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周兴东独自走进祠堂,把他从大营周家祠堂带来的那块祖传铜片家训、先父的那截右手拇指(大拇指上仍然戴着外壁雕貔貅、内壁雕着周家商号的翡翠扳指)、母亲的那串佛珠,逐一放在香案上的灵位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然后开始给祖先和父母亲行跪拜礼。由于白日里的忙碌和近日的诸多变故让他疲惫不堪,在这静谧而庄重的过程中,他渐渐进入了梦乡:
周兴东的破靴子深陷进龙头沟门村西树林的腐叶堆里,惊起一群聒噪的乌鸦,它们扑棱着黑羽,掠过一尊断裂的石碑,石碑上赫然刻着“乾隆十二年义冢”的字样。周兴东站在石碑前三鞠躬,然后跪在地上,双手伸进石碑旁边的溪水里,清洗起祖传的那块铜牌家训,冰冷的溪水倒映出他消瘦而冷峻的面容,他眼睛凹陷,颧骨突兀地耸起,而在那水光氤氲之中,竟然浮现出他的父亲周安民临死前死死攥着的那半片紫貂残皮。就在这静谧的溪边,三块金条从周兴东褴褛的衣衫里悄然滑落在地上,“叮当”脆响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静谧,躲在树后的身影露出一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眼睛。
周兴东扭脸侧看,发现那是一个独眼老汉的身影,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柴刀。就在他扭脸侧看的这一瞬间,独眼老汉手中的刀尖猛然抵住了他的咽喉要害。老汉那浑浊的右眼猛然瞪大,冷冷地说道:“小子,你腰间那把刀,可是大营周记的削皮刀?”话刚落音,“当啷”一声,柴刀坠掉在地上,好像惊到了老汉自己。紧接着,他扒开自己胸前那满是补丁的破旧衣物,一个半褪色的貔貅纹身露了出来,那纹身竟与周家皮行十年前失踪的掌眼师傅的一模一样。
周兴东被这个独眼老汉带到地窖之中,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地窖墙壁上的图案照亮。他的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一阵猛烈的抽搐。原来,墙壁上那用血褐药汁绘制的鞣皮流程图,竟然与那传说中的《鞣皮秘典》的残页丝毫不差。独眼老汉双手颤抖着捧出一个陶瓮,瓮里积着一层晶状体,老汉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可是龙头沟门特产的蛇眼石粉,当年你爹差我来寻找的。”
突然,电闪雷鸣,周兴东趁着闪电的光亮,摸索到地窖的暗门。他看见,生锈的铁链锁着一口陈旧的木箱,他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七代周家掌柜的手札。在最底层那个已经泛黄的信封上,父亲的字迹好像刀削斧凿一般:“吾儿兴东亲启:若见此信,则周氏大劫已过。龙头沟门蛇眼石可解周氏《鞣皮秘典》第一百三十八页死局,然而这需要活人皮为引子。”
开春第一场春雨降临,这场雨仿佛唤醒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周兴东的鞣皮大缸里渐渐飘起了如烟的血雾。独眼老汉从乱葬岗背回了几具尸体,沉甸甸地丢进那满是药水的鞣皮大缸中。蛇眼石粉在药水中发挥着奇异的作用,将那些青灰色的皮肤逐渐淬炼成半透明的革。独眼老汉盯着大缸中咕嘟咕嘟冒起的气泡,忽然下定了决心,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斩钉截铁地说:“少东家,就用我的皮吧!当年是你爹救了我的全家,如今我这身糙皮也该派上用场了。”他的话音未落,周兴东的手掌已经闪电般地砍向他的后颈……
当晨光刺破山雾,独眼老汉的鼾声在地窖里幽幽回响。周兴东站在一旁,摩挲着刚刚硝制好的皮料。那皮料薄得如同蝉翼,却坚硬得刀枪难入,这便是掺入了蛇眼石与人血的“活人甲”。案头祖辈传下来的铜牌家训此时微微震动起来,“血水”顺着“甲之魂在韧不在坚”的铭文缓缓蜿蜒,最后凝结成暗红色的文字。
就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传来,一个女人出现在地窖的门口。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绯月,她鬓角的簪子让周兴东不禁想起妻子金玉凤,但绯月的眼神与金玉凤相比太过灵动,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宛如一只伺机而动的灵猫。绯月向着他身边的皮子走过来,笑眯眯地问道:“周先生这皮子卖不卖?”她的指尖轻轻滑过那张晾晒好的蛇皮,刹那间,蛇皮的暗纹里竟显出一张女人脸,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大营镇比干庙会那晚刺杀周兴东的那个花旦的脸。
祭祖之后,周兴东的新皮行在一片唢呐声中开张了。然而,屋檐下挂着的并不是寻常的招幌,而是七件人皮软甲。绯月捧着酒坛娇笑着走过来,话音还未落下,山道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二十匹战马如一阵狂风般踏破晨雾,为首的日本军官腰间的佩刀上挂着二十九军的残旗。他当机立断,猛地抓起酒坛砸向染缸。刹那间,药水四溅,满墙那如同皮影一样的软甲影像是被唤醒的巨兽,突然暴长,瞬间将整座周氏皮草皮行包裹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巨茧。在一片惊呼声中,日本军官的首级落在独眼老汉的刀下。
与此同时,周兴东瞥见绯月的袖口寒光闪烁,眨眼间袖箭已深深插进独眼老汉的喉头,血光四溅。她缓缓抹去脸上的血污,露出颈间那个月形疤痕,声音冷冷地问道:“周先生,现在你知道大营镇周氏皮草行一家的冤魂是因何而来的了吗?”
