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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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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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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五十二章 田埂上的灰

1

一份发黄的卷宗,开启了梅挚在蓝田县的第一个白天。

县衙的整顿,像一场无声的战争。钱有德大约是真的被梅挚那晚的眼神吓住了,第二天一早,院子里的荒草便在一群被临时召集来的衙役的镰刀下,发出了垂死的哀鸣。灰尘被扫帚扬起,在阳光下形成了一场小小的、呛人的风暴。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被两个衙役抬下来,用湿布反复擦拭,露出了底下暗沉的、却依旧不失威严的木纹。

一切都在变。

但梅挚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真正的沉疴,不在院子里的草,而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味的卷宗里。

他在公房里待了三天。

三天,他几乎没合眼。梅安送来的饭菜,常常是热着进来,冷着端出去。他把自己埋在那一堆故纸里,像一个饥饿的、贪婪的蠹虫,疯狂地啃食着蓝田县的过去。

户籍册上,人丁数字年年增长,可增长的,多是些无田无产的流户。田亩册上,官田、民田、学田、寺庙田犬牙交错,一笔笔交易记录模糊不清,像一张被故意涂抹过的脸。钱粮册更是触目惊心,夏税秋粮的征收条目繁多,火耗、加派、常例、规费,名目之多,连他这个在御史台见过大世面的人都看得眼花缭乱。而支出项,却永远是那么几笔笼统的账目:修缮、廪米、公费……

每一页纸,都像一个沉默的、受尽了委屈的嘴巴,在向他无声地哭诉。

吏员们开始怕他。

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县尊,不像前几任那样,要么沉迷于酒色,要么热衷于迎来送往。他几乎不出后衙,也不见客。他唯一做的,就是看卷宗。偶尔,他会把某个司吏叫去,指着卷宗上的某一处,问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那问题往往很小,小到一笔几十文钱的开支,或是一个户籍的迁徙记录。但就是这样小的问题,却常常让那些老油条似的司吏,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一面巨大的、干净的镜子前。他们身上所有的污垢和疮疤,都无所遁形。

梅挚没有发火,没有斥责。他只是看,只是问。他的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恐惧。

县衙的空气,开始变得紧张。吏员们走路都踮起了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那几个平日里最喜欢聚在西厢房嗑瓜子聊天的,如今连个屁都不敢放。

钱有德这几天瘦了一圈。他每天都来向梅挚请示,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他汇报着县衙的整顿进度,言语里却总想旁敲侧击地打探,这位新县尊,到底想干什么。

梅挚什么也没说。

直到第三天夜里,他看完了最后一本卷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刚刚糊上新窗纸的窗户。一股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清冷的夜风涌了进来,让他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他看着窗外那轮残月,和县衙院墙外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广袤的土地。

他忽然觉得,那些卷宗,依旧是死的。它们能告诉他病症,却无法告诉他病根。它们能告诉他数字,却无法告诉他数字背后,那些活生生的人,是怎样在哭,在笑,在挣扎,在绝望。

他必须走出去。

用脚,而不是用眼睛,去读懂这片土地。

第二天一早,梅挚脱下了官袍,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他对梅安说,自己要出去走走,公务暂时交由钱主簿代为处理。

钱有德听到这个消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位新县尊,总算是“开窍”了。年轻人嘛,憋了几天,总要出去散散心。只要他肯走出这四方衙门,肯去看看蓝田的山水,肯去听听那些乡绅们的奉承,他就会明白,这蓝田,不是靠几本卷宗就能治理好的。

他热情地要为梅挚备车,要派衙役护送。

梅挚都拒绝了。

他只带了梅安,两人各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像两个出门游学的士子,从县衙的侧门,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

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里,那张刚刚清理干净的桌案上,铺开了一张手绘的、简陋的蓝田舆图。在那张图上,他用朱砂笔,画出了一条蜿蜒的、深入到蓝田最偏远角落的路线。

他的第一站,是地图上一个叫做“白鹿原”的地方。

2

去白鹿原的路,不好走。

那是一条真正的土路,被雨水冲刷出无数的沟壑,又被太阳晒得干硬。走在上面,脚底下像是踩着无数碎石,硌得人生疼。

梅挚走得很慢。

他不是走不了快,而是不想走快。他要看,看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田,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他和梅安假作是寻访故友的书生,一路走,一路问。

他们走进田间地头,和那些正在劳作的农夫攀谈。

“老乡,这地里种的是什么?”梅挚指着一片长势并不喜人的庄稼问道。

农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他和梅安身上打量了一番。他们的衣服虽然是布衣,但浆洗得干净,不像本地人。农夫的眼神里,立刻带上了一层戒备。

