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清明节,云雾缭绕在燕山山脉腹地的龙头沟门村,仿佛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着这个宁静的小村落。周兴东怀着虔诚而复杂的心情,率领周氏子孙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祭祖仪式,那是一场承载着家族历史与情感的庄重仪式,那是一个家训传承的庄严仪式。周氏子孙在祖先墓冢前庄重行礼、进献祭品,而后重申“戒盈守缺”的家训。每一个环节都弥漫着对先人的敬重与追思,以及对晚辈的训导与教化。
然而,当祭祖仪式结束,周兴东回到家中后,身体便如被阴霾笼罩一般,一病不起。周长安把镇上最有名的老郎中请来给父亲诊治,老郎中那饱经世事的手指搭在周兴东的脉搏上,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老人家这是染上了风寒,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时间漫长,需要好生调养。”可周兴东的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他深知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很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周兴东的妻子冯翠花把老郎中叫到一旁,悄悄地打听:“我长安他爹的病究竟是个啥情况,我要听真话,请你不要撒谎!”
老郎中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奈与同情,他说:“你们当家的恐怕时日不多了,这样吧,我给你开个处方,有些药材还需要你亲自上山去采。”
冯翠花眼含泪水接过了老郎中开的处方,立刻背上藤筐、拿起镰刀,离开了家门。从此,冯翠花那双常年劳作的手变得比老郎中的银针还要忙碌。她每天天不亮就起炕,用陶罐熬煮从山崖上采来的黄芩和柴胡,药香混着晨雾在土屋里萦绕。她总是一边用木勺搅动药汤,一边低声念叨着年轻时和周兴东一起勇斗土匪、与日本鬼子周旋的旧事,仿佛这些回忆能顺着药气钻进丈夫周兴东的肺腑里。夜里,她点着煤油灯守在炕沿,用浸了热水的粗布毛巾一遍遍擦拭着周兴东枯瘦的手掌——那上面还留着当年鞣皮时被药水腐蚀的疤痕。当周兴东说起胡话时,她会突然挺直佝偻的背,把耳朵贴到他颤动的嘴唇边,像在沙土里筛金粒般仔细分辨每一个含糊的音节。
然而,周兴东大病不起的消息就像那风中肆意飘散的蒲公英种子,不知不觉间就传遍了整个龙头沟门乃至云岭镇。先是放羊的李老汉,他喝得醉醺醺的,在酒馆里那一片喧嚣声中,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所见的一切。他说,在那清明祭祖之日,他亲耳听到了周兴东与他的两个重孙谈起的,当年“周氏义庄”埋藏在云岭镇溪水旁的那一整箱子银元,他亲眼瞧见了“周氏义庄”遗址后面的溪水旁泛着诡异的银光。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和酒精的作用而有些颤抖:“那可是整整一箱子银元啊!……”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花。
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过十里八乡。随之而来的,是那些尘封多年、在岁月角落里本应被遗忘的诡异传说。卖豆腐的王婆,总是在顾客来买豆腐的时候,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周长安家当年被烧的的祖宅是鬼宅,夜晚走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完整的出来,现在那片废墟仍然闹凶,夜间一个人从那里路过经常会听到女人的哭声。”那神情像是在讲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周围的人无不流露出惊恐又好奇的神色。接着,铁匠铺的小徒弟也不甘寂寞,插嘴道:“我也听说了,当年周长安家的老宅被保安寨的王霸天烧了,他爹周兴东藏好的地契也燃上了火焰,那火焰却化作血红色的蝴蝶,挟着烧剩的残契飞进了深山!昨天夜里,有人路过那片废墟,看见那只血蝶又飞回来了。”
从此,坊间再次兴起了周家百年老宅的传说,再次谈起周家老宅传说中的神秘。人们疯传,周家的那座被火烧成废墟的老宅,是从一个名叫刘长久的没落富商手里买的,可是,刘长久并不长久,自从他住进了那座房子后,他的家人就一个接一个地得了怪病,那怪病村里的老人们都没有人见过,方圆百里的郎中们一个个都束手无策。六十多年的光景,妻妾成群的一大家子人死的就剩下了刘长久一个。又有谁能够想到,刘长久把房子卖给周兴东的第三天就得了怪病一命呜呼了。就这样,原先住在那座老宅子的人都相继死绝了。
更奇怪的是,自从周兴东一家人搬进这座老宅以后,这座老宅子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灵异事件。有人说在夜里能隐隐听到这座宅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似有若无,让人毛骨悚然;有人则声称在路过这座老宅子时,看到窗户前闪过一些模糊的身影,形如鬼魅;更有甚者,说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这座老宅子周围会出现奇异的光芒,仿若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涌动。这些传说在村子里越传越玄乎,久而久之,这座老宅子便被人们传成了“鬼宅加凶宅”。正因为如此,土改期间,工作组按照相关政策没收了周兴东的“周氏皮草行”和其他的几处房产,而这座被称为“鬼宅”的老宅子却跳出了工作组成员的视线,独自保留下来被周长安一家长期居住也无人追究……
这些流言蜚语被一个个添油加醋、说的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如同毒刺一般,不断地钻进病榻上周兴东的耳朵里。他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那雨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愁。思绪也随之飘远,他想起了自己那下落不明的二儿子周长存。十二年前,那是一段血腥而又沉重的岁月,为了给被保安寨的王财旺杀害的弟弟周长生报仇,周长存一时激愤,砍断了王财旺的双腿。而后在周兴西的掩护下,逃离了这座大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可弟弟周兴西却在这场风波中,搭上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王财旺与王占山父子欠下了周长生、周兴西两条人命,十二年过去了,他们却依旧逍遥法外,这无疑成了周兴东心中一块解不开的疙瘩,如同一片乌云,始终笼罩着他的心头。
周兴东的声音愈发虚弱,他艰难地唤道:“长在啊,去把我藏在这间屋子的墙皮夹层里的樟木箱子拿过来。”周长在赶忙取来了那个多年前逃亡时从老家大营镇带来的小箱子。周兴东颤抖着双手从里面取出一本泛黄的羊皮卷书——《鞣皮秘典》,那特制的封皮摸上去有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神秘。“爹,这是?”周长在疑惑地看着这本不寻常的书。“咱们周家祖传的制裘秘方,”周兴东的眼神中满是慈爱与期望,他颤抖着抚摸着书皮,“这是咱家老辈子传下来的,已经传了七辈儿了。现在,爹把它传给你。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是你受了爹这个‘反革命’的连累,是爹对不起你。现在,爹也平反昭雪了,我不再是反革命了,咱们国家正在拨乱反正,这本秘典你早晚会派上用场的……”周长在接过《鞣皮秘典》,顿时感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这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周家的未来与希望。“按规矩应该传给你大哥长安,可他处处让着你,我这样做也是他的意思,你好自为之吧!”
