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份盖着御史台火漆印的密件,比圣旨来得更快。
京兆提刑司,这个听起来就带着一股铁锈和血腥味的新衙门,像一座凭空出现的山,一夜之间,压在了京兆府所有官员的心头。
而即将掌管这座衙门的人,李纲,这个名字,更是像一道冬日里的寒风,刮过长安城的官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梅挚,在接到京兆府尹召集众县令迎接新任提刑官的公文时,他刚刚收到,他那位在御史台的好友,张叔夜,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信,很短。
只有寥寥数语。
“李纲,字伯纪。刚正,铁腕,不党。然,其族姐,乃蔡太师府三夫人。其恩师,乃童枢密院门下故吏。此人,如铁铸菩萨,内有金身,外有泥胎。近之,可得其助。远之,可免其灾。如何取舍,君自决之。”
梅挚,看着那句“铁铸菩萨,内有金身,外有泥胎”,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那张薄薄的信纸上,轻轻地,摩挲着。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每一个字背后,都透着一股,官场上特有的,冰冷而又复杂的,味道。
李纲。
一个,既与蔡京有亲,又与童贯有旧的,矛盾体。
一个,既有“刚正铁腕”之名,又深陷在京城两大势力泥潭之中的,复杂的人。
皇帝,派这样一个人来,整顿京兆吏治。
其用心,可谓,深矣。
他既要,用李纲的“铁腕”,来敲打,那些,在京畿之地,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地方势力。
又要,用李纲这层,复杂的,关系网,来平衡,朝堂之上,那两股,早已水火不容的,巨大力量。
这是一步,何等精妙,又何等,危险的,棋。
而他,梅挚,这个,小小的,蓝田县令。
就站在这盘棋局的,正中央。
他,既是李纲这尊“铁铸菩萨”,下凡之后,必须倚仗的,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
也是,那两股,巨大力量,在京兆府这片战场上,互相角力时,最容易被,牺牲掉的,一颗,小小的,棋子。
梅安,站在一旁,看着梅挚那张,在烛火下,阴晴不定的脸,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少爷,”他颤声说道,“要不……咱们,就称病吧。这趟浑水,咱们,不趟了。”
梅挚,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病?”
他笑了。
“这京兆府,病得,还不够重吗?”
“既然,大夫已经来了。”
“我这个,第一个,发现了病灶的,小郎中,又岂能,临阵脱逃?”
他将张叔夜的那封信,凑到烛火前。
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地,化为,黑色的,灰烬。
“备马。”
他说。
“这一次,我要让他,亲眼看一看。”
“这菩萨,究竟,是该渡人。”
“还是,该,被砸碎。”
2
京兆府衙门前,那块,曾经悬挂着“京兆府”三个烫金大字的牌匾,已经被摘了下来。
换上了一块,黑底金字,更显肃杀的,新匾。
“京兆提刑司”。
那三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力透木背。
像三柄,出鞘的,利剑。
悬在,所有,前来拜见的,官员的,头顶上。
京兆府尹李大人,今日,穿得,格外谦卑。他那身,一品大员的,绯色官袍,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他站在最前面,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
在他的身后,是京兆府下辖的,二十几位,县令。
他们,像一群,等待着,被检阅的,鹌鹑。
一个个,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梅挚,就站在,这群鹌鹑的,最后面。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七品,绿色官袍。
在这群,非红即紫的,大员之中,显得,格外的,扎眼。
也格外的,孤单。
巳时三刻,提刑司的官署大门,缓缓打开。
一行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中年官员。
他穿着一身,只有朝中,四品以上大员,才能穿的,紫色官袍。腰间,系着一条,金玉腰带。
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众人的,心坎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冰冷的,威严。
他,就是,李纲。
“下官,京兆府尹,李德裕,率,合府官员,参见,提刑大人。”
京兆府尹,第一个,上前,躬身行礼。
他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这位,名义上的,京畿最高长官的身上,多停留一刻。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地,从,在场的,每一位县令的脸上,扫过。
当他的目光,扫到梅挚的脸上时。
他那张,像铁铸一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的眉毛,微微地,挑了一下。
“你,就是,梅挚?”