“麦子。”他瓮声瓮气地回答,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干活,不再理会。

梅挚也不恼。他蹲下身,捻起一株麦苗,仔细看了看叶子,又抓了一把地里的土,放在手心搓了搓。

“老乡,你这地,有些缺水了。”他说,“而且土里,似乎碱性重了些。若是能在秋收后,往地里多施些草木灰,再引渠水来冲一冲,明年的收成,兴许会好上两成。”

那农夫停下了手中的锄头。

他再次抬起头,狐疑地看着梅挚。一个外乡来的书生,居然懂得农事?

梅挚笑了笑,笑容温和而真诚:“我家里也种过地,略懂一些。”

农夫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他咂了咂嘴,叹了口气:“懂有啥用?这老天爷,两年没下过几滴透雨了。河里的水都快见底了,哪还有水来冲地?至于草木灰……家里烧火的柴禾都不够,哪来的草木灰?”

他的话匣子,像是被梅挚那句“略懂一些”给打开了。

“再说了,就算收成好上两成,又怎么样?交了皇粮国税,还有里正甲长的孝敬,还有衙门里那些书办衙役们刮地皮的‘常例钱’,到头来,能落到自个儿嘴里的,还是那么几口。多两成,少两成,有啥区别?都是个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命。”

他说着,又低下头,狠狠地一锄头刨下去,像是要把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

梅挚沉默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农夫的这番话,比他看三天卷宗,得到的感触还要深。那卷宗上的数字,是冰冷的。而此刻,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每一个数字背后,都跳动着一颗怎样无奈而又疲惫的心。

他们继续往前走。

走进了一个村落。村子很破败,大部分是茅草屋,屋顶的茅草已经腐烂发黑。孩子们光着脚在泥地里跑来跑去,一个个面黄肌瘦,肚子却鼓鼓的。妇人们坐在门口,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警惕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几个老人正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闲聊着什么。

梅挚和梅安走过去,讨了碗水喝。

起初,老人们很沉默。他们只是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看着梅挚。

梅挚也不急着问话。他只是安静地喝着水,听他们聊天。他们聊的,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牛病了,谁家的媳妇跑了,谁家的儿子该娶亲了,却拿不出彩礼。

这些话语,琐碎,庸常,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梅挚的心上。

这就是他治下百姓的日常。

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家国天下。只有最卑微的、为了活下去而进行的挣扎。

渐渐地,老人们似乎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像是什么坏人。他话不多,眼神却很干净,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还会跟着他们的话题,点点头,或者露出一丝感同身受的微笑。

一个豁了牙的老头,磕了磕烟锅,主动开了口:“后生,你们这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我们从京城来,想到这关中地界访友,顺便游学。”梅挚回答。

“京城?”老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可是天子脚下,好地方啊。听说那里的地,都是金子铺的。”

“金子铺的地,也长不出粮食。”梅挚笑道。

老头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这话在理。”

气氛,一下子融洽了许多。

“老人家,我听你们刚才说,这几年收成不好?”梅挚顺势问道。

“何止是不好!”另一个干瘦的老人抢过话头,声音里充满了愤懑,“简直是要人命!前年旱,去年蝗,今年看着天时好点,可官府的税,却一年比一年重!前几天,县里还下来文书,说要加派一笔‘青苗钱’,说是借钱给咱们买种子,可这都快下种了,连钱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要先让咱们按田亩交利息!这叫什么事儿!”

“可不是嘛!”豁牙老头也接过了话,“前任的张县令,在的时候还好些。这位新来的,听说是个京城里来的年轻人。年轻人,火气大,怕不是又要搞什么新花样,来折腾咱们这些老骨头了。”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口中那个“京城里来的年轻人”,此刻就坐在他们面前,安静地听着他们的抱怨。

梅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听到了“青苗钱”,这是朝廷新法,本意是好的,是为了扶持农桑。可到了地方,怎么就变成了“未见钱影,先缴利息”的苛政?

