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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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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蝶变》连载

第六十章 孽债难偿赌局陷 断指方知悔恨迟

二〇〇二年龙头沟门的暑热来得格外早,阳历八月初的盛夏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西山梁上的白杨树叶子被火热的太阳晒得卷了边,山坳里就像扣了个大蒸笼,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宛如钝锯子一般切割着周金锁的神经。周金锁跪在爹娘的新坟前,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在后背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坟头上的鲜花早晒蔫了,纸扎的金童玉女褪了颜色,在热风里轻轻摇晃。

“娘,你就这样狠心地丢下我走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怎么活?六年前,我爹为了给我抓老鹰摔死在了老鹰沟,他让我本来就不好的名声越来越臭;现在,你又因为我对你的冲撞与不敬而一命呜呼,又让我背上了不孝之子的骂名。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可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在老少爷们的眼里,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败家子儿,就是一个身大力不亏的巨婴。是你们的溺爱,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本领和做人的本能,我这一辈子彻底毁在了你们的疼爱里,我恨你们……”周金锁嗓子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沾着泥灰和汗碱。远处的山坡上,几个放羊娃看见他,立刻赶着羊群绕道走去,仿佛他真是村里的人们传说的那个“瘟神”。

今天,是周金锁的母亲李秀英的头七。七天前,李秀英咽气时口吐鲜血、怒目圆睁,青筋暴出的手死死攥着床单,像是要抓住什么。村里人都说,她是被儿子周金锁活活气死的——她在病重期间,周金锁不仅游手好闲、喝酒赌钱,而且还踢碎了她熬药的药罐。

李秀英的丧事办得十分潦草。周金锁蹲在母亲的灵柩前,看着那口薄皮棺材的缝隙里渗出的浊黄尸水,竟挤不出一滴眼泪。灵堂里热浪滚滚,尸体腐败的腥臭味儿混合着劣质香烛与烧纸的气息,熏得几个远亲刚磕完头就匆匆告辞。院墙外传来零星的议论声:

“听说周大娘是中暑走的?周金锁这个白眼狼三天竟没给他老娘送上一口水喝……”

“周婶的命不济啊,她是被自己的宝贝儿子周金锁踢碎了熬药的药罐活活气死的!”

“不光是因为这些吧,听说周金锁这个畜生对他的亲娘起了歹意,真是猪狗不如啊!”

“昨儿天有人看见李豁子从自家的冰窖里往金锁他家抬冰块,不然的话,恐怕周嫂的尸体得生了蛆喽!”

闲言碎语冲击着周金锁的耳膜,周金锁盛怒的拳头砸在供桌上,震翻了盛满馊饭馊菜的祭碗。成千上万的蚂蚁沿着桌腿排成长队袭来,黑压压的像一条会蠕动的绳索。

李秀英出殡那日阴云密布,是个罕见的闷热天气。八个抬棺的汉子赤着上身,汗水把棺材上棕黑色的劣质漆冲出一道道沟壑。周金锁、周金池、周金来与西山梁的周氏子孙跟在了棺材后面,听见抬棺人压低声音说:“稳当些,尽量别让棺材晃荡,不然肠子会被颠出来的……”

“金锁!”粗粝的喊声从周金锁的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回想。周金锁回头看去,只见李豁子趿拉着塑料凉鞋走过来,人造革腰带上的手机套空荡荡的——那部诺基亚手机早被他当了赌资输掉了。“回去吧,现在你说什么你爹和你娘也都听不见了!”李豁子伸手把周金锁拽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赵大牙和钱拐子在你家里等着你呢,说今晚要给你压压惊,哄你高兴高兴!”

周金锁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回家也是面对四壁空墙。母亲在世时好歹有口热饭,现在连骂他的人都没了。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金锁紧紧地跟在了李豁子的身后,一声闷雷在云层里滚动起来。周金锁刚推开自己的院门,就看见赵大牙光着膀子坐在手压井的井台边,手里捧着一个结满水珠的大西瓜。钱拐子正一瘸一拐地收拾着院子里的杂物,随即拿过灶房里的切菜刀、板放到了赵大牙面前。

