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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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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蝶变》连载

第七十一章 雪夜归人惊旧梦 寒墟认骨泣长命

风雪如刀,割过燕山嶙峋的脊骨。暮色四合,一辆老旧中巴宛如惊弓之鸟,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挣扎前行。车身被呼啸的北风撕扯着,发出濒死亡般的呻吟。车窗之外,混沌天地间唯有漫天狂舞的雪花,如亿万白色幽灵扑向人间,将这辆孤车与莽莽群山一同囚禁于严寒的囹圄。

车轮碾过薄冰,每一次颠簸都令人心悬一线,车厢内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疲惫麻木、被山风刻蚀出深深沟壑的脸庞。周丽辉蜷缩在逼仄的座位深处,肩头是沉甸甸的棕色仿皮坤包,左手无意识地紧攥着包带,右手则牢牢把持着身前那只沾满旅途风尘的拉杆箱。她身上那件粉红羽绒服和颈间缠绕的白围巾,本是这昏沉车厢里唯一一点鲜亮颜色,此刻却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倦怠。颠簸的车身摇荡着她疲惫的身躯,窗外混沌的风雪不断叩击着车窗,某种沉重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水蛭,悄无声息地吸附上她的神经末梢。她终于支撑不住,意识坠入一片混乱的雪雾。

梦境汹涌而来:依旧是这风雪弥漫的山道,周丽辉拖着拉杆箱踽踽独行,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脸颊。蓦地,一个形如鬼魅的犀利哥身影——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直直朝她撞来!“哐当”一声,手中的拉杆箱被猛地撞飞出去。那人影毫不迟疑,撞人之后拔腿便跑。周丽辉又惊又怒,脱口厉喝:“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回应她的只有对方更狂乱的奔逃。那疯子般的背影在风雪中扭曲、跳跃,仿佛一个失控的提线木偶。他边跑边胡乱挥舞着手臂,那只肮脏的讨饭碗竟如一枚冰冷的暗器,狠狠砸向周丽辉!她侧身险险避过,碗擦着羽绒服的边沿飞过,落进路旁深深的积雪里。周丽辉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在厚厚的雪地里紧追不舍,呼喊声在风中被撕得粉碎:“站住!——” 那疯子抱着自己蓬乱如草的脑袋,亡命狂奔,方向不辨。就在下一个瞬间,他竟一头撞向一辆在风雪中高速冲来的中巴车!刺耳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叫划破风雪…… “啊——!” 周丽辉猛地从噩魇中挣脱,惊悸的尖叫兀自回荡在死寂的车厢里。她剧烈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放大,映着车厢顶昏黄的灯光,如同受惊的幼鹿。车厢里十几双眼睛,连同司机那张写满惊愕与不耐的脸,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混杂着被打扰的怨气和一丝莫名的审视。巨大的羞赧瞬间淹没了她,脸颊火烧火燎。“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嗓音因刚才的尖叫而沙哑,“师傅,我下车!麻烦停车!” 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窘境,也像是要逃离那噩梦的触手。

中巴车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在路边停住,后门“嗤”地一声打开,涌入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气。周丽辉几乎是踉跄着,拖起她那只不离身的棕色拉杆箱,一头扎进了车外那片更加广阔、也更加酷烈的风雪迷阵之中。

乌云越来越低,天色越来越暗,风雪愈发狂放,肆意抽打着龙头沟门村每一寸萧索的土地。周丽辉拖着沉重的拉杆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通往自家院落的积雪小路上。这次离家四年的风霜,仿佛都沉淀在了这小小箱轮的每一次艰难地滚动里。终于,熟悉的篱笆院墙在漫天飞雪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银装,烟囱孤寂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不见一丝暖意炊烟。

“娘——我回来了!”周丽辉用尽力气呼喊,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单薄而飘忽,瞬间便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出来的却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娘亲。一个裹着臃肿棉袄的老乡正巧匆匆出门,风雪几乎迷住了他的眼。待他眯着眼看清来人,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仿佛白日见鬼:“丽……丽辉丫头?天爷爷!你……你可算回来啦!”他几步抢上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你娘……你娘她……出事了……出大事了呀!”

