私自翻阅。

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那间档案室。

那间档案室,是县衙里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里面堆满了积年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腐烂和灰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老鼠在书架后面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

梅挚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整整十天。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掘墓人,在这片由谎言和罪恶堆积起来的坟场里,一寸一寸地,挖掘着被掩埋的真相。

他看遍了蓝田县过去二十年的所有赋役底档。他发现,每一项新增的苛捐杂税,几乎都与某一次“天灾”或某一项“工程”有关。而每一次灾后,总有那么几家豪强的土地,会不可思议地“增广”;每一项工程之后,负责采买的官吏,家底都会莫名其妙地“丰厚”。

他还看遍了所有的刑狱案卷。他看到无数桩被草草了结的命案,无数起被颠倒黑白的冤屈。那些冰冷的、程式化的判词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条条无辜的人命。

这些案卷,就像一个个沉默的冤魂,在他面前无声地哭泣。

他将所有的疑点,所有被篡改的数字,所有相互矛盾的供词,都一一摘录下来。他绘制出一张巨大而又复杂的图谱,那上面,每一个名字,每一笔钱粮,每一桩血案,都被一条条红色的细线,连接在了一起。

那张图谱,就是蓝田县过去二十年的罪恶史。

它像一张巨大的、黏稠的蛛网。

而他,将是那个,要用一把火,将这张网彻底烧毁的人。

第十天的夜里,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时,窗外,传来了一声悠长的鸡鸣。

天,快亮了。

梅挚站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的脸上,沾满了灰尘,眼中布满了血丝。这十天,他瘦了许多,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也更加冰冷。

他知道,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证据。

证据,只能惩治罪恶。

却未必能,赢得人心。

他走出档案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他决定,他要再去走一走。

去听一听,那些卷宗里,永远也听不到的、来自尘埃里的回声。

2

田埂上的风,带着一股泥土和庄稼混合的清香。

梅挚又换上了那身青布长衫。这一次,他的步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

他没有去那些偏远的、灾情最重的村落。他选择的,是县城周边,那些看起来还算富庶的村庄。

他想知道,在那些没有被饥饿逼到绝境的、沉默的大多数人的心里,他这个新来的县令,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走到一片正在收割的麦田里。

农夫们挥舞着镰刀,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丰收时节特有的、疲惫而又满足的表情。

梅挚走上前,很自然地,从一个老农手里,接过了镰刀。

“老乡,歇会儿,我来帮你割几把。”

那老农愣了一下,看他这身书生打扮,却拿着镰刀,动作娴熟,不由得有些惊奇。

“公子,你还会干这个?”

“小时候,在乡下,没少干。”梅挚一边割麦子,一边笑着回答。他的动作很利落,割下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旁。

周围的农夫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书生。

渐渐地,他们的眼神,从好奇,变成了一丝亲近。

一个会干农活的读书人,总比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官老爷,要让人觉得舒服。

歇晌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棵大树下。

农妇们送来了水和干粮。

梅挚也不客气,接过一个粗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凉水,又拿起一块硬邦邦的麦饼,就着咸菜,啃了起来。

他的吃相,和这些农夫们,没有任何区别。

“公子,你是外地来的吧?”一个胆子大的年轻人,主动开了口。

“是啊,”梅挚点点头,“来蓝田,访友。”

“那你可听说了?咱们蓝田县,最近出了件大事。”年轻人显得有些兴奋。

“哦?什么大事?”

“咱们新来的那位梅县令,把城里最大的地主刘宗广,给抓了!还把他家的恶管家,打了三十大板!那家伙,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这回,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老农也接过了话头,“我听我那在县城里卖菜的侄子说,梅大人还判了好几桩案子,都是为咱们穷人做主的!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喜庆的表情。仿佛被抓的,不是刘宗广,而是他们自己家的仇人。

梅挚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不过……”最初开口的那个年轻人,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忧虑,“这梅大人,虽说是好官。可他毕竟年轻,又是外地人。这刘家,在咱们蓝田,可是树大根深。我怕……我怕梅大人这把火,烧不长久啊。”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农夫也叹了口气,“以前又不是没来过好官。可哪个,不是待上一年半载,就被那些地主豪强们,给挤兑走了?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他们的议论声,一下子低沉了下去。

刚才还充满希望的气氛,瞬间,又被一层浓浓的、化不开的阴影所笼罩。

这阴影,是他们被压迫了太多年,所形成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性的不信任。

他们渴望青天,却又不敢相信,青天真的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梅挚啃完了最后一口麦饼。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

他看着这些朴实而又多疑的脸,缓缓地开口了。

“各位乡亲,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奇特的、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官,有好有坏。来了,又会走。”

“但是,理,只有一个。”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底下,没有谁,可以永远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你们说,对不对?”

