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融化的蜂蜜一样流淌在祖坟前的石碑上,周兴东坐在松树下的青石板上抽着旱烟袋。周围随风轻摆的草丛,宛如一群忠实的听众,静候着周兴东即将讲述的故事。周天光与周天昊这两个小家伙,恰似两只灵动的小鹿,亲昵地依偎在周兴东的怀里。他们的眼眸澄澈纯净,满是好奇与崇敬之色,那模样仿佛能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尽收眼底。此刻,小哥儿俩正全神贯注地竖起小耳朵,等待着太爷爷周兴东开启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周氏义庄”的神秘往事。
周兴东有些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往里面点了一盏灯。他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旱烟杆,在青石板上磕了磕烟袋锅,飘出一缕带着草药味的青烟。
“孩子们啊,”周兴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周氏义庄’,可藏着咱们周氏家族的秘密呀!”
“太爷爷,您快说说,藏着什么秘密呀?”周天光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的腊月。”周兴东的旱烟杆指向远处连绵的燕山山脉,山顶还残留着冬天的积雪。“那时,我还年轻力壮,是个走村串乡的皮货商,为寻得好兽皮经常在山里转悠。一天晚上,我赶着毛驴经过一片乱葬岗,北风呼啸,枯草摇曳,嶙峋的乱石间散落着无名坟冢,有些已被野兽刨开,露出森森白骨。坟头无碑,仅以粗糙石块标记,偶尔可见残破的纸钱碎片冻在土中,暗示着草率的埋葬。这一带人烟稀少,偶有野狐哀嚎,更添阴森恐怖。由于战乱与匪患频发,许多死者身份不明,可能是饥民、溃兵或无辜被害者。积雪覆盖下,坟包起伏如凝固的波涛,而裸露的黄土则像没有愈合的伤口。”
周天昊听到这里急忙往周兴东的怀里贴的更紧了些,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褪色的蓝布衣角。周兴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讲道:“忽然听见草窠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拨开枯草一看——”周兴东故意停顿了一下,两个孩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心中一阵狂跳。周兴东接着说“是个冻得硬邦邦的猎户!”
“啊!”周天光突然转过身来抱住太爷爷周兴东,扬起小脸问道:“他死了吗?”
“还没断气。”周兴东摇摇头,说:“我赶紧把他抱到毛驴上,发现他穿的羊皮袄里裹着一张雪白的狐狸皮,一点杂毛都没有,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周兴东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珍贵的皮子:“和我同去的老管家李叔告诉我,这张雪白的狐狸皮,能在奉天城换半条皮草街的铺面呢!”
“那猎户醒了吗?”周天昊急切地问。
“我把自己身上穿的皮袄盖在了他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就醒了。”周兴东的声音低沉下来,“他攥着我的手说:‘这只雪白狐狸早就成了精,它是山神爷的坐骑……我却为了得到它的皮子追了它三天三夜……真不该穷追不舍……我活该有这样的结果,做人应该少杀生多积德……'”周兴东模仿着那个猎人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那个猎户话音刚落就断气了。”
周天光歪着头,说:“就像我爷爷常说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吗?”
周兴东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说道:“正是这个理儿!那天晚上,我们掩埋了那个猎户的尸体,对于究竟如何处理那张雪白狐狸皮一时没了主张,我们四个人……不,我们五个人,围着火堆一直商量到天亮。”周兴东掰着手指头数道,“当时有我,有你们的兴南太爷爷、兴西太爷爷、兴北太爷爷,还有我们的老管家李叔,我们一共五个人。我是兴南、兴西、兴北的大哥,从小走南闯北见识的多,知道的也多,他们几个平时遇上大事小情都听我的。可是,当时事大,我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我必须听听他们的意见。可是,你们的兴南爷爷从小就缺少主张,什么事情都听我的;你们的兴西太爷爷头脑最灵活,点子也最多,但他在这件事情上有些耍滑头,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们的兴北太爷爷最年轻,但性子也最急,属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那种。所以,这件事情,一时难以商定,最后幸亏我们的老管家李叔帮着我们拍了板。”
“那张雪白狐狸皮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周天昊追问道。
“这就是那晚我们一直商量的关键问题。”周兴东神秘地眨眨眼睛,“我们原本打算卖了这张雪白狐狸皮去买一些地,继续扩大我们的皮草作坊,但想起猎户临终前的那些话,最后决定——用那张雪白狐狸皮卖得的钱,再加上我们做生意赚来的一些钱,开个‘义庄’,支援抗日救国的将士,救济受苦受难的百姓!”
“那后来怎样了!”周天光问道。
“后来啊,春暖花开了,积雪融化了,山路上传来清脆的驼铃声。”周兴东突然挺直了腰板,声音变得洪亮有力,模仿起驼铃的“叮当”声,笑着说:“你们的兴南太爷爷带着二十峰骆驼出了关!每只骆驼都驮着两麻袋皮货,但暗格里藏着刻有“周氏义庄”字样的银元。”周兴东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指着上面的刻字说,“你俩看看,这就是当年我们请镇上最好的银匠刻的。”
周天光和周天昊一起数着银元边上的字痕:“周、氏、义、庄……”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太爷爷,为什么要在银元上刻字呀?"
“问得好!”周兴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们的三太爷兴西说,‘刻了字的银元会说话',这样做,人们就知道这银元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那年我们在云岭镇上立了块‘积善石',支起了二十口大铁锅,熬粥救济灾民……”
周兴东的描述让孩子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场景: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前排着长队,衣衫褴褛的灾民们捧着破碗,领到热粥时脸上绽放起灿烂的笑容。刻有“周氏义庄”的银元在人们手中传递,像一粒粒善意的种子。
“最有趣的是,”周兴东压低了声音,说:“有一天夜里,我们粮仓门口突然多了一只白狐狸,嘴里叼着一只野兔!”周兴东笑着摇头,说:“你们的兴南太爷爷说那是山神爷来报恩的,你们的兴西太爷爷说这是一种巧合,你们兴北太爷爷二话没说就直接冲着那只白狐狸追了出去,他想看个清楚明白,结果白狐狸没看着,他却重重的摔了一跤!”
