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在广州市的一处垃圾处理场,一个穿着破旧大衣的男人正在垃圾堆中翻找着什么。他身材高大,留着凌乱的长发,脸上满是污垢,但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的名字叫周金锁,在这座城市鲜为人知。他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卷,动作熟练地翻检着各种废弃物品。他的大衣虽然破旧,但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件高档货;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脚上的皮鞋开了口,却依然被他擦得锃亮。
“嘿,老弟,又来找宝贝啊?”垃圾场的工作人员远远地招呼他。
周金锁只是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一个破旧皮包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叠发黄的纸张,眯着眼睛仔细查看。
“找到了……”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他把纸张塞进自己的破皮包里,又继续在垃圾堆中搜寻。
没有人知道周金锁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在这座城市里,像他这样的流浪汉太多了。但周金锁的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光芒,仿佛他寻找的不是可回收的废品,而是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夕阳西下,周金锁离开了垃圾场,漫步在城市的街道上。他的形象与周围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形成鲜明对比——大背头,脸上脏兮兮的,破大衣,破领带,破皮鞋,腋下夹着那个黑皮包,嘴里叼着烟卷,昂着头挺着胸,走路姿势却出奇地潇洒。
路人纷纷侧目,有人露出嫌恶的表情,也有人好奇地多看上几眼。周金锁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仿佛在追寻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目标。
他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从皮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买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饭。店员递给他时,手指刻意避免与他接触。周金锁不以为然,接过盒饭,坐在店外的台阶上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后,他从皮包里拿出之前找到的那叠发黄纸张,借着路灯的光线仔细阅读。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地址,还有一些模糊的照片。周金锁的手指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高中毕业照,女孩的笑容灿烂而充满希望。
“快了……”他低声说,把纸张重新收好,继续向城市的某个方向走去。
站在中山大学门口一侧接听电话的周丽辉没有注意到,在校门口的马路对面,一个穿着破旧大衣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周金锁终于找到侄女周丽辉了。他千里跋涉,风餐露宿,在垃圾与尘埃中翻寻线索,就是为了这一刻。心中翻涌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是如释重负的狂喜,是历尽艰辛后的酸楚,更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他怀里的黑皮包,装着的不只是那些发黄的纸页和照片,更是沉甸甸的、关于过去的秘密和对未来的承诺。他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微笑里,混杂着找到亲人的欣慰和对自己落魄现状的苦涩自嘲。
周丽辉在收起手机的瞬间,猛然看到了马路对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脏像被重锤击中。虽然周金锁满脸污垢,衣衫褴褛,但那高大轮廓和依稀的眉眼轮廓,瞬间唤醒了她尘封的记忆。“小叔?!”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他不是……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这副模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让她感到一阵难堪和刺痛。但当周金锁穿过马路,凑到她面前,那双在污垢下依然锐利的眼睛望向她时,血缘的本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压倒了所有负面情绪。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份疲惫、坚持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小叔……真的是你?”周丽辉的声音带着颤抖,混杂着震惊、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眼前的亲人,虽然穿着依然破旧,但眼眸中的光辉与记忆中那个浑浊的形象判若两人。
周丽辉没有多问,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第一时间把周金锁带离了引人注目的大学门口。她只是个普通大学生,虽然办起了“快递联盟”,但刚刚起步。她尽管能力有限,但无法放任亲叔叔流落街头。她用自己辛苦攒下的微薄积蓄和奖学金,在学校附近城中村一个老旧但相对干净的小旅馆,为他开了一间最便宜的单人房。