“当然知道!”周兴东边说边冷不防地抽出腰间的削皮刀,猛力刺入绯月的心脏。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钻入周兴东的鼻孔,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药吊子升腾起的水雾。一个脖子上挂着佛珠的白发老妪正用银勺轻轻搅动着陶罐,药香之中混合着熟悉的鞣皮气息,那是蛇眼石粉与辽东老参混合的独特味道。他尝试着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浸透药汁的皮条紧紧缠住,而皮条上的纹路竟然与周氏《鞣皮秘典》中记载的“续脉法”如出一辙。
老妪一边用手指捻动着佛珠,一边向周兴东讲述一个传说:光绪年间,有一个皮匠在龙头沟门救下了一只白狐,白狐为了报恩赠予他一本《制皮宝典》。然而,这个皮匠并不满足,非要白狐用自己幼狐的毛皮做个试验让他看看。白狐不仅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而且在月圆之夜将这个皮匠剥皮后悬挂在了一颗百年老槐树上。这个皮匠在咽气之前留下了“贪”字血书。如今那棵老槐树,每逢雨夜仍会渗出腥红汁液,被龙头沟门的人们称为“血灯笼”。周兴东听罢传说,汗毛竖起,深叹了一口气。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碎皮屑,在风中恍惚间竟似拼凑出1935年农历十月比干庙会的盛景。周兴东紧紧握住那块祖传铜牌,终于读懂了父亲信末那用朱砂写下的批注:“皮可载道,骸可筑巢,周氏永续,不在血脉,而在星火。”
“跟我到那边去看看!”白发老妪将惊魂未定的周兴东领到一尊石碑处。碑上的字迹已经被苔藓吞噬了大半,唯有那个“周”字还依稀可辨。放羊娃指着石碑后的土包笑嘻嘻地说:“这儿埋着一个穿貂裘的无头鬼!”这句话让他的心头猛地一震,因为他看到那土包前横着的一根石条,与大营镇周家老宅门槛的样式不差分毫。
转眼间,他看见父举着一只血灯笼,将一个铜匣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周宅那棵百年枣树的树洞里。那匣子里除了那部《鞣皮秘典》,还有一张用幼狐的皮绘制的地图,地图上的幼狐颈环上挂着一枚眼熟的貔貅铜牌,这铜牌与他放在香案上的家训铜牌一模一样。
周氏皮草行里的蒸汽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声音惊飞了龙头沟门的昏鸦。周兴东站在新建的“周氏皮草行”门前,看着那些来自各地的客商围着玻璃柜里名为“火浣甲”的皮料惊叹不已,这些用狐泪鞣制的皮料竟然遇火愈韧。
月黑风高。周兴东在血灯笼下毅然焚毁了《鞣皮秘典》。在火光的映照下,金玉凤的鹤骨哨声穿越了时空传入他的耳中。一片新宅灯火通明,仿佛一个未知的世界在前方等待着……
周兴东梦醒之后,一个时期以来,在他的心中多次升起的在龙头沟门立祖坟的念头更加坚定。梦醒之后,他立即召集家人讲述了这个怪梦,他要为父亲在青龙洞旁修建坟茔,在那充满神秘与传说的龙头沟门立下周家祖坟。他深知,这不仅是对父亲的缅怀,更是周家传承与使命的一种象征……从此,周氏皮草行的故事将被掩埋在周氏祖坟之下,而周家的未来,将如同这祖坟周围萌发的新芽,充满着无限的可能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