农夫们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梅挚笑了笑。

“我只是个路过的读书人。说的话,或许不中听。”

“但我相信,只要这天底下的理还在,那刘宗广,就翻不了天。”

说完,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多谢各位的茶饭。我该上路了。”

他转身,沿着田埂,慢慢地走远了。

农夫们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道这个读书人是谁。

但他们觉得,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好像,有点道理。

3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梅挚走进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村口,炊烟袅袅。

他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光线,缝补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孩子的衣裳。

她的身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专注地,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梅挚走上前。

那妇人看到他这个陌生人,有些警惕地站了起来。

“公子,你找谁?”

“大嫂,不必惊慌。我只是路过,想讨碗水喝。”梅挚温和地说。

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屋,端出了一碗水。

梅挚接过水,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被那个小男孩,在地上画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不是画。

那是一个字。

一个歪歪扭扭的、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字。

“梅”。

梅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不怕生,抬起一张沾满了泥土的小脸,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谁教你写的?”梅挚柔声问。

“我爹。”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回答,“我爹说,这是咱们蓝田县新来的、好官的名字。学会了写这个字,以后,就再也不用怕村东头的张大户来抢咱们家的米了。”

梅挚端着那碗水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孩子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来,所承受的所有压力,所有孤独,所有危险,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他一口气,将那碗水,喝得干干净净。

那水,带着一丝泥土的腥味,却比他喝过的任何琼浆玉液,都要甘甜。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个孩子。

“我叫狗子。”

“狗子,”梅挚笑了,“你写的这个字,很好看。但是,有一笔,写错了。”

他伸出手指,沾了沾碗里剩下的水渍。

他在那个“梅”字的旁边,重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楷书的“梅”字。

“你看,是这样写的。”

狗子看着那个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梅挚站起身,对着那个还愣在一旁的妇人,笑了笑,“多谢你的水。”

他转身,走出了院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个叫狗子的孩子,还蹲在地上,用他的小木棍,一遍一遍地,模仿着梅挚写下的那个字。

他的母亲,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梅挚远去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她总觉得,这个读书人,有些不寻常。

4

当梅挚回到县衙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他直接去了大牢。

大牢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和霉烂的混合气味。

刘宗广被单独关在一个牢房里。

他没有戴枷锁,身上穿的,也还是那件华贵的丝绸长袍。只是那长袍,已经沾上了污垢,显得皱巴巴的。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掉了筋骨,瘫坐在墙角的草堆里。短短十天,他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脸上那股平日里的嚣张和精明,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

他看到梅挚走进来,浑浊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光。

那光,是怨毒,也是恐惧。

“梅……梅大人。”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颓然地坐了回去。

梅挚没有看他。

他只是绕着这个小小的牢房,缓缓地,踱着步。

“刘宗广。”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在这寂静的牢房里,却像惊雷一样,“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吗?”

刘宗广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我去了乡下。”梅挚自顾自地说,“我看到了那些被你逼得家破人亡的佃户。我看到了一些孩子。他们在用树枝,在地上,学写我的名字。”

“他们说,学会了写这个字,就再也不用怕你了。”

梅挚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刘宗广。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刘宗广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又像是受到了天底下最恶毒的侮辱。

“我可怜?”他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那笑声,像夜枭一样,难听,刺耳,“我刘宗广,在蓝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一声令下,能让半个县城的人,为我卖命!你一个黄口小儿,一个外乡来的七品芝麻官,你凭什么说我可怜!”

“就凭你现在,像一条狗一样,被我关在这里。”

梅挚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捅进了刘宗广的心里。

刘宗广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以为你赢了?”他死死地盯着梅挚,眼神像要喷出火来,“我告诉你,梅挚!你斗不过我的!我刘家,在蓝田经营了上百年!我的人,遍布整个县衙!我的关系,通着京城!你今天动了我,明天,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是吗?”梅挚淡淡地反问。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卷宗。

那是他在档案室里,花了十天十夜,整理出来的东西。

“景德二年,你勾结当时的县丞,侵占白鹿原官田三百亩,逼死佃户三家一十五口。”

“景德四年,你贿赂仓吏,将朝廷下拨的五十万斤赈灾粮,偷换成发霉的陈米,中饱私囊,致使蓝田县饿殍遍野。”

“祥符元年,你为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买通了刑房典史,将一个无辜的书生,屈打成招,抢了他的未婚妻……”

梅挚每念一条,刘宗广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这些……这些……”他指着那份卷宗,嘴唇哆嗦着,“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梅挚将那份卷宗,收回怀中。

“刘宗广,你的死期,到了。”

“不!你不能杀我!你没有证据!这些都是你捏造的!”刘宗广像是疯了一样,扑过来,想要抓住梅挚的衣角。

梅挚后退一步,避开了他。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证据?”

“整个蓝田县的百姓,就是我最好的证据。”

说完,他不再看这个已经彻底崩溃的人。

他转身,走出了大牢。

他身后,传来了刘宗广绝望的、野兽般的嚎叫。

梅挚走在县衙的院子里。

夜空格外深邃,几颗残星,在远处,寂寞地闪着光。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

在他的身后,站着整个蓝田县的、沉默的百姓。

他听见,风中,仿佛传来了一个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在反复地,念着那个字。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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