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信章旗的头像

信章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20
分享
《龙头蝶变》连载

第七十五章 风吟石语谱心曲 露淬丹心照岁长​

二〇一二年,白露前夜。燕山山脉深处,龙头沟门村沉浸在一场违背了时序的静谧之中。东山梁,这道纵贯南北将龙头沟门村一分为二、平日里沉默得近乎固执的山脊,今夜却被一种奇异的光辉笼罩。那并非月华独力所能为,更像是山体自身在微微吐纳,散发出一层朦胧的、带着些许幽蓝的薄晕。空气清冷,寒峭沁骨,预示着明日节气的转换。 而更令人惊异的,是那满坡遍野的野牡丹。这些本该在春夏之交恣意绽放、而后便收敛锋芒等待来年的花灵,竟在深秋的夜露里,不合时宜地、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反季怒放。花朵硕大,色泽浓郁得近乎妖异,丝绒般的花瓣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光,每一片都凝结着饱满欲滴的露珠。那露珠冰凉,触之仿佛能冻结指尖的血液。

周丽辉的身影,就在这片诡异而绚丽的花海中徜徉。她穿着一身棉布衣衫,单薄得似乎随时会被山风带走。明日,便是她与王建强大婚的日子。依照龙头沟门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老礼,待嫁的女儿需在婚礼前夜,独自上山采集最新鲜的晨露——最好是白露这日的露水,汇集起来,于次日煎一壶清茶,敬奉父母,以示感念生养深恩,亦寓意从此褪去娘家水露,开启自己的人生。 她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罐,罐体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微凉的掌心。然而,她的双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捧不稳这分量不重的容器。医生那句冰冷彻骨、如同最终判决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畔尖锐地回响起来,盖过了山间的风吟:“心肌淀粉样变性,后果极其严重,预测存活期……大概率不超过三个月。”

“心肌淀粉样变性”——这几个字,周丽辉起初完全陌生。医生耐着性子反复解释,说那是异常的蛋白质像错误的砂浆,不受控制地沉积在心脏组织里,最终会让心肌变得僵硬,如同逐渐石化的泥土,失去舒缩的能力。“水泥心”,医生最后用了一个残酷但形象的比喻。这比喻,自此便像无数淬了毒的冰针,日夜不停地扎在周丽辉的心尖,每一次心跳,都让她牵扯起沉重如磐石的痛楚与窒息感。 三个月,九十天,倒计时从诊断书递到她手中的那一刻,便已冰冷地开启。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份“石化”的过程,正在她年轻的胸膛里,一分一秒地无声进行。 她蹲下身子,指尖轻轻拂过一株野牡丹深紫色的花瓣。一滴冰凉的露珠顺着她纤细的腕骨滑落,悄无声息地隐入袖口,宛如一道无声的泪痕。这满山的花,这晶莹的露,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熟悉山梁,此刻看来,竟都蒙上了一层诀别的色彩。她还能有机会用这露水为爹娘煎茶吗?还能有机会看到明日的太阳升起吗?绝望像潮湿阴冷的山雾,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浸透了她的骨髓。

就在这时,山风骤起,比先前更猛烈了些,卷过荒莽的山梁,掠过嶙峋的岩石和繁密的花丛。满坡的野牡丹在风中东摇西曳,叶片与花瓣相互摩擦,发出了一阵持续不断的、奇异的簌簌声响。这声响不同于平常的风吹草木,它更具韵律,更富层次。渐渐地,在那风声中,竟浮起一种缥缈而固执的旋律,悠长低徊,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似有无数的女子,在这沉沉的夜色尽头,幽幽地、反复地哼唱着一个曲调。 那曲调,周丽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昨夜,以及之前许多个夜晚,她在自家老屋里,对着烛火,一遍遍练习的哭嫁歌调! “桃叶尖尖柳叶弯,爹娘泪眼映灯盏。青石板路儿踩成坑,麻绳底鞋磨穿几多重?山泉水煮粥养大女,柴火垛边教针线。今日桃叶离了枝,泉眼不干恩难还……” 歌声渺茫,如泣如诉,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她最脆弱的心弦上。是病重产生的幻听吗?还是对这世间、对亲人过度眷恋产生的错觉?她用力按住胸口,那里面的沉滞感和压迫感,真实得令人窒息,提醒她这一切并非虚幻的梦境。这山风,莫非真能通灵,在为她这即将夭折的新娘,提前唱响挽歌?

