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份密件。
它被卷成细细的一卷,藏在一支掏空了笔芯的毛笔里。皇帝亲手交给他时,那支笔还带着君王指尖的微温。
“去江南西路,”仁宗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看那里的雨,是不是真的下得比别处大。”
江南西路,洪州。
邸报上说,那里连月暴雨,赣江水涨,冲毁了堤坝,淹了数万顷良田。灾民流离失所,啸聚山林,地方官府弹压不住,请求朝廷速派大军,前去“剿匪”。
奏报的措辞,声泪俱下。字里行间,都是“生灵涂炭”、“社稷之忧”。
若不是皇帝最后那句轻飘飘的问话,梅挚几乎就要信了。
“雨是不是真的下得比别处大”,这不是在问天时。
是在问人心。
他没有带仪仗。
只带了一个在大理寺跟了他多年的老仆,梅安。
两人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一袭半旧的儒衫,混在南下的商队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汴梁。
出城门的那一刻,梅挚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都城。
城墙,在晨光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飞向一个未知的、充满了迷雾的远方。
马车,颠簸。
车轮,碾在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梅挚闭着眼,脑子里,却是一片翻腾的景象。
他想起了皇帝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
想起了郑戬官房里,那朵被剪下的、过早凋零的兰花。
想起了蔡京那双阴鸷的、像毒蛇一样的眼睛。
汴梁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刚刚从中挣脱出来,却又被抛向了另一个更遥远、更莫测的漩涡。
他沿途,都在看。
看天,看地,看人。
越往南走,天色越是晴好。阳光明晃晃的,晒得人皮肤发烫。
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片生机。
路边的行人,虽然衣衫普通,但脸上,并没有那种流离失所的惊惶。
一切,都与奏报上的“水深火热”,格格不入。
梅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在一个叫“丰城”的小县城停下。
奏报上说,这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他没有直接去县衙。
他先去了城隍庙。
庙里,香火稀疏。几个老妇,在神像前,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梅挚寻了个角落坐下,听。
他听到的,不是求雨停,不是求水退。
是求,官府的老爷们,能手下留情。
“……求城隍爷保佑,今年的人头税,能少收两成……”
“……我家那三亩薄田,可千万别被王大户给占了去……”
他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没有听到一个字,是关于“水灾”的。
他感到一阵困惑。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或许,灾情只发生在特定的区域?
他决定去乡下看看。
他租了一条小船,沿赣江支流而下。
河水,清澈平缓。两岸,竹林青翠。
完全看不出任何洪水肆虐过的痕迹。
他问船夫:“老丈,听闻前阵子,此地大水?”
船夫,是个皮肤黝黑的老实人。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客官,您听谁说的?今年风调雨顺,哪来的大水?倒是前几日,县太爷带着衙役,把下游的一处堤坝给扒了个口子,说是要‘泄洪’。也不知是泄的哪门子洪。”
扒了口子?
梅挚的心,猛地一紧。
“为何要扒?”
“谁知道呢?”船夫摇了摇头,“官府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懂。只可怜了下游张家村那几十户人家,田都被淹了。人都跑到县衙门口去闹呢。”
线索,像一根被点燃的引信,开始“滋滋”作响。
张家村。
被淹的田。
闹事的村民。
这不就是奏报上的“灾民”和“流寇”吗?
