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九月的广州,阳光带着南国特有的热度。鸿发集团总部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与三条街外永兴市场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形成奇妙的共振。整洁明亮的人事部办公室里,空调送着凉风,与永兴市场里混杂着汗味和食物香气的空气截然不同。
这天上午,人事部总监马国梁刚端起紫砂壶,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叩响。
“请进。”
推门而入的周丽辉让马国梁眼前一亮。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浅蓝衬衫,黑色西裤的裤线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她略显拘谨却目光坚定。她左手拖着轮子有些卡顿的行李箱,右手将文件袋平推到他面前:“马总监您好,这是魏鸿发董事长写给我的亲笔邀请函。”
马国梁翻开烫金边的信笺,董事长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此应届毕业生曾获省级创业大赛金奖,特安排至销售部任职。“压在下面的“大学生自主创业标兵”证书还带着油墨香,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高马尾,眼神比现在还要锐利三分。
人事部总监马国梁阅毕邀请函,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热情,起身握手、让座,并亲自斟上一杯热茶奉上。周丽辉道谢后坐下,小口啜饮着茶水,目光沉静地观察着这个即将开始新征途的地方。马国梁总监则拿起内部电话,低声向董事长魏鸿发汇报。片刻后,他放下内部电话,笑容可掬地对周丽辉说:“小周啊,魏总正在开会。不过,董事长有安排。请跟我来,我先带你去销售部熟悉环境。”
他们穿过安静的办公区走廊,来到了销售部。经过走廊时,马国梁注意到周丽辉始终落后半步,目光却不断扫视着各部门铭牌,像在绘制某种心理地图。
销售部里气氛明显活跃许多,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业务员们快速交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推开销售部的玻璃门,周丽辉发现二十来个员工正埋首于各自的业务。马国梁部长拍了拍手,朗声道:“大家停一下手头的工作!”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马国梁刚要开口,最里间的独立办公室突然走出一个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老马,这就是魏总说的那个‘小辣椒’吧?”销售总监吴天磊的嗓音带着玩味,“听说她在学习之余摆地摊都能月入过万?”
“吴总此言不虚,下面我隆重向大家介绍,”马国梁总监声音洪亮地说,“这位是周丽辉女士,我们董事长亲自特聘的大学生自主创业积极分子!从今天起,她就是销售部的重要一员了,大家掌声欢迎,以后要多多支持!”
周丽辉的两颊瞬间通红,但背脊挺得更直了。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却真诚的微笑:“吴总好,大家好,我是周丽辉,初来乍到,请多关照!本人不才,但在大学城卖手作饰品时,确实创下过单日六十八笔成功交易的记录。”……
时间如流沙。几个月后,周丽辉已不再是那个略显青涩的新人。在季度表彰会上,当周丽辉从魏鸿发手中接过销售冠军奖杯时,吴天磊带头鼓起了掌。此刻,她穿着公司定制的合身职业装,身姿挺拔,气质干练,再次站在董事长魏鸿发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这次,是董事长亲自召见。董事长办公室的绿植换了新的品种,周丽辉数到第七片龟背竹叶子时,听见魏董事长说:“丽辉啊,马总监调任分公司任职了。”魏鸿发靠在大班椅上,慈眉善目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得力干将,“你是我特聘的销售员,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没错。短短几个月,你展现出的业务才华令人刮目相看,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销售明星了。你的业绩、你的为人,公司上下有目共睹,一致赞赏。”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正式而有力,“经研究决定,从即日起,由你担任人力资源部部长,回去后与吴总监做一下交接,然后去人力资源部报到吧!”