周金锁踏入房间,局促地站在狭小的空间里,破旧的大衣与简陋但整洁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看着侄女忙前忙后,买来毛巾、洗漱用品、最便宜的换洗衣物和食物,心中五味杂陈。感激像暖流熨帖着冰冷的心,但更强烈的是巨大的难堪和羞耻。他千里寻亲,却以最不堪的形象出现在侄女面前,还要依赖她的接济。他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几乎不说话,眼神复杂地低垂着,只在接过东西时,喉咙里滚动着沙哑的“嗯”或“谢谢”。他下意识地想把那个破旧却擦得锃亮的皮包藏在身后,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尊严。
周丽辉的心情同样复杂。心疼小叔的落魄,担忧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更忧虑他未来的生计。她只是个学生,学业和生活压力已经很大,突然多出这样一个需要照顾的长辈,让她感到沉重和无措。看着他沉默地吃着简单的盒饭,看着他洗去满脸污垢后露出的憔悴面容,那份血缘的羁绊让她无法袖手旁观。她必须帮他站起来。
几天后,周丽辉再次来到旅馆。这次,她带来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和一整套崭新的行头——一套“悦香阁”饭店的服务员制服,包括那顶缀着暗金流苏的“个性”小帽。
“小叔,换上这个试试。”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也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周金锁看着那簇新的藏青色布料,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动作有些僵硬。他习惯了破旧与肮脏,这崭新的衣物反而让他感到陌生和不适。在周丽辉期待的目光下,他默默地换上了。
当他走出浴室换上新装之后,周丽辉的眼睛亮了。合体的制服瞬间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洗去尘埃的脸庞虽然沧桑,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的俊朗轮廓。那顶缀着流苏的小帽,歪歪地扣在他微湿的、梳理过的头发上,竟意外地压住了那份流浪的颓唐,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派头”,甚至可以说……有些潇洒。
“嘿!”周丽辉刻意让声音轻快起来,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沉重,“小叔,别说,换上这身行头,戴上这顶帽子,还挺有派头,很潇洒嘛!”她围着周金锁转了一圈,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容,“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下精神多了!”
周金锁不习惯地扯了扯笔挺的衣领,又抬手碰了碰帽檐的流苏,动作有些笨拙。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几乎认不出的自己,眼神依旧复杂,但那份锐利似乎被新装束衬托得更清晰了。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周丽辉深吸一口气,切入正题:“这里的丁老板,是我室友朋友的亲戚。”她刻意强调了这层拐弯抹角的关系,既是解释机会来之不易,也是在委婉地提醒周金锁珍惜。“悦香阁”是她曾经勤工俭学的地方,丁老板为人还算和善,但也精明务实。“在这儿,你可得给我争口气,咱踏踏实实的,行不?”她看着周金锁的眼睛,语气认真,带着恳求,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害怕小叔的过去或现在的状态会影响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她再次强调:“丁老板人不错,但也看重勤快和规矩。你刚来,多看多学,少说话,手脚麻利点。咱踏踏实实从头开始,行吗?”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周金锁,等待着他的回应,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她为小叔铺下的、通往回归“正常人”生活的第一块砖。
周金锁挺直了背脊,藏青色的制服包裹着他高大的身躯。他抬起手,这次不是去碰那顶不习惯的帽子,而是下意识地、极其珍重地摸了摸夹在腋下的那个黑色皮包——那里面装着他的过去和寻找的目标。然后,他迎向侄女充满期待和担忧的目光,眼神中的锐利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沉静的、近乎坚毅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里包含了承诺、决心,以及对这个来之不易机会的珍视。这身崭新的制服,是侄女为他争取的盔甲,也是他踏入“正常”世界的第一步,他必须走稳。
悦香阁饭店后巷的穿堂风,带着油腻的烟火气和倒馊水的酸腐味。周金锁站在背光处,身上那套簇新的藏青色服务员制服笔挺得有些扎眼,头顶一顶缀着暗金流苏的“个性”小帽,衬出他年轻不羁的轮廓。周丽辉退后两步,上下仔细打量着,眼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小叔,别说,换上这身行头,戴上这帽子,还挺有派头,很潇洒嘛!”她刻意把声音放得轻快,想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沉重,“这里的丁老板,是我室友朋友的亲戚。在这儿,你可得给我争口气,咱踏踏实实的,行不?”
周金锁的目光有些飘忽,落在墙角积水的油污上,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应承。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塑料袋,里头塞着他那身油光发亮的“犀利哥”行头。在周丽辉不容置疑的注视下,他慢吞吞地蹲下身体,把袋子仔细掖进员工床铺的最深处。
“还留着它?”周丽辉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里压着不解和一丝火气,“那就是一堆破烂,沾着晦气,留着干啥?”