原来,雨,不是天上下的。
是人,放的。
2
洪州知州,姓卢,名承德。
一个看上去很精明干练的中年官员。
当梅挚亮出钦差的身份文书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便是无比热情的恭敬。
“下官不知天使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他领着州府的一众官员,对着梅挚,行了大礼。
那场面,恭敬得像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
梅挚被迎进了州府衙门最好的院落。
酒宴,歌舞,一样不缺。
卢知州,频频向他敬酒,言辞恳切地,向他诉说着洪州百姓的苦楚。
“梅大人,您是不知道啊。”他挤出几滴眼泪,用袍袖擦了擦,“这场大水,来得太突然了。下官……下官是寝食难安,心都碎了。”
“要不是下官当机立断,扒开支堤泄洪,怕是整个洪州城,都要被淹了。”
“只是,苦了张家村的百姓。唉,为了顾全大局,总要有些牺牲。”
他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肺。
若不是梅挚已经亲眼看过,亲耳听过,他几乎就要被这位“爱民如子”的卢大人,感动了。
梅挚不动声色。
他只是安静地喝酒,看舞。
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席间,梅挚注意到,州府的通判,一个姓李的清瘦官员,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他有个小动作,总是不停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一个旧伤疤。那伤疤,很深,像一道弯弯的月牙。他喝酒的时候,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主座上的卢知州。那眼神里,有恐惧,也有不甘。
梅挚知道,这个人,有故事。
酒宴结束后,卢知州热情地,要为梅挚安排住处。
梅挚婉拒了。
“本官奉旨巡查,不便久居衙内。就在城中驿馆,暂住几日便可。”
他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回到驿馆。
梅安,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为他端来一盆热水。
“老爷,”梅安压低声音说,“今天送来的饭菜,我都用银针试过了。没毒。”
“但是,有泻药。”
梅挚的眼中,寒光一闪。
好手段。
毒杀钦差,是灭门的大罪。
但若是钦差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病倒在床,无法查案,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倒了。”梅挚说,“从今天起,我们只吃自己带的干粮。”
他知道,他已经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他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那个突破口,就是张家村。
第二天,他以“视察灾情”为名,要求卢知州,陪他一同前往张家村。
卢知州无法拒绝。
一行人,浩浩荡荡,骑着高头大马,前往那个被“牺牲”的村庄。
村子,已经成了一片泽国。
残垣断壁,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草腐烂和牲畜尸体混杂的恶臭。
几十个村民,像一群孤魂野鬼,或坐或卧,在村口的一片高地上,眼神麻木地,看着这群穿着光鲜官袍的人。
是“看客”。
只是这一次,他们看的,不再是戏。
是毁了他们家园的……凶手。
卢知州,又开始了他声情并茂的表演。
他拉着一个老者的手,嘘寒问暖。
承诺朝廷的赈灾粮款,很快就会发下来。
让大家,再忍耐忍耐。
村民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他。
不说话。
不反抗。
也不相信。
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绝望。
梅挚,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
看着卢知州虚伪的嘴脸。
看着村民们死灰般的眼睛。
看着这片被无辜淹没的土地。
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无碑的坟场上。
埋葬的,不仅仅是房屋和庄稼。
还有,官府的良心。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的孩子,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块黑乎乎的泥巴。
他跑到卢知州的马前,将那块泥巴,狠狠地,砸在了卢知州的官袍上。
“坏人!”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
随即,就被他惊恐的母亲,一把抱住,捂住了嘴。
所有人都惊呆了。
卢知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身后的衙役,立刻就要上前,捉拿那个“刁民”。
“住手。”
梅挚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翻身下马。
走到那个孩子面前。
蹲下身,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卢知州面前。
伸出手,从他那件华丽的官袍上,捻起了一点湿润的泥土。
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卢大人,”他抬起头,看着卢知州,一字一顿地说,“这土里,没有雨水的味道。”
“只有……人血的腥味。”
3
回到州府,梅挚立刻就病了。
病得很重。
上吐下泻,卧床不起。
连卢知州派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
整个洪州官场,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京里来的煞星,总算是消停了。
卢知州,每日都会派人前来探望,送上最好的药材。
脸上,是关切。
心里,是窃喜。
只有梅安知道,梅挚是装的。
那些泻药,他根本没吃。
他是故意,让自己“病”倒。
他要让对方,放松警惕。
他要在暗中,寻找那个能给他致命一击的证人。
那个人,就是州府通判,李元。
夜。
梅挚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出了驿馆。
他像一只黑猫,融入了洪州城的夜色里。
李元的府邸,很好找。
也很简陋。
和他通判的身份,极不相称。
梅挚没有从正门进。
他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书房里,还亮着灯。
他悄悄地,凑到窗下。
他看到,李元,正坐在灯下。
不是在看书。
是在,烧东西。
他将一封封的信件,投入火盆。
火光,映着他那张清瘦的脸,忽明忽暗。
他的脸上,是恐惧,是挣扎,也是一种解脱前的痛苦。
他那只带着疤痕的手,在微微颤抖。
梅挚推门而入。
李元,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站了起来。
“谁?”
