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份都快要到月底了,晓琴身上该来的迟迟还没有来。她有点慌张了起来,就把情况告诉了阿超。
“好事呀。我们又有宝宝了。”阿超笑呵呵地说道。
“好个屁!真的生了下来,‘罚款’就替你罚死道(仙山方言,指罚款很厉害的意思)。你还笑!”晓琴白了阿超一眼,说。
是的。晓琴说的事情,阿超当然明白。2000年,温州一带农村计划生育政策,以稳定低生育水平为核心,国家层面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一个子女,地方普遍实行“一孩半”,即农村夫妻仅育一女可审批生育二孩。阿超和晓琴已育有一男孩,政策不允许再生育。假如违反政策,计划外生育的话,政府则要征收社会抚养费,这就是晓琴口中所说的“罚款”。这些年来,大阳村就有一些人家被“罚款”,少则三、四万,多则六、七万,不等。
这个还真的是个大事情,阿超想。“那你说该怎么办好呢?”他问晓琴。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问你木。”晓琴又白了阿超一眼,继续说道:“都是你,做那事不要命。现在好了,看你咋办!”
“也许,你就来迟了。”阿超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是没有底气的。
“我每个月都挺准时的,最多不会相差两天,这次肯定有了。都怨你,那天晚上我总觉得不行,你偏非要,还不戴……”
阿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从嘴巴里呼了出来。他十指相叉,低下了头……
12月份,晓琴开始出现了妊娠反应。毫无疑问,怀孕了!这是
铁板钉钉的事。夫妻俩必须及时做出决定,不然的话,这个事情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床底角吃柿子,也会有人知道,更何况是鼓肚子的事。还有,村干部的耳朵鹿子一样灵敏,不赶快决定,待仙山镇干部到家,那就是“引产”俩字。
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晓琴突然用手捂住嘴巴,然后快速起身去往卫生间。阿超的母亲问:“怎么啦?晓琴想吐吗?”
“天气冷,刚才超市回来,可能在路上着凉了。”阿超一边吃饭,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哦哦,那等下烧碗姜汤喝喝。”
阿超的父亲顾自吃饭。
翌日晚上,同样在吃饭,晓琴又像昨天一样,快速去往卫生间。卫生间里,传出她呕吐的声音。
“看晓琴气色挺好,不像着凉的样子。”阿超的母亲停下筷子,盯着阿超的脸,说:“难道是怀孕了吗?”
本在低头扒饭的阿超爸,此刻却猛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了看阿超,又转头看看阿超妈。
这时,阿超不得不说实话了。
“好啊好啊,再生一个宝贝,凑成双,很好木。”阿超的母亲笑着说道。
“嗯嗯。”阿超的父亲,也微笑了起来。
“不过,我和晓琴还没有商量决定好,所以,之前就没有及时跟你们讲。”
“这个有什么好商量决定的,生下来就是!就算罚款,也是值得的!”平时不善言语的父亲,此时却展露出一家之主的气势。
“是啊,你爸早就跟我嘀咕了。说小元杰都好几岁了,你们怎么
还没有动静。”坐在一旁的母亲,此刻把“夫唱妇随”做到了极致。
“可是……”阿超正想继续说下来,晓琴从卫生间出来了,于是,他就继续吃饭。
卫生间就在一楼,离餐桌并不远。刚才进卫生间的时候,晓琴有意将门虚掩着,因而,公婆的话,她听个八九不离十。如果现在返回餐桌,该如何接应他们的话题。晓燕走出卫生间,朝着餐桌的方向说:“爸,妈,我有点不舒服,先上楼了。”
“哦,那你先上去吧。等下如果饿了,热热饭菜再吃。”阿超的母亲说。
“嗯,好。”
于是,晓琴就上了楼,坐在床上。不一会儿,阿超也上来了,坐在晓琴的旁边,把父母刚才的意思向晓琴重复了一次。
“我听到了。”晓琴低着头,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先睡觉,再说。”晓琴躺了下去,一把拉过被子,把头埋进了被窝。屋外,寒风嗖嗖。
在仙山镇,阿超就有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原先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为了再生一个男孩,夫妻俩外出“逃生”一年。一年之中,家庭没有收入,在外地还要很多花费,回来被镇政府“罚款”了四万二千元。听说还是叫熟人出面讲的人情,本来政府要罚他五万。最后,他东借西借,才勉强凑足,交了“罚款”。原先生活条件就一般的家庭,现在就如同一条破木船,艰难地在温瑞塘河之上摇摇晃晃。想着想着,阿超的睡意全无……
晓琴把怀孕之事告诉了姐姐晓燕。晓燕一听,说:“这是好事啊。”
“反正已经有小元杰了,我想,这个不要也罢。”
“不要?阿超怎么说?”晓燕睁大了眼睛,问道。
晓琴不好回答,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的爸妈知道我怀孕了,很高兴,说再生一个,凑成双,挺好。”
“那当然啰。可惜阿飞鬼一直在国外,要不,我们早就生了。”说完,晓燕捂着嘴笑。
“要‘逃生’,要罚款,想想都烦。”
“不会的。一年时间,很快的。你看,一个回头,阿飞出国又一年了。”
没过几天,一个晚上,阿超一家人正在吃饭,“咚——咚——咚”,门外有人敲门,随之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阿花姨,在家吗?”
