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谢羽笛的头像

谢羽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25
分享
《梅挚传》连载

第四十九章 无碑的坟场

1

一份密件。

它被卷成细细的一卷,藏在一支掏空了笔芯的毛笔里。皇帝亲手交给他时,那支笔还带着君王指尖的微温。

“去江南西路,”仁宗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看那里的雨,是不是真的下得比别处大。”

江南西路,洪州。

邸报上说,那里连月暴雨,赣江水涨,冲毁了堤坝,淹了数万顷良田。灾民流离失所,啸聚山林,地方官府弹压不住,请求朝廷速派大军,前去“剿匪”。

奏报的措辞,声泪俱下。字里行间,都是“生灵涂炭”、“社稷之忧”。

若不是皇帝最后那句轻飘飘的问话,梅挚几乎就要信了。

“雨是不是真的下得比别处大”,这不是在问天时。

是在问人心。

他没有带仪仗。

只带了一个在大理寺跟了他多年的老仆,梅安。

两人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一袭半旧的儒衫,混在南下的商队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汴梁。

出城门的那一刻,梅挚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都城。

城墙,在晨光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飞向一个未知的、充满了迷雾的远方。

马车,颠簸。

车轮,碾在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梅挚闭着眼,脑子里,却是一片翻腾的景象。

他想起了皇帝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

想起了郑戬官房里,那朵被剪下的、过早凋零的兰花。

想起了蔡京那双阴鸷的、像毒蛇一样的眼睛。

汴梁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刚刚从中挣脱出来,却又被抛向了另一个更遥远、更莫测的漩涡。

他沿途,都在看。

看天,看地,看人。

越往南走,天色越是晴好。阳光明晃晃的,晒得人皮肤发烫。

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片生机。

路边的行人,虽然衣衫普通,但脸上,并没有那种流离失所的惊惶。

一切,都与奏报上的“水深火热”,格格不入。

梅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在一个叫“丰城”的小县城停下。

奏报上说,这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他没有直接去县衙。

他先去了城隍庙。

庙里,香火稀疏。几个老妇,在神像前,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梅挚寻了个角落坐下,听。

他听到的,不是求雨停,不是求水退。

是求,官府的老爷们,能手下留情。

“……求城隍爷保佑,今年的人头税,能少收两成……”

“……我家那三亩薄田,可千万别被王大户给占了去……”

他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没有听到一个字,是关于“水灾”的。

他感到一阵困惑。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或许,灾情只发生在特定的区域?

他决定去乡下看看。

他租了一条小船,沿赣江支流而下。

河水,清澈平缓。两岸,竹林青翠。

完全看不出任何洪水肆虐过的痕迹。

他问船夫:“老丈,听闻前阵子,此地大水?”

船夫,是个皮肤黝黑的老实人。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客官,您听谁说的?今年风调雨顺,哪来的大水?倒是前几日,县太爷带着衙役,把下游的一处堤坝给扒了个口子,说是要‘泄洪’。也不知是泄的哪门子洪。”

扒了口子?

梅挚的心,猛地一紧。

“为何要扒?”

“谁知道呢?”船夫摇了摇头,“官府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懂。只可怜了下游张家村那几十户人家,田都被淹了。人都跑到县衙门口去闹呢。”

线索,像一根被点燃的引信,开始“滋滋”作响。

张家村。

被淹的田。

闹事的村民。

这不就是奏报上的“灾民”和“流寇”吗?

原来,雨,不是天上下的。

是人,放的。

2

洪州知州,姓卢,名承德。

一个看上去很精明干练的中年官员。

当梅挚亮出钦差的身份文书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便是无比热情的恭敬。

“下官不知天使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他领着州府的一众官员,对着梅挚,行了大礼。

那场面,恭敬得像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

梅挚被迎进了州府衙门最好的院落。

酒宴,歌舞,一样不缺。

卢知州,频频向他敬酒,言辞恳切地,向他诉说着洪州百姓的苦楚。

“梅大人,您是不知道啊。”他挤出几滴眼泪,用袍袖擦了擦,“这场大水,来得太突然了。下官……下官是寝食难安,心都碎了。”

“要不是下官当机立断,扒开支堤泄洪,怕是整个洪州城,都要被淹了。”

“只是,苦了张家村的百姓。唉,为了顾全大局,总要有些牺牲。”

他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肺。

若不是梅挚已经亲眼看过,亲耳听过,他几乎就要被这位“爱民如子”的卢大人,感动了。

梅挚不动声色。

他只是安静地喝酒,看舞。

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席间,梅挚注意到,州府的通判,一个姓李的清瘦官员,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他有个小动作,总是不停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一个旧伤疤。那伤疤,很深,像一道弯弯的月牙。他喝酒的时候,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主座上的卢知州。那眼神里,有恐惧,也有不甘。