“丽辉!” 一声急促而熟悉的呼唤,利落地劈开了诡异的风声与虚幻的歌声。王建强喘着粗气,沿着陡峭的小径奔了上来。他显然来得匆忙,一身为明日婚礼准备的藏青色西装革履,此刻却沾了些草屑和尘土,与这荒野的环境格格不入。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紧握的那把地质锤,锤头上还带着新鲜湿润的泥土痕迹,被他紧紧攥着,仿佛握着一柄能开启天地奥秘的钥匙。 “快看这里!”他顾不上平复呼吸,蹲下身,将锤尖急切地探入岩缝中一块青灰色的玄武岩,手腕用力一撬,再将岩石掰开,露出新鲜的断面。“这东山梁的玄武岩,它的气孔结构非常特殊!大小、分布、连通性,都极其特别!风,当风以特定角度和速度穿过这些密集而结构特异的气孔时,能形成强烈的驻波!” 他看到周丽辉苍白的脸上眼神依旧茫然,带着病痛的虚弱和对这突兀“科学讲座”的不解。王建强眼中闪烁着深圳工程师特有的、近乎狂热的笃定光芒,他急忙换了一种更通俗的说法,试图让周丽辉理解:“就像吹一个空酒瓶!气流进去,瓶子会响!丽辉,你想象一下,这整座东山梁,它不是一个死寂的山头,它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的、天然的石头乐器!是它在‘唱歌’!你听到的,不是幻听,是风与石的合奏!”

周丽辉彻底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脸颊微红的男人,看着他沾满泥土的西装和那双因常年野外工作而粗糙的手,以及他眼底那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点燃黑暗的信念之火。三个月前的记忆,倏然涌上心头。那是在深圳,那座光鲜亮丽、节奏快得让人眩晕的都市。在博物馆那套庄重恢弘的汉代青铜编钟前,她正为他讲解着古老的礼乐文明,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高烧带来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已是在医院苍白的病床上。而守在床边的王建强,在她苏醒后,不是先问病情,而是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向她展示屏幕上的波形图——他竟然弄来了分贝仪和频率分析软件,将编钟被敲响时产生的厚重悠远的声纹,与她病发时监护仪上显示的、微弱而杂乱的心跳波形,放在一起对比分析。他指着那些曲折的线条,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科学家的口吻,试图向她“论证”两者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同频共振”,说那编钟的巨响或许在冥冥中呼应了她生命根基的震动。 当时,她只当那是他关心则乱、近乎痴傻的安慰,是理工男表达爱意的独特甚至笨拙的方式。然而此刻,在这绝望笼罩的白露前夜,在这生死攸关的隘口,他再次带着同样的光芒出现,用他坚信不疑的科学视角,为她解读这满山“鬼哭”般的风声。这光芒,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金线,终于勉强穿透了她心头厚重如铁的绝望阴霾。 一丝虚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艰难地在她失血的唇边漾开。或许,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冰冷的诊断书和既定的死期。或许,真如他所言,这山有灵,石能语。

