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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亲不算亲，鸡蛋不算荤。”这句老话折射出父系血缘主导下的家族伦理偏见，有着时代局限性。放在今天来看，这种观念难免显得狭隘、疏离。
时代的洪流不断重塑着人际关系的面貌。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前，不少家庭子女众多，亲戚自然也多；而政策实施后，许多家庭都是独生子女，身边的亲戚是越来越少，曾经被传统观念所轻视的姨亲，此刻也变得尤为珍贵。
王霞的母亲每次提起王霞大姨，话到嘴边总会戛然而止。这背后藏着太多的情由，既有不被理解的委屈，更有难以言说的伤心，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姐妹亲情是很久的事了，现在已成了折磨，她睡不好吃不好，想找个外人说说心里话，又怕被人笑话。找丈夫和婆婆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们也是受气者，与其让一家人难受还不如让她一个人当受气包。
没有哪个能让她吐尽苦水，那些想说的话只能憋在心里，生生地熬着。久而久之，郁结于胸，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堵得慌。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却总在想，不管是在田间劳作，还是做家务、缝制衣物时。
翻来覆去地想，伤痛随之是犁了又犁，翻了又翻：当年，家里一大窠萝子（一大窠萝子，岳西方言，家里人多，上有老下有小的意思），就她和丈夫两个主劳力，忙完田里忙地里，还要看牛割草、上山砍柴；家里养着一头年猪和一头老母猪，还得到处讨猪草。一天到晚起早贪黑，日子过得紧巴巴。
有年，王霞大姨来王霞家捉走了两头小猪，不仅一分钱没给，还顺手借走了五块钱。要知道，那时候一头小猪的市价也才两块五，这么算下来，相当于白白捉走了四头小猪，分文未付。
王霞母亲实在想不通，还是要想：自己作为妹妹，掏心掏肺地对姐姐一家好，姐姐为何要这般对待自己？她在心里叹息：“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你对人越好，人家反倒越不当回事，仿佛你天生就该欠他们似的。”
这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盘踞心头多年的疙瘩，终究不同于那些一时的糟心事——种子刚撒下就被鸡扒拉，红薯快成熟遭野猪拱，小猪仔被老母猪压死，下蛋的母鸡被老鹰叼走，那些事再让人窝火，顶多是难过一时，发几句牢骚，骂两句也就解气了。
可王霞母亲内心深处的委屈又能向谁倾诉呢？又有谁能解开她的心结呢？
王霞母亲兄妹六人，大姨娘排行老大，脾气也最古怪。她生了两个儿子，各自成家。按照王霞父亲的话说，“有好儿子就能找到好儿媳妇。”
王霞大姨以前很是喜欢到王霞家来玩，有时候还要歇上一两夜。有次，她和儿媳妇吵架，带着衣物又来了。她向王霞母亲诉苦，“三妹耶！我两个儿媳妇都不是人呃……我两个儿子是孬种，都听儿媳妇的，更不是个东西……他们蛇鼠一窝，都嫌我话多，嫌我不好，嫌我一天抓到晚（王霞大姨身上有疮，一直没得到根治），都叫我走，叫我滚。我是真没有地方去了，才到你家来住两天呃……”王霞大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我大儿媳妇，尅父来了，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背着我关起门来，给尅父弄好吃的，你说像话不？这不是天打雷劈么？我小儿媳，就更不像话了……我养着几只老母鸡下蛋，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她也背着我，偷偷地捉回娘家。”王霞大姨嘴角上都是泡沫，说完她骂将起来，“我两个短命鬼的儿子，找了两个短命鬼的儿媳妇……我辛辛苦苦养的鸡就当是让狸猫给偷吃了……”
彼时王霞奶奶尚在世，听着王霞大姨数落起儿子儿媳，话语愈发刻薄难听，实在坐不住，便找了个由头匆匆走开了。王霞母亲同样听得不是滋味，可碍于大姐的情面不便直接打断，只能耐着性子开导，“你两个儿媳妇都是好伢！能干着不得了，烧锅撩灶，上山下田，犁田打耙，哪样不照？比人家男的还要强！你有这么样的（两个）好儿媳，应该知足了吧！？”
“我知足？我是气得鬼火烫（鬼火烫，岳西方言，非常生气的意思）呃……我是找了两个娘回来了……我就是个受气包。”王霞大姨气不打一处来，浑身都在颤抖。
“大姐！你口都讲干着，喝口茶，消消气，”王霞母亲把茶递给王霞大姨，“儿媳妇是你的儿媳妇，是你家儿子看中的……你还能叫你两个儿子不要？让你两个儿子打寡汉佬？你家儿子同意，你家孙子也不同意啊！既然离不掉，就要好好过日子，你不能到处讲人家，这样不好。”
王霞大姨喝了口茶，心情也平复了许多，王霞母亲接着说道：“不是做妹妹的说你，‘人老话多，树老根多’，你这么大年纪了，是享福的时候……现在是年轻人当家做主，你就少管点事，少操点心，少说点闲话……今昼，幸亏是讲给我听，要是讲给你屋里（你屋里，此处表达的意思是邻居）人听，传到你两个儿媳妇耳朵里，那还得了？不又是吵架？”