周丽辉心中涌起波澜,但面上保持着沉稳,她微微鞠躬,声音清晰而坚定:“感谢董事长的信任和提拔,这份知遇之恩,丽辉没齿难忘。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魏董事长的这个决定来得太突然,周丽辉忐忑地攥紧了裙摆。她突然想起了上周在人才市场看到的那两张熟悉面孔——崔梦洋的Gucci包带已经开线,童嫣然的简历上空白期长达八个月。她们挤在求职者队伍里,像两株被暴雨打蔫的百合花。
就在周丽辉迎来职场飞跃的同一时间,在千里之外的一个集贸市场上,却是另一番景象。衣衫褴褛、眼神浑浊的周金锁,拖着沉重的脚步,停在一个飘着肉香的肉夹馍摊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老板,我想吃肉夹馍。”
摊主抬眼瞥了他一下,没作声,继续忙活。周金锁的声音带上了一点乞求:“老板,我好饿呀,给我个肉夹馍吧!”摊主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和厌烦:“我天天给你一个肉夹馍,我自己都快没馍吃了!”话虽如此,他还是麻利地包好一个肉夹馍,塞到周金锁手里。周金锁接过馍,咧了咧嘴,转身蹒跚地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胡同,找了一块铺着破旧牛皮袋、蛇皮袋的角落躺下,眯着眼晒太阳,一边啃着馍一边喃喃自语:“肉夹馍好吃……鸡腿也好吃……”
新官上任的周丽辉,很快迎来了主持公司招聘大会的重任。熙熙攘攘的应聘者中,两张熟悉的面孔让她瞬间愣住了——正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同宿舍的好友童嫣然和崔梦洋!三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喜。短暂的惊讶后,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重逢的喜悦。
握着老同学的手,周丽辉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大学校园。她想:“童嫣然和崔梦洋,我的挚友,我的室友。然而,她们俩和我故事里的那个悲剧主角一样,是溺爱的产物。过度的保护,让她们像温室里的花朵,患上了精神的‘软骨病’和行动的‘懒惰症’,毕业后步履维艰,难以在社会立足。看着她们求职无门的现状,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愈发清晰——必须做点什么!我要成立‘拒绝溺爱演讲团’,回到母校,把我家小叔周金锁因溺爱造成的残酷真相讲给所有人听!”
这个念头,源于她心底深处那个无法忽视的阴影——她的堂叔周金锁。上大学期间,周丽辉特意去过小叔周金锁那个几乎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破败的屋子四面透风,连屋顶都残缺不全。屋内垃圾遍地,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屋子周围的树上,挂满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破塑料袋,像招魂的幡。周金锁就蜷缩在这片狼藉中,反应迟钝,眼神呆滞。
周金锁的亲堂哥(周丽辉的父亲)周金来又一次提着米,背着被子来看他,脸上写满了愁苦和无力:“锁弟,这回可不能再把被子和大米卖了换烧鸡吃、换酒喝了啊!眼看天就冷了,肚子里没食儿,真能冻死人的!”周金锁只是木然地“嘿嘿”两声:“不冷。”周金来痛心疾首:“锁弟啊!你哥我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你想要啥尽管说话,哥给你去弄,千万别再糟蹋自己了行不?”
周金锁的“家”越来越不像样。为了取暖,他先是拆下破旧的窗子烧了,接着是门板,然后是吃饭的桌子和切菜板。最后,连支撑屋顶的檩条和椽子也被他弄下来劈成了柴火。周金来心急如焚:“锁弟呀,跟我一起回家去吃饭吧!你这样不吃不喝,光睡觉,要冻坏的!”周金锁连眼皮都懒得抬:“我懒得动弹……你要真可怜我……就端点吃的过来……”他已经彻底放弃了生活的尊严,屎尿就拉在屋角挖的坑里,再用土草草一盖。周金来看着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再次恳求:“锁弟呀,你就去我家吃点热乎的吧!”周金锁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我懒得去……我懒得吃……连话……我都懒得说……”
“锁弟呀,你再这样懒惰下去,真是无可救药了呀!”周金来无奈地摇头叹息,“锁弟,你真是懒得出奇,你的懒惰一定会载入史册,一定会被收入吉尼斯大全,成为天下第一懒人的!”