“金锁啊,人死不能复生。”赵大牙用菜刀切开西瓜,血红色的瓜瓤让周金锁的眼前一亮。“先吃点李豁子特意为你弄来的西瓜解解暑,晚上再到我家喝点冰镇啤酒压压惊,”赵大牙瞅了一眼李豁子,看了一眼钱拐子,“这啤酒可是钱拐子托关系弄来的蓝星牌的。”

周金锁瞅了一眼井台上腐烂的贡品,突然抓起最大的一块西瓜啃了起来。瓜汁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胸口,与他的汗水混合成黏腻的溪流……

连续三天的雷暴雨让西山梁发了山洪。酒足饭饱的周金锁,踩着齐踝的泥水钻进了赵大牙的家。

赵大牙家的赌局,设在后院那间新盖的铁皮顶的平房里。周金锁推开房门,闷热的空气混合着烟味扑面而来。吊扇在头顶上方嗡嗡地转着,却搅不动满屋子的浊气。21寸长虹电视正播放着《刘老根》,音量调得很低,屏幕闪着雪花点。他的双脚刚在门口站稳,就看见钱拐子与李豁子在饭桌上摆弄起赵大牙家那副祖传的麻将和那副象牙骰子,窗外的闪电把骰子的面孔照得惨白。

“哎哟,周大少爷来啦!说曹操曹操到,正好三缺一。”赵大牙叼着北戴河牌香烟,眯着眼打量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你这两天不睡懒觉了,也学会了给人打工勤劳致富了。”

狂风暴雨砸得铁皮房顶子轰隆作响。周金锁盯着在青瓷碗里打转的骰子,仿佛看见了母亲棺材里溢出来的尸水。当骰子停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我不信小羊不吃麦苗,今儿个我就豁出去了,一定要把前两天输的钱赢回来,实在不行我就押上西山梁的这座宅子,反正我爹在东山梁还给我留下了一处祖宅呢!”

赌桌上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周金锁没有吭声,摸出口袋里仅有的两张百元钞拍在桌子上。这是他昨天给王屠户搬猪肉挣的,新版的毛爷爷头像在闪电下泛着青光。

麻将牌哗啦啦响起来。周金锁的手气出奇地好,接连和了三把。当他摸到第四把的清一色时,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想起父亲生前告诫过他的话:“金锁,我可以惯着你吃喝玩乐,但我不惯你学赌博,你兴西爷爷就是赌博败的家,你长大了千万不能步他的后尘哪……”

“碰!”李豁子突然摔出两张牌,打断了他的思绪,“金锁,听说你侄女周丽辉考上大学了?还是南方的名牌大学,叫什么中山大学对吗?”

周金锁一怔。他突然想起,母亲出殡那天,侄女周丽辉头戴孝带,辫子上别着一朵小白花,挤在女人堆里,哭的死去活来。当时,他觉得云遮雾罩的,竟然没顾上凑过去问一句她考学的情况。

“这跟你有啥关系?”周金锁闷声问道,打出一张三条。

“没啥。”赵大牙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就是听说你娘的发丧费还是周丽辉他爹——你的叔伯哥哥周金来给你想的办法解决的,可是你的侄女周丽辉的学费据说也挺贵的,一年得四五千呢!不知道周金来那个窝囊秀才到时候能不能再想出办法来?”

周金锁的后脖颈上突然冒出一层冷汗。他瞥见李豁子和钱拐子趁赵大牙给他聊天的工夫交换了一个眼神儿,那目光像极了小时候在山里见过的狼与狈的目光。随即,他们在私下里换了几张麻将牌。可是,酒精和贪婪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把面前所有的钱推了出去。

“再加些筹码也不打紧!”赵大牙慢悠悠地说,“没事儿金锁,我们不怕你赢,也不怕你输,你赢得起我们也输得起,你输得起我们也赢得起!”