两个孩子听到这里,都咯咯地笑了起来。周天昊想象着当年年轻气盛的四太爷爷周兴北追白狐狸的样子,周天光则盯着周兴东手里的银元上的刻痕直愣神。
接下来,周兴东讲到了1939年的大旱时,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像是被什么压住了胸口。他说:“那年,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连树皮都被人扒光了。”周兴东指着远处干涸的河床,说:“有一天,云岭镇的王寡妇背着嗷嗷待哺的娃娃到我们的‘义庄’来借粮,却抱着发霉的棒子哭得够呛……”
周兴东突然站起来,模仿着周兴北当时的样子,边跺脚边说:“这个年头颗粒不收,能吃上棒子就是烧高香了,别再指望吃新粮了。你们的四太爷爷兴北急得一蹦老高,他说,‘要不是看在你要奶娃的情分上,这些发霉的的棒子还要留给那些打鬼子的将士们吃呢!'”周兴东的表演惟妙惟肖,逗得两个孩子哈哈大笑。
“后来呢?”周天昊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啊……”周兴东举起手里的烟袋杆儿指向老榆树的方向,(树干上还能看到一道深深的裂痕)说,“我们‘义庄’的人在云岭镇挖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暗泉!”周兴东的眼中闪着光亮,“水流出来的那一刻,全镇的人们都给我们跪下了……”
周天光突然举起右手,像在学堂里提问一样:“太爷爷,八路军是什么时候来的?"
“啊,那是1940年的事了。”周兴东重新坐到石板上,又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接着说:”八路军来借粮时,我本想把埋藏在小溪旁的那一箱子银元捐给八路军。可是,八路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八路军小分队的李队长说,‘这次只借粮,不借银元’。就是向我借的那些粮食,李队长还给我打了借条。可是后来,日本鬼子来到了云岭镇,一把火烧了‘周氏义庄’,那张借条也被大火吞噬了。再后来,我们回到了龙头沟门,日久天长,忘记了小溪旁的那只银元箱究竟埋藏了什么地方。”
这时,放羊的李老汉从他们身旁路过,无意中听到了周兴东提及的,当年“周氏义庄”埋藏在云岭镇小溪旁的那只银元箱。
“太爷爷,为什么要把那一箱子银元藏起来呀,找不到了多可惜呀?”周天昊有些遗憾地问道。
“那是我让老管家李叔按着咱们周家‘戒盈守缺'的家训藏起来的。”周兴东略有思索地说。
“戒盈守缺是什么意思呀?”周天昊继续追问。
周兴东有点不耐烦地说:“刚才祭祖的时候,我对‘戒盈守缺’的意思已经解释过了,可能你们的年龄太小了理解不了,简单地说,它的意思就是富裕的时候不能骄傲,做事要留有余地,不能强出头,不能把福气都用光;贫穷的时候不能气馁,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要奋发图强,要让自己混出个模样!”
周兴东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像是被风吹动的烛火。他突然想起了1941年的冬至那天。他说:“那一日,深更半夜时分,有一伙日本兵向着“周氏义庄”的方向而来,当时,“周氏义庄”只有我和你们的兴北太爷爷留守。我们正在帮助高烧不退的赵寡妇的小儿子抹獾油。”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周天昊的额头,让他感受到当年那个孩子的温度,然后接着说,“当听见从云岭镇的北边传来铳响的那一刹那,你们的兴北太爷爷二话没说,让我安全转移赵寡妇和她的孩子,而他自己却把那群小鬼子往鹰嘴崖方向引去……”
周天昊发现太爷爷周兴东的眼泪流了出来,急忙问道:“我兴北太爷爷被小鬼子抓了去了吗?”周兴东摆摆手说,“他被小鬼子逼得跳下了悬崖,但他福大命大,他被挂在了一棵大树上,只受了一点皮肉伤,后来被好心人救了……”
暮色渐浓,坟茔间的苍耳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周兴东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一个泛黄的《笔记本》 ,这里面记载着当年“周氏义庄”的一些情况:
“老管家李叔管账本,你们的兴南太爷爷管货源,你们的兴西太爷爷管粮仓,你们的兴北太爷爷管骡马,我管‘周氏义庄'永远不忘初心,永远不变颜色……现在我把这个《笔记本》传给你们两个一起妥善保管——记住,这可是咱们‘周氏义庄’的历史档案,将来无论太爷爷是病是死,无论咱们周家发生多大的事情,你们哥俩都要对我交代的事情要一定守口如瓶。但是,等到你们长大了的时候,如果有一天,咱们‘周氏义庄’的那箱银元找到了,你们要复兴咱们的‘周氏义庄’,要给这一方的父老乡亲继续行个方便!”
晚风突然变得强劲,两个孩子听见周兴东手中的那两块银元传来细微的“叮当”声,像无数银元在黑暗中轻轻交谈。周天昊和周天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太爷爷,您手中的银元说的是什么呀?”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那两枚银元分开分别放在了两个孩子的手掌心,又帮他们合上手指。银元在他们小小的掌心里发烫,仿佛有了生命。
“它们说的是……”周兴东的声音和晚风混在一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夜色完全笼罩了祖坟,萤火虫从草丛中升起,像一颗颗飘动的银元。两个孩子紧握着手中的银元,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心底生根发芽。那是太爷爷种下的种子,将会随着他们的成长,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