梅挚知道,这个人,有故事。

酒宴结束后,卢知州热情地,要为梅挚安排住处。

梅挚婉拒了。

“本官奉旨巡查,不便久居衙内。就在城中驿馆,暂住几日便可。”

他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回到驿馆。

梅安,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为他端来一盆热水。

“老爷,”梅安压低声音说,“今天送来的饭菜,我都用银针试过了。没毒。”

“但是,有泻药。”

梅挚的眼中,寒光一闪。

好手段。

毒杀钦差,是灭门的大罪。

但若是钦差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病倒在床,无法查案,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倒了。”梅挚说,“从今天起,我们只吃自己带的干粮。”

他知道,他已经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他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那个突破口,就是张家村。

第二天,他以“视察灾情”为名,要求卢知州,陪他一同前往张家村。

卢知州无法拒绝。

一行人,浩浩荡荡,骑着高头大马,前往那个被“牺牲”的村庄。

村子,已经成了一片泽国。

残垣断壁,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草腐烂和牲畜尸体混杂的恶臭。

几十个村民,像一群孤魂野鬼,或坐或卧,在村口的一片高地上,眼神麻木地,看着这群穿着光鲜官袍的人。

是“看客”。

只是这一次,他们看的,不再是戏。

是毁了他们家园的……凶手。

卢知州,又开始了他声情并茂的表演。

他拉着一个老者的手,嘘寒问暖。

承诺朝廷的赈灾粮款,很快就会发下来。

让大家,再忍耐忍耐。

村民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他。

不说话。

不反抗。

也不相信。

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绝望。

梅挚,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

看着卢知州虚伪的嘴脸。

看着村民们死灰般的眼睛。

看着这片被无辜淹没的土地。

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无碑的坟场上。

埋葬的,不仅仅是房屋和庄稼。

还有,官府的良心。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的孩子,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块黑乎乎的泥巴。

他跑到卢知州的马前,将那块泥巴,狠狠地,砸在了卢知州的官袍上。

“坏人!”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

随即,就被他惊恐的母亲,一把抱住,捂住了嘴。

所有人都惊呆了。

卢知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身后的衙役,立刻就要上前,捉拿那个“刁民”。

“住手。”

梅挚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翻身下马。

走到那个孩子面前。

蹲下身,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卢知州面前。

伸出手,从他那件华丽的官袍上,捻起了一点湿润的泥土。

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卢大人,”他抬起头,看着卢知州,一字一顿地说,“这土里,没有雨水的味道。”

“只有……人血的腥味。”

3

回到州府,梅挚立刻就病了。

病得很重。

上吐下泻,卧床不起。

连卢知州派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

整个洪州官场,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京里来的煞星,总算是消停了。

卢知州,每日都会派人前来探望,送上最好的药材。

脸上,是关切。

心里,是窃喜。

只有梅安知道,梅挚是装的。

那些泻药,他根本没吃。

他是故意,让自己“病”倒。

他要让对方,放松警惕。

他要在暗中,寻找那个能给他致命一击的证人。

那个人,就是州府通判,李元。

夜。

梅挚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出了驿馆。

他像一只黑猫,融入了洪州城的夜色里。

李元的府邸,很好找。

也很简陋。

和他通判的身份,极不相称。

梅挚没有从正门进。

他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书房里,还亮着灯。

他悄悄地,凑到窗下。

他看到,李元,正坐在灯下。

不是在看书。

是在,烧东西。

他将一封封的信件,投入火盆。

火光,映着他那张清瘦的脸,忽明忽暗。

他的脸上,是恐惧,是挣扎,也是一种解脱前的痛苦。

他那只带着疤痕的手,在微微颤抖。

梅挚推门而入。

李元,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站了起来。

“谁?”

“我。”

梅挚走到他对面,坐下。

“李大人,”他说,“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元的脸色,一片惨白。

他看着梅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烧了,就干净了吗?”梅挚指了指火盆里,那些即将化为灰烬的信件。

“有些东西,烧不掉的。”

“它会刻在心里。就像……你手上的这道疤。”

李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那道疤痕,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屈辱。

这道疤,不是旧伤。是卢承德留下的。一年前,他因为不同意虚报灾情,被卢承德叫到密室,用一只烧红的茶杯,烫在了他的手上。卢承德告诉他,这道疤,就是他的“官印”。只要他还想在洪州待下去,就得记住,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从此,这道疤就成了他内在裂痕的出口。他每一次的妥协,每一次的沉默,都会下意识地去摩挲这道疤。那灼痛的记忆,是他作为读书人的耻辱,也是他作为一个小官僚,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梅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们的根,在天上。”