“我听说防汛办要征用空房安置灾民呢,”钱拐子故意压低了嗓音,说:“金锁你听说了吗?你家在西山梁的这座宅院虽然盖了将近二十年了,但在咱们这块地界上仍然是一座豪宅,你一个人打着飞脚也住不过来,千万别让村里给征用了……”

“是啊,”李豁子突然帮腔说,“金锁,要是我有这么个大宅子,我宁愿拿它当了赌资,也不会让村里征用的。”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电视里的节目正好放到刘老根骂儿子不成器的片段,声音非常刺耳。在这一瞬间,周金锁看清了所有人目光中的贪婪与丑恶的嘴脸。但他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心甘情愿陷入其中。

周金锁彻底掉进了赵大牙、李豁子、钱拐子设下的圈套,他越输越惨,他输得急红了眼,天蒙蒙亮时他输掉了爹娘留给他的西山梁这座宅院的最后一块门板钱。李豁子拿来的毛笔与墨汁,经过钱拐子的妙手,在赵大牙拿来的那两张白纸上晕染开来。暴雨正冲刷着窗玻璃上的蛾虫尸体,钱拐子展开周金锁与他们之间的那张《契约》时,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周金锁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张被泪水与汗水打湿的《契约》,觉得它像极了那些被泡胀的虫翅。

天亮时分,周金锁踉踉跄跄地走在街道上。日出三竿时,他蹲在小溪边吐得天昏地暗。衣兜里诺基亚手机《Nokia Tune》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云岭镇麻将馆的张老板在催债。他掏出手机想关机,却看见屏保上母亲生前三十九岁生日时的照片上,一双多愁善感的大眼睛在望着他。

“造孽啊……”周金锁喃喃自语,把手机扔进了小溪里。水花溅起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响。

“金锁叔?”

周金锁回头一望,看见侄女周丽辉跨在永久牌二八大杠上,车把上挂着一个印有“北京申奥成功”字样的帆布包。周丽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裙子,辫子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你去……去哪里呀?”周金锁结结巴巴地问。

“我去小卖部,给我奶奶买点绿豆糕。”周丽辉迟疑了一下,说:“金锁叔,我考上广州中山大学了,九月一号之前就去报到。长在奶奶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会为我高兴的!”周丽辉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偷偷地用手背擦了擦。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扎进了周金锁的心窝。

周金锁的喉咙像塞了棉花团。他想说句恭喜的话,却想起自己连份子钱都拿不出来,尴尬极了。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好……好……”

自行车的铃声渐渐远去。周金锁望着侄女周丽辉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九九六年的自己。那时他托关系去云岭镇中学上了初中,父亲用卖豆腐的钱给他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他每天骑着那辆自行车路过田埂,车铃叮当响,惊起一路蜻蜓。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辍学了。

如今那辆自行车早被他卖掉换成了赌资。而周丽辉骑的这辆永久牌自行车,是村委会发给龙头沟门第一个大学生、全县文科状元的奖品。

八月八日,周金锁搬去东山梁祖屋的那天,“秋老虎”发着淫威。周金锁路过自家西山梁的宅院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眼前这座青砖碧瓦、前出抱厦的四合院,曾是龙头沟门最气派的宅子。院门两侧“勤劳门第春光好改革年头气象新”的对联已经褪色,铁门上新刷的蓝漆斑斑驳驳。五天前,他在赵大牙家里输掉了这座宅院;三日前,他在这座宅子的堂屋里,输掉了父母留在里面的全部家当。眨眼间,他看见李豁子正把“积善人家”的匾额劈成柴火,木屑在烈日下纷飞如雪。

“瞅啥呢?”李豁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嗤笑道:“那早不是你的了!赵老板说了,下个月就把这里改成农家乐。”

周金锁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那天晚上他喝了整整一斤老山庄,醒来时他已经在《房契》和《补充协议》上按了手印。赵大牙、李豁子、钱拐子为堵住龙头沟门人的悠悠之口,为逃避法律的追究,他们拟定的赵大牙与周金锁之间的房契其实就是一个《房屋买卖协议》,并有李豁子、钱拐子两人做人证,周金锁是哑巴吃黄连,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不得不用自己的泪水吞下了自己亲手酿造的苦果。赵大牙、李豁子、钱拐子三人强迫周金锁写了房产与家产的收据后,便把他从堂屋里拖到院子里,又像扔死狗一样扔出门去。

周长在留在东山梁的老宅子比周金锁记忆中的更破了。夯土墙被毒毒的太阳晒得发烫。周金锁踹开堂屋的门时,一股热浪裹着霉味扑面而来。墙角处那个落满鼠粪的瓦罐,在透过破窗的光柱里泛着诡异的幽光。墙皮剥落露出夯土,房梁上吊着蛛网,堂屋正中的年画还是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时贴的。唯一值钱的是一台雪花牌电风扇,转起来嘎吱作响,像随时会散架一样。