周丽辉与王建强的爱恋,在熟悉他们的人看来,是一段堪称奇妙的缘分。 他们的初遇,并非发生在诗情画意的山野花丛,而是在深圳一次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研讨会上。那时,王建强刚结束在西北戈壁滩上长达数月的野外勘探任务,风尘仆仆地回到深圳的家中,还没来得及洗去一身疲惫,就被他那热心社区公益活动的母亲,塞了一张研讨会的入场券。“去听听,学学怎么教育孩子,将来有用!”母亲如是说。 他本是带着些许应付差事的心态坐在会场角落,直到那位身穿素白色连衣裙、不施粉黛的演讲者登台。她便是周丽辉。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朗如山间泉水,字字句句流淌进每个人的心田:“过度的保护,包裹着蜜糖的枷锁,看似是爱,实则是剥夺了孩子体验真实生活、构建内在力量的机会。真正的勇气,并非来自永不跌倒的温室,而是源于在风雨中辨认自己扎根的土壤,在每一次跌倒的泥泞处,依靠自身的力量重新站起,生出更加坚韧的根茎。” 这番话,像一道精准控制的地震波,瞬间探入了王建强的灵魂深处。他猛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被全家呵护备至、性格却脆弱不堪的妹妹。不久前,妹妹就因为一场失败的恋情,险些走上绝路,全家至今心有余悸。周丽辉的话语,一针见血地戳中了现代家庭教育的普遍困境,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研讨会一结束,王建强便如同在野外发现了稀有矿脉标志一样,急切地在人群中寻到了周丽辉。“周老师,”他递上自己的名片,眼神专注得如同用罗盘校准方向,“您的演讲,就像一记重锤,敲响了一口我一直忽略的钟,现在震耳欲聋。在下王建强,一个普通的地质勘探工程师。但我觉得……您所说的那种‘溺爱’形成的地层,其内部结构和脆弱性,也确实需要一套精确的测绘方法,甚至,可能需要一些‘定向爆破’来打破它。” 这生硬突兀、却又新奇无比的比喻,让原本神情淡然的周丽辉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莞尔一笑。来自燕山脚下农家姑娘的那份坚韧与清澈,与来自特区工程师的务实与浪漫,在那一刻,产生了奇异的、强烈的共振。

此后,爱意便在山海之间悄然滋长。王建强带着周丽辉,深入过他工作过的矿山巷道,在亿万年前形成的、如史诗般壮阔的岩层剖面图前,为她解读大地沉默的编年史,讲述板块的碰撞、岩浆的奔流、矿物的结晶。而周丽辉则引导着王建强,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燕山腹地,在龙头沟门的东山梁上,在漫山遍野的野牡丹、黄芩、柴胡丛中,细数每一种草木的形态、习性、药性,分享着蕴含在乡土生活中的古老智慧。她对植物药性的熟稔令王建强惊叹(周丽辉总是谦逊地归功于她那位从医科大学毕业、如今在省城中医药材研究院工作的妹妹周丽华的熏陶),而王建强在面对一块普通岩石时,眼中迸发出的、如同破译宇宙密码般的神采,也深深吸引着周丽辉。 周丽辉虽在外闯荡多年,见过了城市的繁华,但她心底最深的眷恋,始终是家乡的这片土地,是这里淳朴的乡情和厚重的文化。而王建强,虽生于资产亿万的商贾之家,却志不在此,他迷恋的是大地深处的奥秘,渴望的是用脚步丈量山河。共同的价值观和对生命本质的理解,让他们的心越靠越近。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共同的梦想开始在两人心中抽芽、生长——利用龙头沟门独特的自然和人文资源,创建一座名为“砺锋”的青少年夏令营。让那些在都市溺爱环境中长大、缺乏风雨历练的孩子,来到这里,触摸大地的筋骨,感受山野的灵气,在劳动和探索中,磨砺意志,汲取自然的元气,找到生命本该有的韧性与力量。

