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秋天,李玉芳站在天津火车站的月台上,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垂在双肩。十九岁的她胸前别着大红花、佩戴着毛主席像章,超凡脱俗的面容像熟透的苹果一样饱满而红润,热情奔放的眸子里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她的母亲一会儿往她的军绿色挎包里塞着煮鸡蛋,一会儿帮她整理着行装。
“芳儿,到了乡下之后,晚上睡觉一定要把门闩插好……”母亲的话语被欢送的锣鼓声打断。火车鸣笛启动时,李玉芳发现母亲一边跟着火车奔跑、双眼紧紧盯着车窗内她的一举一动,一边偷偷地用衣袖擦拭着簌簌而下的泪水。这一刻,她觉得母亲的表情好像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瞬间被人偷走了一样,苦恼不堪;她发现母亲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摘了去一样,把深深地痛苦刻在了脸上。而母亲那截磨破的袖边,让她的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视线。
车厢里飘着雪花膏的香气。一个扎着“柯湘头”的姑娘,背着行囊从对面的车厢走过来,一看见李玉芳就惊呼:“玉芳——方才点名时我就听到了你的名字,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你的身影,老同学,我可找到你了!”
“哎呀!卫红,我也正准备去找你呢!”李玉芳兴奋地凑了过去。
李卫红边说便把行囊放到一旁,张开双臂,与李玉芳抱在了一起,两个人喜极而泣。旁座上的人们向她俩投来嫉妒与羡慕的目光。
李卫红从衣兜里掏出手绢递给李玉芳,说:“你的睫毛膏花了。”
傍晚,梁满仓蹲在村口的石碾上,干裂的嘴唇夹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最后一袋旱烟抽完,他磕了磕烟袋锅,灰烬落进石缝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用手展开,目光定格在那张公社通信员送来的知青名单上。
“李玉芳、李卫红,这名字金贵得都跟搪瓷缸子似的,咋经得起咱这山沟沟里的摔打呀?”梁满仓嘟囔着,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布满灰尘的脸上,脸上的沟壑像是被岁月用刻刀一道道划上去的一样。
“爹——” 梁凤琴躲在父亲的身后,双手揪着衣襟,眼睛却偷偷地盯着不远处的卡车。她看见一个女知青的模样像极了她已过世的大姐梁凤霞,心里默数着这个女知情衣服上的补丁数量,“一个、两个……”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滋味儿,情不自禁地将指甲掐在了脚上的布鞋面上。
两天一夜的硬座让卡车厢里的两位姑娘蓬头垢面。当卡车行驶到“龙头沟门生产大队”的木牌前时,李玉芳发现十几个村民正盯着她们仔细打量,有个穿补丁裤子的小伙子吹了一声口哨响。
驾驶员踩了刹车,卡车在停下来的瞬间扬起一阵沙尘。坐在副驾驶上的公社干部丁干事,隔着车窗玻璃向车厢里喊了一嗓子,“到了到了,龙头沟门生产大队到了。”他边说边推开车门,下了车。
李卫红和李玉芳先后下了车,出现在村民的视野里。李卫红穿了一身藏青色劳动服,佩戴着红色臂章,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脚穿一双绿色球鞋。李玉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脚穿一双白球鞋,军用挎包的带子上系着一条白手绢。梁凤琴的目光落在那条白手绢上,心头猛地一紧。梁凤霞生前就是这般模样,她总是喜欢拿着一条白手绢包着桂花糖给妹妹梁凤琴吃,她笑起来的时候,腮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迷人又可爱,落落又大方。
“这是龙头沟门生产大队德高望重的老支书梁满仓同志,这是天津知情李玉芳和李卫红同志!”丁干事打着手势,向双方分别做了介绍。
“我代表全村六百名父老乡亲,热烈欢迎天津卫的两位女知识青年,来到我们龙头沟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梁满仓热情地说。
“请梁支书多多关照,我们一定虚心学习!”李玉芳和李卫红异口同声地说,先后主动伸出玉手与梁满仓握手,弄得梁满仓红头胀脸不知所措。
丁干事继续向梁满仓介绍说:“这两位同志非常优秀,都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特别是李玉芳同志还具备医学知识专长,经公社党委研究,将这两位同志安排在你们生产大队,以帮助你们解决师资短缺与赤脚医生不足的问题,希望梁支书愉快接受,认真安排好这两位同志的食宿、做好后勤保障。”
丁干事的话音刚落,老支书梁满仓就笑呵呵地说,“请领导放心吧,我儿子建国去当兵了,他住的那两间西厢房一直闲着。前几天,听说有两个女知青要来到我们村上,于是,我就和我的闺女风琴把那间西厢房从顶子到地面、从外墙面到里墙面彻底翻新变了样,就连那窗棂纸也都换了新装。我是共产党员,受党的教育多年,我响应党的召唤,以最好的条件安排下乡的知识青年,我把女知青点安排在我们家里,领导你看中意不中意?”