周金锁踢开堆满炕边的酒瓶,从炕头上摸出一瓶板城烧。高度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让他感到一丝快意。此时此刻,他暂时忘记了空荡荡的米缸,忘记了那日侄女周丽辉与他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酒劲上来了,周金锁昏昏沉沉地睡去。梦中他看见母亲李秀英站在这座老宅的屋门口,怀里抱着个青灰色瓦罐,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他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把破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道血痕。周金锁揉着太阳穴,目光落在墙角处那个落满灰尘的瓦罐上——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踉跄着走过去,抱起瓦罐。周金锁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某种直觉让他浑身发抖。瓦罐掉在地上碎裂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的蝙蝠。从瓦罐里暴露出来的油纸包裹虽然已经发黄,但还完整。他颤抖着双手揭开油纸,两个捆得整整齐齐的小油布包映入他的眼帘。当他展开上面那个油布包时,发现是面额一百的第四套人民币。最上面是一张字条,母亲歪歪扭扭地笔迹写着:“给金锁娶媳妇用,二〇〇〇年八月藏”。当他展开下面那个油布包,看清楚里面那捆霉斑累累的人民币时,周金锁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父亲留下的字条已经快被白蚁蛀空了,只剩下“婚资”二字依稀可辨。

周金锁抱着父母生前留个他的两叠人民币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屋外,知了突然叫声大作,仿佛在嘲笑这个不肖子孙。

第二天一早,周金锁破天荒地没去赌局。他换了一件还算干净的的确良衬衫,把母亲留个他的两万块钱藏在贴身的帆布包里,把父亲留给他的一万块钱分成两部分揣在了裤兜里,径直去了村委会。

村主任办公室的墙上贴着“三个代表”宣传画,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办公桌前,乡党委宣传委员张有才正与村主任老李观看《乡村爱情》剧本——乡文化站要在龙头沟门村举办一次文化下乡演出活动。

“李主任,我要承包西山那片果园。”周金锁把一万块钱拍在办公桌上,“现钱。”

“你来干什么?你没看见乡里的领导在场吗?”老李推了推老花镜,像看怪物似的打量他说,“金锁,你是闲坏了吧?那果园荒了五六年了,变压器都让人偷了……”

“你就说行不行。”周金锁梗着脖子。他昨晚想了一夜,这是他唯一翻身的路。西山果园虽然荒废,但种红富士肯定能成,去年县里还推广过“退耕还林”政策。

“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再说了,”老李叹了一口气,从文件柜里取出会议纪要:“按照村委会的规定和群众代表的意见,承包期最少三年,一年的承包费最少两万,还必须要交现钱。你要是一次次能拿出这些前来,我可以为你召开个专题会议研究一下,否则的话,你就先把这些钱拿回去……当然了,如果其他的村委会成员愿意对你网开一面,同意你与他人合伙承包的话,我也没有意见。我正在忙,你自己看着办吧”!

走出村委会,周金锁长叹了一口气。八月的阳光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燥热务必。经过小卖部时,他给自己买了一瓶健力宝,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喝了起来。甜滋滋的橘子味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赶集回来总会给他带瓶汽水,那时一瓶才五毛钱。

“周金锁!”赵大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喜笑颜开地说,“听说你发财了,想承包西山的果园?”

“想有什么用啊?”周金锁垂头丧气说,“我爹我娘留给我的这三万块钱也不够啊!”

“哎呀……”赵大牙一拍大腿说,“你就没有想过用这些钱做本钱,把你输给我们的那座宅院再赢回去吗?”

“我点背,”周金锁说,“我不敢在冒险了!”

“我们也不是常胜将军,你把这么大的一个家业拱手相让,你就不怕你的爹娘托梦骂你是个败家子儿吗?”也不知道李豁子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不怕输的苦,就怕戒了赌!”钱拐子拄着拐杖凑了过来,“金锁兄弟,话是这么说,可是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先不说这些了,晚上到我家喝几盅,我买了上等的老山庄等着你呢!”