周金锁直起身,脸上竟浮起一层近乎狡黠的、浑浊的笑意,拍了拍床板:“嘿嘿,你当它是破烂,它可是我的宝贝疙瘩。”那笑容里,有一种让周丽辉心底发寒的顽固。
大堂的喧嚣如同滚烫的油锅。水晶吊灯的光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晃得人眼晕。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食材与酒精混合的奢靡气息。周金锁缺指的左手,端着沉重的雕花汤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盆里是滚沸的金汤,热气灼着他的手腕。他竭力模仿着领班示范的步态,试图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走得稳当,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仓惶地扫过那些衣香鬓影、高谈阔论的食客。
一个穿着考究、大腹便便的客人正唾沫横飞地比划着,手肘猛地向后一抡。周金锁本就绷紧的神经瞬间断裂!他像被烫到般猛一哆嗦,沉重的汤盆脱手而出,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滚烫的、金黄色的汤汁,瀑布般倾泻而下,精准地浇灌在客人雪白的衬衫和锃亮的西裤上! “嗷——!”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撕裂了餐厅的乐章。油腻的汤水还在冒着热气,顺着昂贵的布料往下淌。客人触电般跳起来,整张脸因剧痛和暴怒扭曲变形,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两记带着风声的耳光,狠狠掴在周金锁脸上!
“啪!啪!” 清脆的响声像冰锥刺穿了所有背景噪音。周金锁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脸上火辣辣地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他踉跄着,耳朵嗡嗡作响,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眼前这张因愤怒而狰狞变形的脸,和周围无数道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织成的冰冷的网。
“经理!老板!”客人咆哮着,指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前胸和呆若木鸡的周金锁,“把这狗东西给我开了!赔偿!我的阿玛尼!我的百达翡丽沾上这脏汤了!”
老板丁悦香,一个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女人,像一阵裹着寒气的风疾步而来。她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暴跳如雷的贵客,最后目光刀子般落在周金锁惨白呆滞的脸上。她胸口剧烈起伏,涂着蔻丹的手指几乎戳到周金锁的鼻尖,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废物!滚!现在就给我滚!工资一分没有!你这种垃圾,只配去垃圾堆里刨食!”
周金锁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一步一步挪回那间充满汗味和廉价清洁剂味道的更衣室。他沉默地脱下那身只穿了不到三日、还带着崭新折痕的藏青制服,像剥下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然后,他蹲下身体,从床底深处,拽出了那个旧塑料袋。
片刻后,悦香阁金碧辉煌的后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融入了城市霓虹闪烁的夜色。破败的棉袄重新裹住了他,油腻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额角的红肿。他又成了那个熟悉的“犀利哥”,只是眼神比来时更加空洞,脚步更加踉跄,漫无目的地消失在车水马龙织成的光影迷宫里,仿佛从未被那身“潇洒”的制服短暂地收容过。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清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悠长。周丽辉刚走出教学楼,口袋里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是悦香阁老板丁悦香打来的。电话那头冰冷而急促的声音,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指尖微微颤抖。“童嫣然,崔梦洋,杜喜悦,快!……”周丽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恐慌,在宿舍楼下截住了正要回去的室友,“我小叔金锁……他又跑了!快帮我去找找!” 四个女孩的身影在深夜的都市里奔忙。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扫过桥洞下蜷缩的阴影,探入废弃工地荒凉的角落,照亮公园长椅上裹着报纸的流浪汉。她们呼唤着“周金锁”的名字,声音在空旷处传开,又被无边的夜色吞噬。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她们的双腿都如同灌了铅,嗓子也都喊得嘶哑,依然一无所获。周丽辉靠在冰冷的电线杆上,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日子在焦虑的寻找和“快递联盟”日益繁忙的业务中滑过。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分拣中心里包裹堆积如山,扫描枪的“滴滴”声和胶带撕拉的锐响交织成一片。周丽辉正弯腰核对一个地址模糊的快件,手机在口袋里执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童嫣然”的名字。 “班长!”电话那头童嫣然的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急切和不确定,“我在火车站送同学,南广场那个角落……看见个‘犀利哥’,跟你给我看的照片……特别特别像!就那个气质……你要不要来看看?”