“梁支书的思想觉悟就是高,回到公社后我一定会和李书记好好汇报。好了,梁支书去忙吧,我的任务完成了啦!”丁干事冲着驾驶员一挥手,卡车立刻调转了车头。然后,他冲着梁支书、李玉芳和李卫红挥了挥手,上了卡车。
梁满仓目送丁干事乘坐的卡车远去,转身向着梁凤琴挥了挥手,于是,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走了过来。她约莫十八九岁,圆脸盘,大眼睛,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梁满仓笑着向李玉芳和李卫红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女儿梁凤琴。”李玉芳和李卫红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说:“凤琴妹妹好,请多关照”。随即,梁凤琴与梁满仓分别接过了李玉芳和李卫红的行囊。
梁满仓说:“两个闺女……不不不,是李玉芳同志,李卫红同志,你们两个就跟着我们两个一起走吧!”
几个村妇交头接耳:“瞧那两个姑娘的皮肉,比咱们大队王婆子家做的豆腐还嫩”、“城里来的娇娃儿,能在咱这山沟沟里住得习惯?”
这时,放羊人李老汉赶着羊群匆匆跑来,大声喊着:“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可别把城里娃的蓝布制服蹭脏咯!”说着,他将羊群往山坳里赶去。那只领头羊“咩”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对他的指令做出回应。
“凤琴,回到家里,要给这两位女同志仔细安置。”梁满仓的嘱咐被山风吹散,像是没说出口一样。梁凤琴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爹,请放心。”
他们几个沿着堰坝走着,路边上的青苔让李玉芳的白球鞋不断地打滑,她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慎崴到了脚,禁不住“哎呀”了一声。梁凤琴回头看着李玉芳窘迫的样子,立刻停下了脚步,从腰间抽出一根草绳,手指翻飞,迅速地打起草结。不一会儿,她就给李玉芳绑了一副防滑脚套。她信心十足地说,“玉芳姐姐,穿上它就不容易打滑了。”
李玉芳弯腰穿好梁凤琴递给她的防滑脚套,抬头看着梁凤琴,眼眸中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你,凤琴妹妹。”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刚才喊你姐,你现在又喊我姐,可是,我十六,你十八,咱俩究竟谁大呀?”梁凤琴“哏哏”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在山村里回荡。
“我是十八,可你怎么知道?”李玉芳觉得纳闷极了,幽默地说,“我的脸上写着了吗?”