“谁啊,在呢。”阿超的母亲一边应答,一边起身去开门。这一开不要紧,可把她惊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原来,来着正是大阳村妇女主任兰香。没等阿超的母亲招呼,她一个侧身,自己就进到屋里来了。
“哟,吃饭呐。我看看,阿超大老板家都有什么好菜。”兰香一边说,一边就向着饭桌走来。她伸长脖子,探到了饭桌前,借看菜的时机,拿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晓琴。晓琴把头低了下去,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做贼似的。
“好好好,那你们一家人就先吃饭吧,我不打扰了,改天再找阿花姨聊。”
“不坐会儿再走?”阿超的母亲不冷不热地说。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兰香边走边说。
阿超的母亲随后,把门关好,反锁。“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家的屋里头,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次进来,肯定听到了什么风声。”阿超的母亲嘟哝着。
“你们得抓紧安排。”阿超的父亲脸露瘟色。
回到楼上,夫妻俩不再犹豫,当即决定:生!晓琴说,就到我妈家吧,那边住哪里,我们这里的人也不知道。阿超点了点头,晓琴随即给父母打去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阿超安排小珍先去超市分部,暂时代理一下晓琴的收银台工作。他赶回家以后,就和晓琴一起整理生活用品,准备启程去往青田。
一路上,房屋墙壁上诸如“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一对夫妻只生育一个孩子”之类的红色大字宣传标语随处可见。平时,阿超看了也就看了,没啥感受,如同没有看到一样。现在,当他再次看见这些文字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像触电一般,不敢再多看一眼。
对于怀孕女儿的过来,娘家是千般呵护。阿超从青田回来后,开始考虑超市分部收银台的工作,以后该叫谁过来接替呢。
这天上午,村委会上班时,兰香就来到了书记的办公室,正好主任也在。
“都是你们,叫我去。我回的时候,他们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兰香生气似的,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这也是你的职责木。”村书记笑了笑,继续说道:“怎么样?像不像?”
“鼻尖都开始大了,圆了,还微微泛红,出油,您说像不像?”
“那就是了。”书记的脸色开始变得严肃了起来。
“肯定是了。”坐在一旁的村主任插话道。
兰香转过头,眼睛望向书记室的窗外。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对不起同村人的事。
两天后,阿超和父亲刚从超市下班回到家,阿超的母亲就慌慌张
张地告诉父子俩,说:“今天上午,仙山镇上的人过来了,问晓琴在哪里,我说出去旅游去了。”
“那他们怎么说?”阿超瞪大了眼睛。
“他们说,那等她回来之后,让她立马去镇里孕环检查。他们还说,上个月晓琴都还没来检。”
阿超沉默不响。
几天过后,仙山镇上的人又一次过来了。阿超的母亲依然说,去旅游了还没有回来。
“去外国旅游了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位镇干部严厉地责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很快就能回来了吧。”阿超的母亲一边搪塞,一边顾自在灶台上擦来擦去。
镇里的干部说了几句,因没见着晓琴,也只得悻悻地离开。
这边镇里的干部来家里催人,那边超琴超市汽摩配城分部收银台的人员还没有落实,小珍只是临时过去代替一下晓琴,阿超的心里烦得很。自己家里就这么几个人,收银台的事情只有交给自己的人才放心,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合适的人。
“哥,那我就在分部收银,本部那边再叫一个销售引导员就可以了。销售引导员也不需要啥技术,只要人诚实、灵活、勤力(大阳方言,指勤劳的意思)就可以。你打出招人广告,肯定有人过来。”小珍说。
“对呀,你看,我这几天被那个事情头都搞晕了。”阿超豁然开朗。
“分部这里,就是学生过来上课和放学的时候人多一些,平时也
不怎么忙,就我和爸两个人差不多了。”
“这个我知道。”阿超说。
当天,超琴超市的门口就挂出了招人广告。第二天,通过筛选,阿超招来了一名女工,是塘上隔壁一个乡镇的人。因为同讲塘上话,方便与本地年纪大的客户沟通。再说,临近也方便一些,不用另外租房。1997年的时候,阿超给店里的人月工资750元,现在加到了850元。考虑到女工刚来,阿超跟她谈妥,试用期两个月,月工资750元,以后看情况再加工资。
至此,阿超的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超基本上一个月会去一趟青田。看一次,晓琴的肚子大一次。他摸摸晓琴的肚子,微笑着说:“这回,会是女儿,我的小棉袄。”
“想得美!我偏给你再生一个带棒的。”晓琴双手叉在腰间,左右摇晃着圆鼓鼓的肚子。
“好啊,带棒的一样好。将来‘兄弟一条心,稻草变黄金’。”
“就你会说话。”晓琴白了一眼阿超,脸上泛起孕期特有的红晕。
一转眼,时间就到了2001年8月。一天上午,阿超正在超市本部门口卸货,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青田丈母娘打来的,电话里头传出她急促的声音:“啊超,晓琴刚才肚子疼了起来,应该要生了。我和你爸现在就把她送县人民医院,你赶紧过来。”
“好的,妈,我马上过去。”阿超把卸货之事交代给了阿福,向晓燕打了一声招呼,就匆匆忙忙赶往青田。
来到青田县人民医院,晓琴已经进入产房待产。阿超就和丈人、丈母娘一起,在产房外面的走廊里等候。下午五点左右,产房的门被微微打开,一名护士走了出来,对晓琴的妈妈说:“阿婆,恭喜恭喜!是男孩,母子平安。”
“哦哦,真好!谢谢医生!”