“我。”
梅挚走到他对面,坐下。
“李大人,”他说,“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元的脸色,一片惨白。
他看着梅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烧了,就干净了吗?”梅挚指了指火盆里,那些即将化为灰烬的信件。
“有些东西,烧不掉的。”
“它会刻在心里。就像……你手上的这道疤。”
李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那道疤痕,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屈辱。
这道疤,不是旧伤。是卢承德留下的。一年前,他因为不同意虚报灾情,被卢承德叫到密室,用一只烧红的茶杯,烫在了他的手上。卢承德告诉他,这道疤,就是他的“官印”。只要他还想在洪州待下去,就得记住,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从此,这道疤就成了他内在裂痕的出口。他每一次的妥协,每一次的沉默,都会下意识地去摩挲这道疤。那灼痛的记忆,是他作为读书人的耻辱,也是他作为一个小官僚,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梅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们的根,在天上。”
“在京城。”
“你今天扳倒一个卢承德,明天,还会有张承德,王承德。”
“我知道。”梅挚说,“但,烂掉的树枝,总要一根一根地砍掉。不然,整棵树,都会死。”
他看着李元。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帮不了你。”李元痛苦地摇着头,“我有一家老小。”
“你帮的,不是我。”梅挚说,“你帮的,是张家村那些被淹死的冤魂。是你自己,那个还未完全泯灭的良心。也是……你手上那道,日夜灼烧你的伤疤。”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李元心中最后一道闸门。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放声大哭。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哭够了,站起身。
从墙壁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本账册。
“这是……卢承德和京城那边,往来的账目。”
“还有……他们伪造灾情,侵吞赈灾款的……全部证据。”
“我本想,烧了它。一了百了。”
“现在,它归你了。”
“只求梅大人,事成之后,能保我一家老小,平安。”
梅挚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册。
他知道,他赢了。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
他只感到一种刺骨的悲凉。
一个本该为民请命的官员,却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换取一次说真话的机会。
这是何等的荒诞。
又是何等的悲哀。
4
梅挚,没有立刻离开洪州。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也在布一个局。
他让李元,照常去衙门办公。
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自己,则继续“病”着。
他要让卢承德,相信一切尽在掌握。
相信他这个钦差,已经是个废人了。
三天后。
卢承德,收到了一封从京城来的加急密信。
信,是张尧佐的亲信,派人送来的。
信上说:事情有变,速速将梅挚,料理干净。手脚要快,莫留后患。
卢承德,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那个晚上。
几十个黑衣人,手持利刃,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驿馆。
他们以为,里面,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们错了。
里面,是一个早已张开了网的猎人。
当他们冲进梅挚的房间时。
迎接他们的,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文弱书生。
而是,几百名手持强弓硬弩的……禁军。
这些人,是梅挚在离京前,仁宗秘密拨给他的一支奇兵。
他们一直化装成商队,跟在他的身后。
只等他一声令下。
卢承德,和他手下的那些爪牙,被一网打尽。
连同那封要他杀人灭口的密信,一起,成了铁证。
梅挚,站在驿馆的院子里。
看着那些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囚犯。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走到卢承德面前。
那个几日前,还和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洪州知州。
此刻,像一条死狗,瘫在地上。
“卢大人,”梅挚说,“洪州的雨,是停了。但京城的雨,怕是才刚刚开始下。”
他没有在洪州多留。
第二天,他便押着这群囚犯,和那本致命的账册,启程回京。
归途,很顺利。
再没有遇到任何伏击。
他知道,不是因为对方放弃了。
而是因为,对方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只能,回到京城,在朝堂上,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回到汴梁的那天,是个黄昏。
夕阳,像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
梅挚,风尘仆仆,站在宫门前。
他抬头,看着那座熟悉的、巨大的城楼。
他感觉,自己像是出征归来的士兵。
打赢了一场战役。
却知道,更残酷的战争,还在等着他。
他走进御书房。
仁宗,正在等他。
他呈上账册,呈上供词,呈上那封张尧佐的亲笔信。
仁宗,一页一页地看。
看得,很慢。
很仔细。
御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看完。
仁宗,没有龙颜大怒。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疲惫,有失望,也有一种……如释重负。
他看着梅挚,眼神,无比复杂。
“辛苦了。”
他说。
“你这次,不是为朕,开了一扇窗。”
“你是为朕,拆了一面墙。”
“虽然,墙后面,还有更多的墙。”
“但至少,朕看到了光。”
他站起身,走到梅挚面前。
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梅挚,”他说,“朕要给你,升官。”
“朕要你,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
“朕要你,做朕的眼睛,做朕的耳朵。”
“更要你,做悬在那些贪官污吏头顶上……一把,永不归鞘的剑。”
梅挚,跪下。
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他将从一个在暗中查案的“刺客”,变成一个站在明处,与整个腐朽的官僚体系,正面为敌的“战士”。
前路,将是无尽的刀光剑影。
和,不死不休。
他走出皇宫时,夜色已浓。
他没有回家。
而是去了城外,那个埋葬着张家村冤魂的乱葬岗。
他点燃了三炷香。
插在地上。
青烟,袅袅升起,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他看着那些小小的、连墓碑都没有的土坟。
他想,整个大宋,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无碑的坟场。
而他,和他一样的人,要做的,就是在这些坟场上,种出花来。
哪怕,那花,开不了多久。
哪怕,那花的代价,是他们自己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