“轰”的一声,周丽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铁流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方才梦中撞车那一刹的寒意千百倍地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拉杆箱的把手从麻木的手中滑脱,“咚”地砸进雪地里,溅起一片白沫。“我娘在哪里?!”她猛地抓住老乡的胳膊,指甲隔着厚棉袄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在……在周金锁那儿!就那个疯子住的地方!”老乡的声音抖得厉害,手指颤巍巍指向村子东头那片荒僻之地。

“周金锁”三个字,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周丽辉的耳膜,瞬间与她方才那场噩梦中的犀利哥形象重叠、燃烧!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和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捡起地上的箱子,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呜咽,猛地推开老乡,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东山梁东边那片被诅咒般的废墟,朝着周金锁的巢穴,朝着那未知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大事”,没命地狂奔而去! 雪片如刀,割在脸上,生疼。风在耳边凄厉地嚎哭,卷起地上枯败的草屑和更深的寒意。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雪地里挣扎奔跑,粉红的羽绒服在茫茫雪野中,如同一滴绝望的血泪,迅速被无边的苍白吞噬。

东山梁东头,那片坍塌已久的废墟,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断壁残垣在风雪中沉默地矗立,如同巨兽森白的骸骨。黑压压的人群围拢在废墟一角,像一道沉默的堤坝,阻挡着风雪,也封锁着某种令人窒息的秘密。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北风在断墙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大地低沉的恸哭。压抑的议论声细碎地飘散在风里:“……造孽啊,死得是真惨呀……” “可不是!我吃过早饭后出门寻羊,一眼瞅见……都冻成冰坨子了!硬邦邦的……”“听说是他自己钻进去的?那破缸……”“嘘——快别说了,丽辉那丫头……”“丽辉”二字尚未落地,一道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已如裂帛般刺破了这片沉重的死寂:“娘——!”周丽辉像一头疯狂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扒开挡在身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扑向众人目光聚焦的角落。乡亲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缝隙,那缝隙如同通往地狱的门扉。