“我会相面,当然知道了!”梁凤琴的脑海里再次闪现了姐姐梁凤霞的影子,她把梁凤霞与李玉芳的的模样进行了一番比较,感到不差分毫。于是,她的脸上流露出神秘的表情。
蜿蜒的小路像条银蛇,七扭八拐,他们终于来到梁家庭院的大门前。梁家的院子不算大,四间正房,两间东厢房,两间西厢房,大门朝南。院子里种着几畦青菜。一只芦花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墙角刨食,见有人陌生人走进来,扑棱着翅膀躲到了一旁。
梁满仓说:“我们的家庭成员不多,生活简单,虽然比不上你们大城市富有,但也算不上十分清贫。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生活上一时半光的恐怕难以适应。如果你们两个不嫌弃,就让我的小女凤琴给你们两个住在一起,遇上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那当然好了梁支书,”李玉芳说,“那就辛苦凤琴妹妹了。”
“我自打刚才与玉芳姐姐一见面,就感到特别投缘,”梁凤琴说,“姐姐不必客气,能与你们住在一起,是我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推开屋门的瞬间,李玉芳和李卫红都闻到了用艾草熏蚊子的味道。堂屋里用青砖垒了一个灶台,灶堂子直通里屋的火炕。火炕两米宽、三米长,用碎布拼成了两个帘子,把火炕隔成了三部分。
第一顿晚饭,是梁凤琴做的红薯粥。李卫红像变戏法一样从挎包里掏出半瓶芝麻酱,拌了一盆野菜,三个姑娘吃的很香甜,竟把红薯粥喝了个精光。
第一晚的煤油灯下,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梁凤琴发现李玉芳正偷偷地揉着脚踝,皮肤因为淤血泛着青紫。她二话不说,转身端来木盆,水里飘着晒干的接骨木枝叶。李玉芳脱了鞋袜,把脚浸进水里,冲着梁凤琴问道:“琴妹,你刚才说让我泡上一刻钟,对嘛?”
“嗯,多泡上一会儿会更好!” 梁凤琴边回答边替李玉芳整理铺盖。
李卫红有些嫉妒地说:“哼,小资产阶级情调!”她上高中时,就喜欢用“小资产阶级”这类的词汇说别人,似乎这样才能显得她比旁人更革命。
梁凤琴的名字是她出生时,家里唯一的贵重物品——“一只口琴”赋予了他太奶奶的灵感后得来的。她太奶奶相信那些神呀鬼儿的,在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她的衣服上别了一朵山茱萸干花,说它是能挡避邪祟,能逢凶化吉。这么多年过去了,梁凤琴无论走到哪儿胸前都戴着这朵干花,这成了她的标志性装扮。
夜里,李玉芳被跳蚤咬醒,听见布帘那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卫红?”
“没事……就是想起了我妈腌的糖醋蒜……”
天还没亮,生产队的铁钟就响了,在梁凤琴的引导下,李玉芳和李卫红迅速穿好衣裳,走出了西厢房。梁满仓的老婆梁婶立刻赶过来,塞给李玉芳、李卫红、梁凤琴三人每人一副粗布手套,关心地说:“闺女家手嫩,套着这个去薅草,省的打了燎泡。”
李卫红愣怔了一下,冲着李玉芳说:“丁干事不是说让你来当赤脚医生,让我来做人民教师吗?怎么让我们去薅草呀?”
“李卫红同志,丁干事这话并不假,”梁满仓从北屋里走出来,话锋一转:“但是,公社党委一把手李书记早有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宗旨,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做好这一点,首先是让你们过好劳动关,其次是让你们务必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再其次才是……”
玉米地里,锯齿般锋利的叶片在李玉芳和李卫红的手背上划出道道红痕。记分员李钢蛋的妻子吴春凤笑话她俩:“城里的大小姐就是瓷娃娃,好看不中用!”
下午,李玉芳和李卫红被分配到晒谷场,十六岁的梁凤琴偷偷地教她们:“用木锨扬谷粒儿,不仅要转手腕,还要看风向,这样不仅省劲,还防止谷皮子和尘土被风刮满全身。”
收工时分,李玉芳在井台边冲洗时,发现李卫红的白衬衫后背渗着血痕——晒伤的皮肤被粗布磨破了。那天夜里,他们两个把隔断她俩的碎布帘子收了起来,挤在一起,互相帮助对方涂万金油……
第一场雪封山前,她们知道了哪个坡的酸枣最甜,学会了用头巾包住脸防冻。李玉芳尤其喜欢跟梁凤琴去采药,那姑娘认识所有能吃的野菜,还会用凤仙花染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