他听到了百姓对他的揣测和不信任。他们怕他,就像怕一场即将到来的冰雹,不知道会把他们本就脆弱的庄稼,砸成什么样子。

一种巨大的、无力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满怀着为民做主的理想来到这里,可在这里,他首先要面对的,却是百姓对他这个“官”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怀疑。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庙正为一种莫名的饥饿而隐隐作痛,这种饥饿并非源于肠胃,而是源于一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天下的饥荒与此刻他内心的饥饿,在那棵老槐树下,达成了残酷的共鸣。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知道,任何语言,在他们经历过的苦难面前,都是苍白的。

他只是站起身,对着几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几位老丈赐水。”他说,“我们该上路了。”

老人们有些错愕。他们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何要行如此大礼。

梅挚没有解释。他带着梅安,转身离开了村子。

走出很远,梅安才忍不住开口:“少爷,他们那么说您,您怎么……”

“他们说的,没错。”梅挚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在他们眼里,天下所有的官,都是一个样。除非,我能让他们看到不一样。”

夕阳西下。

橘红色的光,洒满了整个白鹿原。将田埂、村落、还有梅挚那道显得有些孤单的背影,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又苍凉的颜色。

他走在田埂上,脚下沾满了灰尘。

这灰尘,是这片土地的颜色。

他想,或许只有当自己身上的灰尘,积得和那些老农一样厚时,他才能真正赢得他们的信任。

3

在乡间走了五日,梅挚的皮肤黑了,嘴唇也有些干裂。他那件青布长衫,沾上了泥点和草屑,看上去,已经和本地的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了。

这五日,他走过了七个村落,拜访了十几户人家。

他看到过一家人只盖一床破被子,也看到过三代人同住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他吃过掺了野菜的糠饼,也喝过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

他听到过婴儿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微弱的啼哭,也听到过老人因为病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

他的心,被这些见闻,磨得又软又硬。软的是对这些苦难的悲悯,硬的是要改变这一切的决心。

第六日,他们来到了蓝田县最大的一个镇子,洩湖镇。

洩湖镇比县城还要热闹几分。镇上有个市集,商铺林立,人来人往。梅挚想在这里歇歇脚,顺便打听一些县城里听不到的消息。

他们在镇上最大的一家茶馆坐下。

茶馆里,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有走南闯北的客商,有本地的乡绅,也有一些游手好闲的破落户。他们高谈阔论,谈天说地。

梅挚和梅安拣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两碗最便宜的粗茶,安静地听着。

很快,他便听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邻桌坐着几个穿着绸衫的乡绅,正在议论县里新来的那位梅县令。

“听说了吗?新来的那位梅大人,把衙门上下整顿得跟新的一样,连院子里的草都拔干净了。”一个胖乡绅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年轻人嘛,总喜欢做些面子上的文章。”另一个山羊胡乡绅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倒是听说,这位梅大人,这几天根本不在县衙里,不知跑到哪里‘微服私访’去了。”

“哦?还有这事?”胖乡绅来了兴趣,“他能访出个什么名堂来?那些泥腿子,见了官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能跟他说实话?”

“这可不好说。”山羊胡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这位梅大人,在京城里,是个狠角色。扳倒了好几位尚书侍郎呢。这次来咱们蓝田,怕是来者不善啊。”

“怕什么?”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面色阴沉的乡绅冷哼一声,“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的,能翻出什么浪来?蓝田这碗水,深得很。他要是聪明,就该学学前几任,多跟咱们走动走动,大家有钱一起赚。他要是想不开,非要砸大家的饭碗……哼哼,有他好看的。”

他说完,端起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眼神里透出一股狠戾。

梅挚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知道,这些人,就是钱有德口中那些“搅浑水的人”。他们盘踞在蓝田,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整个县的利益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任何试图改变现状的人,都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正思索间,茶馆门口忽然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体面、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茶馆里的人,无论乡绅还是走卒,见到这位老者,都纷纷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

“白鹿村的鹿老爷子来了。”梅安在梅挚耳边低声说道。他在乡下打听消息时,听过这位鹿老爷子的大名。

鹿老爷子,名鹿泰,是白鹿原上最有威望的乡老,为人公正,学识渊博,在整个蓝田县都德高望重。据说,前几任县令,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他。

鹿泰对着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他的目光在茶馆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梅挚的身上。

梅挚也正在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鹿泰的眼神,睿智而深邃,像一口古井。梅挚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柄出鞘的剑。

鹿泰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没有走向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乡绅,反而径直朝着梅挚这一桌走了过来。

“这位后生,看着面生得很啊。”鹿泰在梅挚的桌旁站定,声音洪亮。

梅挚站起身,拱手一礼:“晚生梅挚,从京中来,路过此地。”

“梅挚?”鹿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可是新到任的,梅县尊?”