他们一起勘察地形,一起规划营地,一起讨论课程。蓝图在想象中渐渐清晰,爱意在憧憬中愈发浓稠。然而,命运的无常,总在人最幸福的时刻露出獠牙。 就在王建强带着精心设计、几经修改的规划图,再次满怀希望地奔赴龙头沟门,夜宿在周丽辉父亲周金来家的老屋时,悲剧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深夜,周丽辉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胸痛和窒息般的呼吸困难,随即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紧急送往省城最好的医院,经过一系列繁琐而令人心焦的检查,最终得到的诊断书,却比数九寒天的冰坨还要冰冷坚硬:心肌淀粉样变性。那些异常蛋白正像失控的工人,将致命的“水泥”疯狂灌入她年轻的心脏,使其不可逆转地走向“石化”。医生给出的存活期,残酷地定格在:三个月。 那个夜晚,王建强独自一人站在医院空旷的天台上,遥望着南方那片象征着现代文明和无限可能的、深圳方向的璀璨灯火。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龙头沟门东山梁上呼啸的风声,周丽辉蹲在野牡丹丛中专注地采集晨露的侧影,不断在他脑海中交织闪现。一个微弱得如同星火般的念头,却在无边的黑暗墨色中倔强地闪烁起来:如果,这大地真的有灵,如果山风有韵,草木含情,那么,它们会如何回应这朵即将骤然熄灭的、如此年轻美好的生命之火?会眼睁睁看着承载着他们共同梦想的她,就这样被死神掳走吗? 他不相信!他不能接受!地质工程师的本能被激发了出来——他化身成为一名最执着、最疯狂的探矿者,只不过,这次要探寻的,是拯救爱人性命的渺茫希望。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资源,疯狂地查阅国内外最新的医学文献,致电全球研究相关领域的专家请教。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主流医学界视为边缘的线索,浮现在他眼前:有少数研究指出,某些富含稀有元素硒的特殊土壤环境中孕育的植物,其提取物在实验室的体外细胞实验中,显示出对抑制特定类型异常蛋白纤维沉积和聚集具有一定潜力。

硒!这个化学符号瞬间点燃了王建强的记忆!他猛地想起,大约一年前,他出于职业习惯,在勘察东山梁地形、为夏令营选址时,曾随手采集过那里的岩石和土壤样本送回深圳检测。那份被他搁置在档案柜里的检测报告上,似乎明确标注着东山梁的岩层和土壤中,硒含量显著高于普通背景值! 这个发现让他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他立刻像一支离弦之箭,连夜赶回龙头沟门,重返东山梁。他攀上陡峭的岩壁,用地质锤仔细敲取不同层位、不同结构的玄武岩样本;他系统地采集山梁上各处的土壤;而最关键的,是那些在这个深秋季节反常绽放的野牡丹——他小心翼翼地采集了它们的叶片、茎干、花朵,尤其是那些凝结在花瓣上、在月光下显得异常饱满、几乎蕴含着某种光华的夜露。所有的样本,都被他以最快的速度,冰封保存,送往深圳合作方顶尖的生物实验室。

等待检测结果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锋利无比的玄武岩棱角上煎熬滚动。他守在周丽辉的病床边,看着她因疾病和药物作用而昏睡的苍白面容,紧紧握着她那只冰凉、脉搏微弱得如同遥远地层深处即将湮灭的震动般的手。他俯下身,对着她耳边低语,有时甚至模仿起东山梁上风穿过石孔时发出的那种低沉而恒定的嗡鸣声,那声音浑厚,带着岩石的质感,宛如大地古老而稳健的心跳,又似远古编钟的余响:“丽辉,你听到了吗?那是山的歌谣,是石头在唱歌。它在呼唤你,它在等着你回去。我们的夏令营还在等着你呢……” 终于,那份承载着全部希望的检测报告,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一道强烈闪电,送达了他的手中。屏幕上,冰冷的数据曲线却展现出了炽热的希望之光!分析结果清晰无误地显示:龙头沟门东山梁上反季绽放的野牡丹,其花瓣上凝结的夜露中,硒元素的含量达到了惊人的、远超普通富硒作物的富集状态!更令人振奋的是,紧随其后的体外细胞实验结果表明:从这种富含特殊有机硒化合物的花露中提取的有效成分,对导致周丽辉心肌病变的特定致病蛋白纤维,展现出了显著的抑制其进一步聚集、甚至具有一定解聚已形成纤维的活性!一位资深专家在报告附注中的批语力透纸背:“此现象极为罕见,其具体生物作用机理有待深入探究,但初步显示的生物活性明确,极具研究价值和临床探索潜力!”