周丽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一个多月积压的疲惫和失望瞬间被点燃:“像?!我马上到!我叫上崔梦洋、杜喜悦,咱们在火车站南广场汇合!”
出租车在火车站汹涌的人潮前刹住。三人跳下车,与童嫣然汇合后,逆着人流风风火火地冲进巨大的穹顶之下。崔梦洋喘着粗气,忍不住嘀咕:“班长,看你小叔照片,绝对是个大帅哥啊,怎么……就混成这样了?”童嫣然也接口,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是啊班长,陪你都找多少回了,今天这个要不是,我可罢工了!不过说真的,照片里那眉眼……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行了!”周丽辉打断她们,目光像雷达般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扫视,声音斩钉截铁,“都把眼睛给我放亮了!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挖出来!” 她们从喧嚣嘈杂的广场开始,目光扫过每一个瑟缩在角落的流浪者。售票大厅里弥漫着汗味和泡面气息,长长的队伍蜿蜒如蛇。最后,她们挤进人声鼎沸、气味混杂的候车大厅。 在候车大厅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十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竟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圈子的中心,是一个年轻的女乞丐,与周遭的肮脏污浊格格不入。她脸上虽然沾着灰,却难掩五官的清秀标致,破旧的衣服也掩盖不住一种曾经养尊处优的仪态。此刻,她像一位落魄的女王,正被她的“臣民”们簇拥着、讨好着,有人递上半块发硬的面包,有人捧上捡来的半瓶矿泉水。“你们都仔细听好了,伺候本姑娘,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分!”女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残留的傲慢,清晰地穿透嘈杂,“别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过去,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我们家,几代人的富贵!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爹妈……全都围着我一个人转!要星星不给月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悔恨:“可是我呢?骄横!任性!无法无天!十四岁生日刚过,我爸新提了一辆几百万的跑车……就在全家出游那天,我非要开它!其实我根本就不会开!我也没有资格开!可我爹……他……他舍不得对我说个‘不’字啊!”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污垢,“一大家子七口人……全在车上!我……我像个疯子似的在景区路上横冲直撞……撞飞了好多人……我慌了……车子……翻下了山崖……呜……就剩下了我一个!就剩下我一个了!钱……全赔光了……家……没了……” 她泣不成声,身体剧烈地颤抖,“溺爱……这就是报应!无底线的溺爱……害死了他们……也毁了我自己啊!”
这泣血的控诉,像重锤狠狠地砸在周丽辉的心上。她看着那女孩年轻却布满绝望的脸,小叔周金锁那麻木颓废的身影、父亲周金来提起弟弟时眼中深重的无奈、母亲王玉兰恨铁不成钢的怨怼……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激烈碰撞。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悲悯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从手包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手指有些颤抖,朝着那边仍在抽泣的女丐帮主走去。就在她弯下腰,准备将钱递过去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女丐身旁——一个同样衣衫破烂、却努力把自己收拾得相对“齐整”些的男流浪汉。他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手里一个啃了一半、还算干净的苹果,小心翼翼地捧到女丐面前,脸上堆着讨好的、卑微的笑容。
周丽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侧脸的轮廓,那眉骨的线条,那熟悉的、试图掩藏却掩藏不住的卑微神情——烧成灰她也认得! “小叔——!!!”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寻找、愤怒、心痛和绝望,猛地从周丽辉胸腔里炸开,响彻了整个候车大厅的角落!