就在那一刹那,周丽辉冲到了最前面,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瞬间僵立当场,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冻结了! 眼前,是废墟最深处一个避风的残破墙角。地上,一个蜷缩的人形被厚厚的、肮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烂棉絮和布条覆盖着,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大垃圾堆。两条腿以一种极其怪诞、扭曲的姿势,深深插在一只早已歪倒破裂的巨大水缸里。水缸边缘凝着厚厚的、污浊的冰棱。而从那堆破烂衣料中露出的半张脸——黑垢结痂,须发蓬乱虬结如同冬日枯草,冻得青紫僵硬,嘴角凝固着一丝怪异的、仿佛解脱又似嘲弄的弧度。这哪里是她的娘亲?!分明就是她噩梦中那个撞掉她箱子、最后扑向中巴车的犀利哥——她的堂叔周金锁! 巨大的错愕与荒谬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周丽辉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彻底停滞。然而,这错愕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那被冻僵的躯体上覆盖的某块破布——深蓝色、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却带着她母亲身上特有的、混合了皂角和阳光的气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意识!“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悲号猛地从周丽辉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她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枯木,直挺挺地扑倒在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之上。“娘啊——我的娘啊——!”她双臂死死箍住那堆冰冷的破烂棉絮和布条,仿佛要将自己早已冰冷的身躯与底下那冻透的躯体融为一体,试图用尽生命最后的热度去暖热那不可挽回的冰冷。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挂在她苍白的脸颊和金色的眼镜框上。她哭得肝肠寸断,浑身剧烈地颤抖,每一次抽噎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那悲恸绝望的哭喊在断壁残垣间反复撞击、回荡,与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让所有在场的乡亲无不心头发酸,眼眶泛红,纷纷别过脸去,不忍卒睹。泪水模糊了镜片,世界一片混沌。周丽辉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破布上,巨大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哭得浑身脱力,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手指深深陷入那堆包裹着亡者的破絮之中。混乱中,她的右手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被那僵硬躯体紧握在怀里。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抓握,将那东西往外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只老旧的、沾满污垢的塑料游戏机手柄。红色的按键边缘磨损得露出了底色,连接线断裂处露出纠缠的彩色电线。这突兀的、与周遭死亡和废墟氛围格格不入的物件,让周丽辉的哭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周金锁临死前还紧握着这个?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就在这时,她的左手在悲痛欲绝的摸索中,无意间探入了覆盖在“娘亲”脖颈处的破衣烂絮之下。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想中冰冷僵硬的皮肤,而是一个坚硬的、带着金属特有凉意的物件,似乎被一根粗糙的绳子系着。 是什么? 被巨大悲痛和诡异发现冲击得近乎麻木的神经,驱使她颤抖着、近乎本能地拨开了那堆覆盖在脖颈处的破烂布片。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停顿。周丽辉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所有的哭泣、所有的悲鸣、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她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泪水和结霜的镜片,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盯住自己左手托起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光亮的金麒麟长命锁! 锁面暗藏着古朴的如意云头纹样,正中央,三个錾刻得清晰无比、饱含着无尽希冀与祝福的小字,在雪地惨淡的微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周金锁”。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劈开了周丽辉尘封二十年的记忆之门!无数被泪水浸泡、被岁月模糊的画面碎片,裹挟着巨大的轰鸣,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十八年前那个同样风雪肆虐的黄昏……六岁的小叔周金锁那张稚气未脱、永远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庞与雪花亲密接触,洋溢着无限幸福……他胸前跳跃晃动的、正是他周岁时这把由叔祖父周长在聘请精工巧匠为他专门定制、亲手戴在他的胸前、祈求神明护佑的金麒麟长命锁……他十二岁时挥舞着那只宝贝得不行的红白游戏机手柄,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叔祖父周长在倚着门框,眼里盛满温柔的担忧,一遍遍叮嘱:“小锁,慢点跑!当心滑倒!”……当叔祖母李秀英贴在村口电线杆上的那张《寻人启事》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之时……叔祖父周长在一夜之间骤然花白了头发、再也无法挺直脊背……

“小……小叔……金……金锁小叔……?” 周丽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没。她用尽浑身全力用颤抖的左手抓紧那枚冰冷的金麒麟长命锁,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唯一支点。右手则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握紧了那个同样冰冷的游戏机手柄。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涕泪纵横的脸,目光如同生锈的钝刀,一寸寸地、重新刮过眼前这具被冻僵的躯体——那被污垢和乱发掩盖的、依稀可辨的年轻轮廓;那冻得青紫扭曲、却仍能看出几分熟悉线条的下颌;那紧握着手柄、指节僵硬的、骨节分明的手…… 是她四年魂牵梦萦、杳无音信的小叔周金锁?也是龙头沟门村人皆知、疯癫度日的犀利哥周金锁? 我娘……我娘又在哪里?那老乡为何指认娘在这里?覆盖在小叔身上的、属于娘的破布从何而来? 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风雪依旧在废墟上空盘旋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如同无数白色的、无声质问的幽灵。周丽辉跪在雪地里,左手紧攥着那枚冰冷刺骨的金麒麟长命锁,右手握着同样冰冷的游戏机手柄,身体僵直如石,只有滚烫的泪水,依旧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脸上的冰霜,在她脚下洁白的雪地上,融开两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安排周金锁后事的周金来与王玉兰夫妇,拨开密不通风的人群,看到女儿周丽辉悲痛欲绝的样子,急忙冲上前去把她搀扶了起来……

寒风吹彻,废墟之上,唯余死寂与漫天飞雪,无声地覆盖着这幕惨剧,也掩埋着所有尚未揭开的、冰冷刺骨的谜底。金麒麟长命锁在指间寒光幽幽,锁住了夭折的命途,也锁住了生者无言的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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