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一口,古钟。
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梅挚,上前一步,拱手一礼。
“下官,蓝田县令,梅挚,参见提刑大人。”
他不卑不亢。
李纲,看着他。
看了,很久。
“蓝田。”他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本官,听说,你,把那里,治理得,不错。”
“像一朵,开在,烂泥塘里的,花。”
他的话,不知道,是褒,还是贬。
“下官,不敢当。”梅挚,低着头,回答,“下官只是,尽了,一个,父母官的,本分。”
“本分?”李纲,冷笑一声,“这世上,能守好‘本分’二字的官,可不多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京兆府尹。
“走吧。”
他不再理会梅挚,转身,朝,大堂走去。
“让本官,听一听。”
“你们这些,京畿之地的,好官们。”
“是如何,守你们的,‘本分’的。”
3
提刑司的大堂,比梅挚想象的,还要,压抑。
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只有,一张,黑漆的,巨大公案。
和,两排,冰冷的,官帽椅。
李纲,就坐在,那张公案之后。
他像一尊,真正的,铁铸的菩萨。
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县令们,按照官阶品级,依次,上前,汇报。
他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们说的,都是些,早已准备好的,陈词滥调。
不是说,天灾频仍,百姓困苦。
就是说,民风彪悍,盗匪猖獗。
总之,所有的错,都是老天爷的错,是百姓的错。
和他们这些,勤政爱民的,好官,没有,半点关系。
李纲,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从不,打断。
也从不,提问。
他只是,偶尔,会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一口茶。
那茶杯,是,最普通的,粗瓷茶杯。
和这大堂的,威严,显得,格格不入。
轮到梅挚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央。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诉苦,再表功。
他只是,很平静地,将,蓝田县,赋役改革之后,各项数据的,变化,一一,陈述了一遍。
百姓的负担,减轻了多少。
官府的税收,增加了多少。
新开垦的荒地,有多少亩。
新入学的孩童,有多少名。
他说的,都是,最枯燥的,数字。
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变化。
他没有,提一句,自己,是如何,斗豪强,惩贪吏的。
也没有,提一句,自己,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冒了,多大的风险。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就是,蓝田,变了。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数字时。
整个大堂,一片,死寂。
那些,之前,还在心里,暗暗嘲笑他,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县令们。
此刻,都,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们想不通。
同样是,当县令。
为何,他,就能,点石成金?
而他们,却只能,混吃等死?
李纲,依旧,面无表情。
但他,端着茶杯的手,却,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说完了?”他问。
“说完了。”梅挚,回答。
“很好。”李纲,点了点头,“你的‘本分’,守得,确实不错。”
他放下茶杯,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道,锐利的,寒光。
“那么,”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本官,想问一问,在座的,各位。”
“既然,蓝田县,能做到。”
“为何,你们,就做不到?!”
“是,你们的百姓,比蓝田的,更‘刁’?”
“还是,你们的土地,比蓝田的,更‘穷’?”
“亦或是,”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缓缓地,从,京兆府尹,和那几个,早已汗流浃背的,县令的脸上,刮过。
“你们的,‘本分’,都守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4
那夜,李纲,在提刑司的后堂,单独,召见了,梅挚。
没有,任何,下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
和,一壶,已经,温了很久的,浊酒。
“坐。”
李纲指了指,他对面的,蒲团。
他的身上,已经换下了那身,紫色的官袍。
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常服。
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威严。
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疲惫。
“今天,在大堂上,你,让本官,很意外。”李纲,亲自为梅挚,斟满了一杯酒,缓缓说道。
“下官,只是,实话实说。”梅挚,回答。
“实话,”李纲,自嘲地,笑了笑,“在这官场上,是最不值钱,也最,要人命的东西。”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可知,本官,为何,要来这京兆府?”
梅挚,没有说话。
“因为,”李纲,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圣上,对这里,很不满意。”
“京畿之地,首善之区。本该是,天下的,表率。可如今,却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臭水沟。”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听话的刀。来将这里,好好地,刮一刮,洗一洗。”
“而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是,那把刀。”
梅挚,依旧,沉默。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但是,”李纲,话锋一转,“刀,再锋利,也需要,一个,识路的人,来执掌。”
“否则,很容易,就会,砍错地方。甚至,伤了自己。”
他看着梅挚,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
“你,是个,聪明人。”
“你应该知道,本官,说的是什么。”
梅挚,终于,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他没有喝。
他只是,看着,杯中,那浑浊的,酒液。
“大人,”他缓缓地开口,“下官,只是,蓝田一县令。人微,言轻。”
“下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本分’。”
他将,“本分”二字,咬得,很重。
李纲,笑了。
“好。”
“好一个,‘守好本分’。”
“本官,就喜欢,你这样,守‘本分’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一股,冰冷的,夜风,涌了进来。
“明日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
“本官,要,彻查,京兆府,下辖各县,近十年,所有,赋役账目。”
“这件事,就由你,来,牵头。”
“本官,会,给你,最大的,权限。”
“本官,只要,一个,结果。”
梅挚,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他知道,李纲,这是在,向他,交底。
也是在,将他,彻底地,绑上,自己的,战车。
从此以后,他,将不再,仅仅是,为了,蓝田的百姓,而战。
他,将要,为了,整个,京兆府的,清明。
去和,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黑暗的,利益集团,正面,为敌。
前路,将会是,何等的,凶险。
他,无法预料。
他只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一份,加急的,邸报,被,送到了,李纲的案头。
李纲,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将那份邸报,递给了,梅挚。
梅挚,接过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邸报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京兆府尹李德裕,与,蔡太师,私交甚密。近日,太师府长随,已,秘密,抵达长安。”
梅挚,拿着那张薄薄的纸。
却感觉,有,千钧之重。
他,终于明白,为何,李纲,这尊,“铁铸的菩萨”,会如此,急于,向他,这个,小小的县令,示好,拉拢。
因为,他,即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地方上的,魑魅魍魉。
更是,来自,朝堂之上,那条,真正的,巨龙的,雷霆之怒。
而他,梅挚。
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更加,恐怖的,风暴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