此言一出,整个茶馆,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到了梅挚身上。

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那几个乡绅,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端着茶碗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梅挚的心,也是一沉。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被揭穿。

4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馆里,只剩下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的、细微的声响。

梅挚看着眼前的鹿泰。这位老人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他知道,自己无法否认。

他微微一笑,重新拱手:“不想竟被老丈识破。正是晚生。”

他没有自称“本官”,而是用了“晚生”。这个称谓,既承认了身份,又保持了一份谦逊。

鹿泰也笑了。他的笑声很爽朗,打破了茶馆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哈哈哈,梅大人不必紧张。”他说,“老朽只是看大人的气度,不像寻常书生。再联想到近日县里的传闻,斗胆一猜罢了。”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几个面如土色的乡绅,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何况,能让咱们洩湖镇的几位‘大善人’,吓得连茶都端不稳的,除了新来的父母官,怕是也没旁人了。”

那几个乡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丈说笑了。”梅挚淡淡地说。

他知道,这位鹿泰,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同时,也是在敲打那几个乡绅。他是在告诉他们,也告诉自己,他鹿泰,在这蓝田县,有他的分量。

“梅大人若不嫌弃,可否到老朽家中,喝一杯薄酒?”鹿泰发出了邀请。

梅挚略一思索,便点头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知道,这次相遇,或许不是偶然。而与这位在蓝田县举足轻重的乡老的谈话,或许能让他对蓝田的认识,再深入一层。

他跟着鹿泰走出茶馆。身后,是那几个乡绅如释重负的喘息,和茶馆里重新响起的、更加压抑的议论声。

鹿泰的家,就在白鹿村。是一座很普通的关中民居,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一切都显得朴素而有生气,与县衙的颓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酒菜很简单,一壶浊酒,几碟农家小菜。

两人对坐,没有过多的寒暄。

“大人这几日,想必是看尽了我蓝田的穷苦了吧?”鹿泰为梅挚斟满一杯酒,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梅挚点头,神情凝重,“触目惊心。”

“那大人可知,这穷苦的根子,在哪里?”鹿泰追问。

梅挚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那本混乱的田亩册,想起了那本名目繁多的钱粮册,想起了那个老农对“青苗钱”的抱怨,也想起了茶馆里那几个乡绅的嘴脸。

“在田,在税,更在人。”他缓缓地说出这八个字。

鹿泰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好一个‘在人’。”他端起酒杯,敬了梅挚一杯,“梅大人,你和前面那五位,不一样。”

“他们来了,要么是先找我们这些乡老士绅,饮酒作乐,拉拢关系。要么,就是坐在衙门里,大笔一挥,颁下几道不切实际的政令,搅得鸡飞狗跳,然后不了了之。”

“只有你,肯脱下官袍,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这片土地。肯蹲下身子,去听那些泥腿子的心里话。”

鹿泰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蓝田病了,病得很重。病根,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字。衙门里,有不作为的官吏。乡野间,有为富不仁的劣绅。他们勾结在一起,像蚂蟥一样,趴在蓝田这头老牛的身上,吸它的血,吃它的肉。老牛不死,他们就不肯松口。”

他的话语,朴实,却充满了力量。

梅挚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鹿泰今天找他,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

果然,鹿泰话锋一转:“但是,大人,这病,不好治。你若是想动刀子,那些蚂蟥,是会咬人的。”

“我知道。”梅挚的声音很平静。

“你孤身一人,在蓝田,没有根基。”鹿泰看着他,眼神变得深邃,“而他们,盘根错节,关系网遍布整个县,甚至……还通着上面。”

梅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一团火。

“老丈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劝我知难而退?”他问。

“不。”鹿泰摇了摇头,笑了,“老朽是想看看,新来的这位梅大人,胆子到底有多大。现在看来,比老朽想的,还要大。”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枣树。

“这蓝田,也并非全是烂泥。百姓的心,就像这地,你只要肯下力气,肯浇水施肥,它总能长出好庄稼来。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还有几个,盼着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他转过身,对着梅挚,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梅大人,你若真有心为蓝田百姓做主,老朽这把骨头,愿为你当一块垫脚石。”

梅挚连忙起身扶住他。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来蓝田的第七天,终于在这片冰冷而坚硬的土地上,感受到了一丝来自民间的、温暖而有力的支持。

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他要面对的,将是一场与蓝田本地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之间的硬仗。

就在他走访乡间的这几日,县衙里,已经有三位主管钱粮、刑狱的老吏,不约而同地,借口身体不适,告了长假。

他们,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用这种方式,进行无声的抵抗。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梅挚扶着鹿泰,看着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缓缓地从地平线上消失。

黑夜,即将来临。

但他的眼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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