“你们再等会儿,我们就送母子俩出来。”说完,护士重新进入了产房。
不久,护士就推着一张白色的床,慢慢地出来了。阿超立马上前接过,晓琴的爸妈紧随旁边。他边推车,边看床上的晓琴。这时,晓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阿超发现,她的眼角还渗着泪水,额头一缕长发湿湿的,斜着往下粘在那张微微苍白的脸上。阿超只觉得眼眶一热,鼻子里一阵发酸。
“孩子呢?”晓琴的母亲问边上的护士。
“孩子还在做健康检查。放心,等下就会送来。”护士微笑着说。
到了房间,晓琴的母亲俯下身,小心地把晓琴脸上的头发撩到耳
朵后,轻轻地说:“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嗯嗯。”晓琴轻声应答。
母女俩正说着,另外一名护士推着一张小床进来了,说:“宝贝身体很健康,52厘米,7斤6两。”
“哇!真好,谢谢谢谢!”晓琴的母亲高兴地把头贴近小床,笑着说道,“你们看,跟小元杰就一模一样。”
阿超和晓琴的父亲也凑了过来。
“真的很像。”晓琴的父亲也笑了起来。
母亲将小床轻轻推近晓琴的床边。晓琴侧了一下身,抬头看着小宝贝。这时,她的脸上才出现笑容。阿超站在边上,傻笑。他觉得,此时医院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在医院里的几天,就由阿超留下来作陪。晓琴的母亲时不时地送来一些炖品,说让晓琴好好补补身子。第五天,母子俩平安出院。晓琴的母亲说,就在老家坐月子,好让她来照顾。
一个月后,阿超过来,将晓琴和小宝贝接走。阿超的母亲,逢人就咧开了嘴,说我们家又添孙子啦,你们过来吃“纱面汤”啊。
没过几天,仙山镇上的干部就来了,叫阿超去镇上交社会抚养费。阿超问,要交多少。干部说,大概需要八万。阿超一听,眼睛都吓白了,颤抖着声音说:“领导,这么多啊,能不能少点。”
“八万还多啊?你一个在塘上镇开两家超市的老板,没有叫你交十万,已经是‘六个指头抓抓痒,加一待你了’(仙山方言,这里指优惠照顾的意思),你还说多?”
阿超听了涨红了脸,半晌回不过神来。一名女干部见状,赶忙对他说:“阿超老板,是你自己超生,我们也没有办法,是执行上面的政策,你就去交了吧。”
“抓紧去交了啊。”镇上的干部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说。
不交“罚款”是不行了。但是,要交这么多,阿超觉得实在难以接受。他想来想去,还是去找在仙山镇上办服装厂的舅舅商量。
来到服装厂,舅舅正在办公室里和别人谈话。阿超就先出去,在门外等。不久,那人出来了,阿超就进来。舅舅听了阿超的话,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看,你先别急着去交。”
晚上吃饭时,阿超的父亲从楼上拿下一个皮包,对阿超说:“这是这几年来,你给我的工资,加上之前我们家的积蓄,除了给你妈卖菜等家里开销以外,就剩一万多一点。今天你妈去信用社取出来了,就这一万给你们,多也没有。”说着,阿超的父亲就从皮包里把钱拿出来,放到阿超的面前。
“爸,哪能要您的钱。平时吃的,用的,都是您和妈妈掏的钱。这个,您就留着。”晓琴把钱拿了过来,顺手塞进婆婆的怀里。
“呀,一家人还客气啥。在得知你怀孕之后,你爸高兴极了,就跟我讲,叫我省着点用,留点钱给你们以后交‘罚款’,补助补助。”阿超的母亲又把钱塞给了晓琴。
当晓琴想再塞给婆婆的时候,阿超拉住了她的手,说:“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客气了。”
“你呀,就知道啃老。”晓琴白了阿超一眼,笑着说道。
三天后,舅舅打来电话说,六万八,叫阿超去镇上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