周金锁像被高压电流击中,浑身剧震!他猛地转过头,当看清是周丽辉时,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仿佛见了索命的无常。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把丢掉那半个苹果,扭头就往密集的人堆里死命钻去! “嫣然,梦洋,喜悦,就是他!他就是我小叔周金锁!给我追!”周丽辉顾不上掉在地上的十块钱,指着那个疯狂逃窜的褴褛背影,声音都变了调。
一场狼狈而心酸的追逐在火车站上演。周金锁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人群的恐惧本能,在候车室的长椅间、柱子后、旅客的缝隙里亡命奔逃。周丽辉四人气喘吁吁,锲而不舍。最终,在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狭窄死角,无处可逃的周金锁被四人堵住。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野兽般的戒备,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周丽辉。
周丽辉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同样剧烈地喘息着。她没有再吼叫,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是她心中英俊潇洒的小叔,如今被生活碾进最肮脏泥泞里的亲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顺着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汹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看着他,无声地流泪,那泪水里是比任何斥责都更沉重的悲伤和痛心。
周金锁看着侄女汹涌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不肯放弃的执拗,他紧绷的身体,那堵用麻木和暴戾筑起的高墙,在无声的泪水中,轰然垮塌。他缓缓地、缓缓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低低地、绝望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辉耀快递联盟”的门被推开。周丽辉率先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焕然一新的男人。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合身的灰色连帽卫衣,利落的短发根根清爽,脸上虽然仍有沧桑的痕迹,但眼神不再浑浊麻木,挺直的腰板和刮得干净的下巴,依稀找回了英俊的轮廓。员工们惊讶地看着这个气质迥异的陌生人。
周丽辉拍了拍手,声音清亮:“各位,今天给大家郑重介绍一位新成员——周金锁,我的小叔,我的同龄人。以后,他就是咱们大家庭的一份子了!”她环视众人,眼神带着期许,“小叔对这座城市熟也不熟,新环境,新起点,拜托大家多多关照,多帮衬!”
“辉姐放心!”员工们纷纷应和,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投向局促不安的周金锁。他努力挺直脊背,挤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大学校园的甬路上,初春的阳光已经有了暖意,洒在抽芽的柳条上,镀上一层浅金。周丽辉脚步轻快地走着,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宁静。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领班小金。“喂,金姐?”周丽辉有些担心地问道,“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满:“辉姐!您家小叔……他……他今天统共就送了四个件!慢得像蜗牛爬我也就忍了!可他……他跑去女生宿舍送件,连门都不敲,直接推门就进!我的天!里头女生刚洗完澡在换衣服啊!吓得尖叫都快把房顶子掀了!投诉电话都打爆了!”
周丽辉的心猛地一沉:“他人呢?”“我说了他两句,让他注意点,他……他脸一垮,东西一扔,扭头就走了!拦都拦不住!”“走了?!”周丽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刚刚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她几乎跑遍了整个学区房区域,一间间公寓敲门询问,回应她的只有摇头和茫然。最后,她冲进专门为周金锁租下的那间小公寓。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空荡。床铺平整,桌上放着半杯凉透的水。唯独那个装着破旧衣服的旧塑料袋,连同他的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丽辉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对面楼房的窗户染成一片暖金色。透过那些明亮的窗户,她清晰地看到:一个母亲正追着孩子喂饭,一个父亲蹲着给孩子系鞋带,一个奶奶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地给坐在书桌前玩手机的大孙子剪着指甲……那些本该独立的年轻身影,在父母或者祖父母无微不至的“服务”下,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刺眼。
周丽辉的心声沉静而冰冷地流淌,她自言自语:我又把小叔弄丢了。小叔他像极了捧在手心里的沙子,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尽管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他终究还是逃回了他的壳里。那身破衣裳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囚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长在他身上,我……又能如何?可看着这学区房里,一个个本该展翅的年轻人,被当成了襁褓里的巨婴……我的快递联盟,送的是便利,还是喂养着他们的惰性?像温水煮青蛙,像当年溺爱那个女丐帮主的父母,像……我那被小叔逼得撒手人寰的长在爷爷、奶奶?不!这便利的糖衣下,裹着的是害人的砒霜!我不能……不能再做这懒惰的帮凶了。该停了。这一切,都该停了。我不能为了自己而害了别人,我决定:解散快递联盟。
夕阳彻底沉没,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周丽辉眼中决绝的清光。那光芒,如同淬火的利刃,冰冷而坚定。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曾寄予厚望又徒留失望的小屋,轻轻关上了门。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灭,将她孤独的身影投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