巨大的反差之下,周丽辉的决心无比坚定。不久后,在中山大学庄严肃穆的大礼堂里,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上千名莘莘学子,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神情各异的“陪读”家长代表。主席台上,新任鸿发集团人力资源部部长的周丽辉,身着得体的职业装,神情凝重而坚定,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各位家长,同学们,”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带着沉痛也带着警醒,“一个关于溺爱的悲剧故事,其尾声已近在眼前。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回故乡了,但故事的主人公周金锁的命运轨迹,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听众的心坎上。
礼堂灯光渐暗,大屏幕亮起,播放一段快剪视频:大学宿舍楼下送饭的家长、替孩子背书包的爷爷奶奶、招聘会上代子女投简历的父母……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少年周金锁站在一座豪宅的院子中央,眼神明亮,意气风发。
周丽辉站在讲台中央,声音沉稳而有力:“尊敬的各位家长、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今天站在这里,我不想讲大道理,只想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关于一个被溺爱毁掉的‘龙子’。
二十四年前,我的家乡出了个轰动全县的‘龙子’——他因出生时脖子上有一块龙形胎记而得名,他的学名叫周金锁。他是龙头沟门村第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但今天,他躺在破败的土屋里,靠乞讨为生,连翻身都嫌累。
为什么?因为溺爱——那种密不透风、无微不至的爱。他的父亲,我的亲叔祖父,曾经每天走十里山路背着他上学,生怕他走路崴了脚;我堂叔周金锁都长到十二岁了,自己连鸡蛋皮都不会剥,活脱脱一个巨婴。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跪在学校领导面前要求给女儿调宿舍,只因女儿‘不习惯北方人打呼噜’;毕业后,家里托关系给她安排了清闲的机关工作,却没想到,她连最简单的公文都写不好——因为他从未独立写过一份作业,从没独自解决过一个问题!”
此刻,周丽辉向台下扫视了一眼,她发现有些家长不安地挪动身体,开始骚动起来。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听到台下有人说,这是极端案例。那我请问各位:当你们替孩子收拾书包时,有没有想过,这是在剥夺他们承担责任的机会?当你们为孩子选择‘容易过关’的选修课时,有没有想过,这是在教他们逃避挑战?当你们动用关系为孩子铺路时,有没有想过,这是在告诉他们:你不行,你必须靠父母?”
大屏幕切换,播放实验室录像:一只被人工喂养的老虎,面对活鸡时只会惊恐后退。
“大家看看吧,这就是‘爱’的后果。自然界最凶猛的野兽,也会在溺爱中丧失捕食本能!”周丽辉的语气激昂起来,“家长们,同学们,请记住:溺爱不是爱,是温柔的谋杀!你们以为是在保护孩子,实际上是在剪断他们的翅膀;你们以为是在减轻他们的负担,实际上是在透支他们的未来!看看那些‘啃老族’,看看那些‘躺平青年’,他们不是天生懒惰,而是被‘爱’驯化成了巨婴!”
周丽辉突然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全场,接着说:“但今天,我不是来批判的,而是来呼吁的——如果你真的爱你的孩子,请你做三件事:第一,把‘跌倒权’还给孩子!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未跌倒过。让孩子在小学时摔破膝盖,好过在社会上摔碎尊严!第二,把‘选择权’还给孩子!哪怕他选错,那也是他的成长勋章。一个从未做过选择的人,永远学不会负责!第三,把‘挣扎权’还给孩子!雄鹰推雏鸟下悬崖,不是残忍,而是智慧。因为只有经历过挣扎的翅膀,才能搏击长空!”
大屏幕打出醒目红字——溺爱是糖衣毒药,磨砺是人生疫苗。
“最后,我想对在座的同学们说:也许你的父母还在替你撑伞,但雨总会停。到那时,你是选择做温室里枯萎的花,还是做暴风雨中重生的鹰?”周丽辉向台下深深鞠躬。全场死寂三秒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就让下面这句话,作为我这次演讲的结束语,也作为对所有父母、所有年轻人的警示:如果你恨你的孩子,那你就溺爱他(她)吧——溺爱,是最甜蜜的毒药!如果你爱你的孩子,那你就磨砺他(她)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话音落下,全场陷入一片死寂。没有掌声,没有议论,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上千双眼睛望着台上,时间仿佛凝固了。这久久的沉默,是震惊,是反思,是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拒绝溺爱演讲团”的声音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很快,大学校园周边那些专门租给陪读家长的学区房里,出现了搬迁的景象。家长们带着复杂的表情,收拾着行李,陆续离开了这片曾经他们认为“必须守护”的地方,踏上了返乡的路程。一种觉醒,开始悄然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