于是,才有了这个白露前夜,东山梁上注定被命运铭记的一幕。 王建强带着第一批在实验室紧急提纯、浓缩制成的花露精华液,星夜兼程,从深圳赶回龙头沟门。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这身为了明日婚礼准备、却已在奔波中皱褶的西装,便迫不及待地冲上了东山梁。他要知道,这最后的希望是否真的能抓住。他看到了未婚妻在花丛中那单薄如纸、颤抖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 他必须立刻告诉她,必须用她能够理解的方式,将这看似奇迹、实则蕴含着自然逻辑的发现揭示给她。于是,他用地质锤撬开岩石,用他最熟悉的科学语言,急切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向她解释这天地间存在的共鸣与奥秘——他要让她相信,生的希望并非渺茫的神灵赐福,也非虚幻的泡影,它就深藏于脚下这片他们共同热爱的大地沉默而有力的脉搏之中,是可以通过观察、分析和智慧去解读、去把握的自然伟力!

王建强的话语,他那不容置疑的、燃烧着信念的眼神,如同一把万能钥匙,猛地旋开了周丽辉心中那被绝望和恐惧锈蚀已久的重锁。顷刻间,满山呼啸的风声,那曾经被她听作是挽歌的低鸣,此刻在她耳中,竟真的化作了大地深沉而有力的搏动,是生命顽强不息的交响。她看着王建强沾满泥土的西装裤管,看着他因为紧握地质锤而关节发白的手,看着他眼底那足以融化寒冰的炽热,一股久违的、带着暖意的生机,悄然注入她那颗近乎冰封、日渐“石化”的心脉。 泪水,终于冲破了强筑的堤坝,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她含泪笑了,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真切的笑意:“建强……你这个人啊……总是能在最坚硬的石头里面……替你,也替我,找出回声来。”

按照老礼,婚礼前夜的哭嫁仪式,在周金来家那座老宅堂屋里举行。红烛高烧,映照着墙上有些褪色的年画和窗棂上崭新的喜字。亲戚乡邻们安静地围坐一旁。当周丽辉在母亲的示意下,启唇唱出那首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哭嫁歌的第一个音节时,窗外,东山梁那浑厚低沉的山风和鸣,竟如约定好了一般,准时地、悠扬地响起。 那风声不再是飘忽诡异的,它低沉、雄浑,带着岩石特有的质感与稳定性,仿佛一个宽厚坚实的基座,稳稳地托举着周丽辉清越而带着哽咽的歌声。歌声里,有对父母养育深恩的感激,有对娘家山水的眷恋,更有一种与命运抗争、对生命无限渴望的勇气在流淌。烛光摇曳,将她因病而清瘦了许多的身影,与窗外随风摇曳的野牡丹花影,一同投射在古老的窗棂纸上,光影交织,缠绵难分。

廊下的阴影中,王建强静静伫立。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实验室刚刚发来的、显示花露活性成分稳定性与有效性甚至略有提升的最新报告邮件,又抬头望向窗户上那抹顽强舞动的生命剪影。在这一刻,他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看似冰冷的、由数据和公式构成科学,与这片土地深处所蕴藏的、无法完全用理性解释的灵性,或许并非对立的两极,而是同一枚古老生命钱币不可分割的两面。它们共同维系着这个世界的奥秘与平衡。