“在京城。”

“你今天扳倒一个卢承德,明天,还会有张承德,王承德。”

“我知道。”梅挚说,“但,烂掉的树枝,总要一根一根地砍掉。不然,整棵树,都会死。”

他看着李元。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帮不了你。”李元痛苦地摇着头,“我有一家老小。”

“你帮的,不是我。”梅挚说,“你帮的,是张家村那些被淹死的冤魂。是你自己,那个还未完全泯灭的良心。也是……你手上那道,日夜灼烧你的伤疤。”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李元心中最后一道闸门。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放声大哭。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哭够了,站起身。

从墙壁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本账册。

“这是……卢承德和京城那边,往来的账目。”

“还有……他们伪造灾情,侵吞赈灾款的……全部证据。”

“我本想,烧了它。一了百了。”

“现在,它归你了。”

“只求梅大人,事成之后,能保我一家老小,平安。”

梅挚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册。

他知道,他赢了。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

他只感到一种刺骨的悲凉。

一个本该为民请命的官员,却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换取一次说真话的机会。

这是何等的荒诞。

又是何等的悲哀。

4

梅挚,没有立刻离开洪州。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也在布一个局。

他让李元,照常去衙门办公。

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自己,则继续“病”着。

他要让卢承德,相信一切尽在掌握。

相信他这个钦差,已经是个废人了。

三天后。

卢承德,收到了一封从京城来的加急密信。

信,是张尧佐的亲信,派人送来的。

信上说:事情有变,速速将梅挚,料理干净。手脚要快,莫留后患。

卢承德,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那个晚上。

几十个黑衣人,手持利刃,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驿馆。

他们以为,里面,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们错了。

里面,是一个早已张开了网的猎人。

当他们冲进梅挚的房间时。

迎接他们的,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文弱书生。

而是,几百名手持强弓硬弩的……禁军。

这些人,是梅挚在离京前,仁宗秘密拨给他的一支奇兵。

他们一直化装成商队,跟在他的身后。

只等他一声令下。

卢承德,和他手下的那些爪牙,被一网打尽。

连同那封要他杀人灭口的密信,一起,成了铁证。

梅挚,站在驿馆的院子里。

看着那些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囚犯。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走到卢承德面前。

那个几日前,还和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洪州知州。

此刻,像一条死狗,瘫在地上。

“卢大人,”梅挚说,“洪州的雨,是停了。但京城的雨,怕是才刚刚开始下。”

他没有在洪州多留。

第二天,他便押着这群囚犯,和那本致命的账册,启程回京。

归途,很顺利。

再没有遇到任何伏击。

他知道,不是因为对方放弃了。

而是因为,对方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只能,回到京城,在朝堂上,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回到汴梁的那天,是个黄昏。

夕阳,像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

梅挚,风尘仆仆,站在宫门前。

他抬头,看着那座熟悉的、巨大的城楼。

他感觉,自己像是出征归来的士兵。

打赢了一场战役。

却知道,更残酷的战争,还在等着他。

他走进御书房。

仁宗,正在等他。

他呈上账册,呈上供词,呈上那封张尧佐的亲笔信。

仁宗,一页一页地看。

看得,很慢。

很仔细。

御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看完。

仁宗,没有龙颜大怒。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疲惫,有失望,也有一种……如释重负。

他看着梅挚,眼神,无比复杂。

“辛苦了。”

他说。

“你这次,不是为朕,开了一扇窗。”

“你是为朕,拆了一面墙。”

“虽然,墙后面,还有更多的墙。”

“但至少,朕看到了光。”

他站起身,走到梅挚面前。

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梅挚,”他说,“朕要给你,升官。”

“朕要你,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

“朕要你,做朕的眼睛,做朕的耳朵。”

“更要你,做悬在那些贪官污吏头顶上……一把,永不归鞘的剑。”

梅挚,跪下。

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他将从一个在暗中查案的“刺客”,变成一个站在明处,与整个腐朽的官僚体系,正面为敌的“战士”。

前路,将是无尽的刀光剑影。

和,不死不休。

他走出皇宫时,夜色已浓。

他没有回家。

而是去了城外,那个埋葬着张家村冤魂的乱葬岗。

他点燃了三炷香。

插在地上。

青烟,袅袅升起,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他看着那些小小的、连墓碑都没有的土坟。

他想,整个大宋,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无碑的坟场。

而他,和他一样的人,要做的,就是在这些坟场上,种出花来。

哪怕,那花,开不了多久。

哪怕,那花的代价,是他们自己的血。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