这天晚上,周金锁喝得烂醉如泥,他坐在钱拐子家的蹲门槛上浮想联翩。父母留给他的三万块钱就像一块烧红的炭,揣在怀里烫得他坐立不安。他想用这钱与他人合伙去承包果园、买树苗、雇工人,或者用它做资本自己做个小买卖早日翻身,可另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的耳边蛊惑:想这想那就不如再去赌一把,说不定还能把父母留给自己的西山梁的那座豪宅赢回来……

月上中天时,周金锁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钱拐子的家门。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父母的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爹……娘……我该怎么办……”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可是,你们留给我的西山梁的那座豪宅我不仅没有赢回来,而且又欠了一屁股赌债!”

夜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周金锁恍惚听见父母在哭,又像是在笑。他抬头望去,突然发现坟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那是一株野牡丹,不知何时生在了坟茔背阴处。碗口大的白花在夜色中莹莹发亮,像是落了一捧雪。周金锁伸手想摸,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的叔伯爷爷周兴西当年曾经得到过牡丹仙子的点化,改邪归正,成了龙头沟门的传奇人物。可是,你不行,你没有周兴西的能力,你是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李豁子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遍了周金锁的全身,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扭头看见李豁子带着两个陌生壮汉分别站在了他的两边。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另一个人穿着一件印有“申奥成功”的文化衫。

“今晚你欠下的我的那五千块钱可以缓你三天,”李豁子眯着眼笑着说,“可是,你今晚欠下的钱老板的那三万块钱,打算什么时间还他呀?”

周金锁的眉头揪成一团。他确实又欠下了三万五千块钱的赌债,但没想到债主催债来得这么快。他下意识摸了摸贴身的衣兜,那里还藏了一千块钱,是准备过日子买生活用品用的。

“我……我现在没钱。”周金锁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李豁子的胸脯。

“啪!”刀疤脸一巴掌扇过来,高声骂道:“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李老板你也敢撞啊?”

“我不是成心的!”周金锁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的世界顿时一片模糊,他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少装蒜!”刀疤脸揪住周金锁的衣领,骂道:“狗日的,今天不还钱,就卸你一条腿!”

周金锁在模糊的视线里,没有看见李豁子有任何制止刀疤脸的举动。他颤抖着右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一千块钱,央求这说:“就……就这些了……先放过我好吗?”

刀疤脸抢过钱去数了数,狠狠啐了一口吐沫,咬牙切齿地说:“三天之内凑齐剩下的欠款,不然……”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后与李豁子等三个人一起扬长而去。

周金锁瘫坐在地上,回忆着他的人生,明明刚刚看到希望,却转眼又跌入深渊。

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叫声,夜越来越深了……

三日后,讨债的人来得比天气预报还准。刀疤脸与那个穿着“申奥成功”文化汗衫的壮汉,一人拿着匕首,一人拿着修理果树的剪刀,把周金锁堵在村边的玉米地时,周金锁正在偷掰别人家的青玉米。蒸笼般的闷热里,匕首的寒光格外刺眼,修理果树的剪刀令人胆寒。

“周金锁,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选在玉米地动手吗?”刀疤脸用刀尖划开玉米包衣,说:“这样做,你的惨叫传不出去。”

周金锁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但他哪里是那两个彪形大汉的对手,在没人高的玉米地里,周金锁刚跑了几步远就被那两个摁倒在地。

当修理果树的剪刀剪断周金锁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拇指的瞬间,周金锁竟闻到一股清甜的玉米汁香。血喷在青纱帐般的玉米叶上,转眼就被晒成褐色的痂。

两根断指在玉米地里抽搐,像极了李秀英临终时痉挛的手指。周金锁突然发出非人的嚎叫——那声音像极了他十三岁那年,偷看堂嫂王玉兰洗澡被李小翠发现时,老人发出的那声绝望的哀鸣。

刀疤脸与穿着“文化汗衫”的那个壮汉一阵狂笑,释放出野兽见到血腥般的快感。当周金锁弯腰想要捡起自己的两枚断指时,却被刀疤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了起来。然后,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在村边的小花园里,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挖了个小坑,将其掩埋了起来。

夕阳把周金锁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跑步路过关帝庙时,看见几个孩童用玉米须粘在下巴上扮关公,香炉里插着偷来的嫩玉米。

不知什么时候,周金来在庙门上贴了一副被晒得翘了边的对联:“赌海无边回头是岸,孽债难偿悔恨已迟”。

周金锁突然发疯似的啃起断指的伤口,鲜血滴落在滚烫的砂石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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