翌日,婚礼如期在周金来家新建的、宽敞亮堂的宅院中举行。院里院外,红绸铺地,锣鼓喧天,宾朋满座,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周丽辉身着大红嫁衣,脸上施了薄粉,遮掩了病容,在王建强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庄重地向端坐在堂屋正中的父母行跪拜大礼。 随后,她捧起了一只古朴的檀木托盘,上面放着的,不是普通的茶盏,而是一只颜色深沉的陶碗。碗中,是以东山梁今日清晨采集的晨露为引,融入了王建强带回的、经过再次提纯确认安全的花露精华液,又加入了几味温养心脉的草药,精心煎制而成的琥珀色浆液。在众人注视下,周丽辉高高举起杯盏,阳光透过琥珀色的液体,映得她眼底如有光华流动。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满院的喜庆喧哗:“爹……娘……女儿今日出嫁,以此露茶,感谢二老生养深恩!此露,承东山梁之精气,蕴天地之灵光,女儿饮下,必珍重此身,砥砺前行,不负爹娘厚望,不负此生缘法!” 她将碗沿凑近唇边,缓缓饮下一大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初是草木的清苦,继而泛起一丝淡淡的甘甜,更有一股独特的、带着清冽矿物气息的暖意,顺着喉管滑入腹中,随即似有若无地向着四肢百骸,尤其是那颗沉滞的心脏弥漫开去。一瞬间,心口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仿佛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拂去了一丝。

喜宴正式开始,气氛热烈。小夫妻在亲友的簇拥下,挨桌向宾客敬酒。周丽辉强撑着精神,脸上维持着笑容。然而,就在敬到第三桌时,她的脸色骤然剧变,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而她的身体,则像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向后倒去。 “丽辉!!” 王建强的反应快得惊人,仿佛一直在防备着这一刻。在四周响起的惊呼声中,他已然抢上一步,双臂稳稳地、牢牢地将周丽辉瘫软的身体接入怀中。旁边的伴郎似乎也早有准备,立刻递上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保温杯。 原本喧闹的大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王建强旋开杯盖,一股比之前更浓郁些的清苦微甘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周丽辉的头颈,一手将杯沿抵在她苍白失温的唇边。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稳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既是对怀中失去意识的爱人说,也是向全场所有被惊呆的亲友宣告: “丽辉!喝下去!坚持住!这是东山梁的野牡丹露,是岩石深处渗出的生机,是风替你唱了千遍的嫁歌!它的‘硒’望之力,一定能缚住你心里那些作乱的‘沙砾’!一定能!” 他极有耐心地,将温热的药液,一滴,一滴,慢慢地倾入周丽辉的口中。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王建强紧紧抱着妻子,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下,她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是如此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他强迫自己必须镇定。

一秒,两秒,三秒……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王建强臂弯中周丽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长长的眼睫开始剧烈地颤抖,一声细弱游丝、却真真切切的呻吟,从她的唇间逸出。 然后,在满院宾客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周丽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她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最终,聚焦在了王建强那双布满鲜红血丝、却亮得如同蕴藏着整个星河、翻涌着狂喜、余悸与磐石般坚定不移的深情的眼睛上。 她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上他因极度紧张而紧绷的脸颊。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微笑,在她唇角缓缓绽放,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王建强耳中: “建强……我……听到了……东山梁的那首……风嫁歌……唱得……真好听啊……我的心……听见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王建强所有的坚强伪装,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浸湿了周丽辉嫁衣上精美的刺绣。 “哗——!!!” 如同堤坝决口,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夹杂着如释重负的感叹与激动的泪水,瞬间爆发出来,彻底淹没了周金来的新宅大院。这掌声与欢呼,不是为了传统的礼成,而是为了这对倾尽爱与智慧、凭借科学与信念、从死神手中硬生生搏回相依相伴权利的年轻伉俪。父老乡亲们脸上洋溢的,是最淳朴、最真挚的喜悦与祝福,他们的善良与共情,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东山梁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风依旧穿过那些万千气孔,发出幽远的低鸣。但在所有人心中,那风声已不再是哀歌,而是一曲生命的赞歌,见证着顽强,也预示着新生。未来的路依然漫长且充满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希望的光芒,已刺破重重阴霾,照亮了前路。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