“我怕么事？难道还翻天着不成？”王霞大姨抬高了嗓门，就像是在吵架。
“哎……”王霞母亲叹了口气，说道：“大姐！你都是做奶奶的人了，何必呢？人无完人呃！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应该学坏点，不要总是和伢几个吵……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也是大实话，听不听由你……哪天，当你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总是要尅几个服侍你吧？总要喂你吃喂你喝吧？总要有人为你端屎端尿吧？”
“尅几个巴不得我早点死呃……还服侍我，想都不要想呃！”王霞大姨越说越来气。
“大姐！你这讲的是么话，好说不好听呃……儿子是你肚子里蹦出来的，是你生的是你养的……儿媳妇是你家‘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她们为你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尅两个还那么能干。”王霞母亲接着劝慰道：“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她们父母大总不来。来了，做子女的弄点好吃的好喝的，不应该吗？就是普通人来了你家，总也得炒碗好菜吧？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不是我说你，大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说，我也不相信我两个外甥媳妇是那样的人……你就是讲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你是我妹呃！都不帮我讲话！还帮着外人！你是我么妹呃？我没有你这样的妹！王霞大姨把茶杯往桌上猛地一礅，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手指着西南方向，说道：“我要是讲了一句假话，在斗水岗上我就被车撞死。我要是没有讲假话，我家那四个……”
没等王霞大姨把话说完，王霞母亲打断了她的话，有些生气地说道：“大姐，你不要讲了……你到我家来玩我欢迎，如果你老是说你儿子、儿媳妇不好……一个我不相信，二个我听着不舒服。哪有你这样做母亲，做婆婆的……我家两个外甥，我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我晓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家两个外甥媳妇我也晓得她们的为人……你老是在我面前讲，最后传到别人耳朵里，还以为是我三姨娘在后面挑事，说他们的坏话……那不是得罪人，讨人嫌么？我可不敢担这个责……你以后再在我面前说他们的坏话，我只能躲得远远地不理你，到时候你莫要怪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晓得事。”
“你不就是怕我到你家来了么！？我以后不来了就是……我现在就走，再也不会到你家来了。”王霞大姨火冒三丈，冲进房间收拾好包裹就要走。王霞奶奶上前劝留，她死活不听，执意要走。拉扯间，王霞奶奶差一点被推倒在地。
王霞母亲见状，只得上前作小揖（作小揖，岳西方言，赔不是，说好话，道歉的意思），“大姐！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对，说得不如你意，你就讲出来，我改还不行？我两个是亲姐妹，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大些……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要是哪里说重了，你也不要见怪，我小些不懂事……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你还不了解？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王霞母亲伸手去夺王霞大姨的包裹，“大姐！我俩坐下来喝喝茶，慢慢地听你讲。”
王霞大姨满脸不屑，一把抢过包裹，气呼呼地冲出王霞家。王霞母亲紧随其后追了出去，紧紧拉住她的胳膊不肯松手。
王霞大姨粗暴地甩开王霞母亲的手，话语凛冽尖锐，“一个指头拉，三个指头送……猫哭耗子假慈悲……”
王霞母亲被大姐猝不及防的话击个正着，心戚戚然凄凄凉，眼泪盈眶，钻心的痛，整个人显得颓丧不已，一时竟无法动弹。她就像一根木头杵在那，落寞而孤零，无辜又可怜。
王霞大姨跑远了，还想再说些什么来发泄情绪。可连风都看不下去她的做派，似要替王霞母亲鸣不平，硬生生地将她的话给堵了回去，只听到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她的身后是被撕碎的姐妹情谊，此刻正化作纷飞的碎片，飘向四面八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