周兴东在弥留之际,终于道出了购买刘长久老宅的秘密,以及关于“鬼宅”传说的来历。原来,周兴东踏上龙头沟门这块土地后,刘长久成了他在商界的第一个密友。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之后,身患肺痨的刘长久向周兴东道出了有关自己家那座老宅的秘密,并与老管家李叔一起为周兴东设了一个大局。刘长久告诉周兴东,他家祖上辉煌时在龙头沟门这片荒岭里修建了这片在当时最显眼的宅院,五代传下来,已在这座老宅里度过了六十多年。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座老宅曾经遭遇过无数人的觊觎与算计,家人一个个在贼人的谋害中死去。特别是,在盗匪蜂起的乱世里,这座宅院更成了众矢之的。刘长久眼看着自己身染重病朝不保夕,便与老管家李叔设下了连环计。先以刘长久的这座老宅与家人五行相克导致数名家人怪病暴毙的说辞传播出去,再以卖买的名义通过牙行换成了周兴东的地契,然后再自导自演,以这座老宅暗藏邪祟时常闹鬼的说法大肆散布流言蜚语,已达到让那些别有用心之徒对这座老宅彻底死心彻底放弃的目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本来平静的龙头沟门村乃至整个云岭镇,因为一箱银元宝藏的传说而变得不再平静。每到夜深人静时,溪水旁就像是被神秘的力量召唤一般,会出现鬼鬼祟祟的身影。有扛着铁锹的,那急切的模样仿佛想要立刻挖掘出地下深埋的宝藏;有拿着罗盘的,像是想凭借着神秘的力量找准宝藏的位置;甚至还有带着黑狗血的,他们想借助黑狗血的力量辟邪,希望自己顺利寻到宝藏。一时间,寻宝热如同一股汹涌的潮水,在这块土地上蔓延开来。
然而,那些寻宝的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顺利。集市上,卖菜的刘婶绘声绘色地说:“听说昨晚张老三在溪边挖到半夜,结果被什么东西咬了,现在还在发烧说胡话呢!”肉铺掌柜的压低声音说道:“保安寨两个王家的后生更惨,他们说看见一群血红色的蝴蝶从地下飞出来,追着他们跑,一个被石头绊倒摔断了腿,一个被血蝶叮咬咬破了嘴。”这些传闻让寻宝热稍稍降温,可仍有一些不信邪的人,他们被贪婪蒙蔽了双眼,前赴后继地奔向那溪水旁去挖掘。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最终都一无所获,只收获了一身的疲惫与失望。
周兴东的病情在一天天地加重。那天夜里,他突然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精神了起来,把周长在叫到了床前。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般:“长在,你二哥长存……可有消息了。”那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担忧。“生死未卜啊……”周兴东长叹一声,在病痛的折磨下,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咱们祖传的《鞣皮秘典》你一定要妥善保管,对你而言它十分重要……”他的话语就像那风中残烛的微光,随时可能熄灭,却还在努力为儿子指引方向。“嗯。”周长在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周兴东的嘴唇又开始蠕动着,他努力地想要说出心中的话语,可是那微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消失。“谁?”周长在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可窗外只有一阵夜风吹过,黑暗中什么都没有。“爹,您刚刚说什么?”周长在发现父亲的目光有些呆滞,他的嘴唇还在微微颤动,似乎想要抓住那即将消逝的话语,可是最终却只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儿:“……义庄……银元……血契……你二哥……”悲伤悠长的唢呐声从院子里传来,如同死亡的号角一般,宣告着周兴东的离去。与此同时,一只血蝶突然从窗户里飞了过来,围绕着房间盘旋了三圈,然后穿过敞开的窗户,消失在那无尽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周兴东去世的消息如一阵寒风,吹遍了云岭镇的每一个角落。出殡那天,天空阴沉得仿佛一块沉重的铅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当棺材被缓缓抬出周家大院时,一群血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它们就像一群神秘的使者,围绕着送葬队伍飞舞,最后全部落在了棺材上,形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
“那是字!”有眼尖的人突然惊呼道,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蝴蝶组成了一个“契”字。周长在扶着父亲的灵柩,感觉怀里的《鞣皮秘典》突然变得滚烫起来,那热度像是在提醒他,这本秘典将会改写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