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00年·北疆烽火(夏)
松花江的夏夜本该有蛙鸣阵阵,有萤火点点,有晚风裹着水汽拂过芦苇荡的沙沙声。可这一年的夏夜,空气里却总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闷烧,混杂着江水本身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江大川和每一个蜷缩在芦席棚里的劳工胸口。
江大川蜷在位于江边三十六棚的芦席窝里,棚顶漏进的月光照见墙上用煤灰画的歪斜船影——那是莱州老家的帆船。远处圣尼古拉教堂的钟声混着哥萨克马鞭的脆响,把寒夜撕成碎片。他嚼着冻硬的窝头,想起白天在松花江码头看见的俄国汽船:那烟囱喷出的黑烟,正渐渐吞没太阳岛上最后一道晚霞。
不久,江大川微微拱起身,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闭着眼,却没有睡。黑暗中,他的耳朵捕捉着棚外的每一丝异响。哥萨克骑兵沉重的皮靴踏过碎石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伴随着皮鞭偶尔凌空抽出的脆响,像毒蛇吐信,每一次都让棚内死寂的空气中绷紧一根无形的弦。骑兵巡逻的频率,明显比以往密集了许多。
远处,哈尔滨市区的方向,偶尔会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划破沉闷的夜空,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关内乱了。像一锅烧开的水,滚沸的消息顺着逃难的人群、沿着新铺的铁轨,断断续续地传到了这遥远的北疆。义和团,红灯照……那些带着神异色彩的名字,还有他们“扶清灭洋”的呐喊,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劳工们麻木的心底激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听说洋人的教堂被烧了,传教士被杀了不少,连带着那些信了洋教的“二毛子”也遭了殃。更惊人的是,听说拳民们连朝廷的旨意都敢违抗,一路向北,把俄国人修的这东清铁路(中东铁路)扒了足足五百多俄里!
这消息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江大川心里点燃。扒铁路!毁洋鬼子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粝的茧子里。棚子里,压抑的议论也像地下暗流,在鼾声的掩护下低低涌动。
“听说了吗?老毛子在关里吃了大亏!”
“活该!让他们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怕啥?听说那些义和团大师兄,刀枪不入!洋枪洋炮都打不死!”
“真的假的?那……那咱们这里……”
“难说……老毛子这两天跟疯狗似的,你没看码头上都架上那家伙了?”
黑暗中,有人朝码头方向努了努嘴。棚子简陋的缝隙里,隐约可见远处高耸的蒸汽起重机巨大的黑色剪影,像蹲伏的巨兽。而在起重机基座旁,一个更令人心悸的轮廓在昏黄的煤气灯光下若隐若现——那是架马克沁重机枪,冰冷的枪管斜指夜空,旁边守着两个荷枪实弹、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俄国士兵。那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冷酷无情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整个劳工区。
恐惧如同粘稠的淤泥,再次弥漫开来。议论声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棚外单调而充满威胁的皮靴踱步声。刀枪不入的神话,在冰冷的钢铁造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
江大川的目光,越过黑暗,死死钉在码头上那几盏煤气灯惨白的光晕里。维克托,那个趾高气扬的俄国工程师,像往常一样,穿着笔挺但沾了些油污的制服,正在指挥几个俄国监工清点一批刚卸下的钢轨。他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那块沉甸甸的鎏金怀表,“啪”地一声弹开表盖,凑到灯下看了一眼时间。动作流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就在他合上表盖的瞬间,手腕似乎不经意地一抖,那根细长、锃亮的表链,带着金属的冷光,“唰”地一下,像鞭梢般抽打在旁边一个正费力搬运螺栓的中国小工脸上!
“啪!”清脆的一声。
那小工不过十五六岁,瘦骨嶙峋,被这突如其来的抽打惊得一哆嗦,手一松,沉重的螺栓“哐当”砸在地上,滚出老远。他捂着脸颊,那里迅速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他惊恐地抬起头,看着维克托。
维克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拂去了一只苍蝇。他甚至没有看那小工一眼,只是用俄语对监工说了句什么。监工立刻咆哮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短棍,劈头盖脸地朝小工打去,夹杂着生硬的汉语辱骂:“猪猡!废物!耽误进度!”
小工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承受着雨点般的击打,发出压抑的呜咽。
江大川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股腥甜涌上喉咙。那块怀表!表链上刻着的“圣彼得堡造船厂-1892”,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那不是看时间的工具,那是一件精心设计的刑具,一件炫耀权力和羞辱的象征!每一次表链的抽打,都在提醒他们这群苦力:你们的时间,你们的尊严,甚至你们的生命,都像这表链一样,被牢牢攥在俄国人的手里,随意摆布,随意践踏!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场面。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裂口、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上。就是这双手,每天十几个小时,搬运着沉重的钢轨、枕木,操作着冰冷的工具。他想起前几天在废料堆旁看到的景象。俄国人正在给一段新铆接的船体钢板缝隙做最后的填缝处理。他们用一种粘稠的黑色膏状物,仔细地涂抹在铆钉周围和钢板接缝处。江大川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沥青。但他留了个心眼,趁着监工不注意,凑近了些。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沥青刺鼻的味道,还有一股木屑的微尘气息?他装作弯腰捡拾散落的螺栓,手指飞快地在地上蹭了一把,指尖沾上了一点尚未完全凝固的黑色膏体。他迅速缩回手,躲到一堆枕木后面,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捻了捻。粘稠,油腻,确实是沥青。但指腹搓开,里面分明混杂着大量极细小的、米黄色的锯末!
江大川的心猛地一跳。沥青掺锯末?这绝不是为了节约成本那么简单(虽然俄国人一向吝啬)。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松花江畔严寒的冬季。零下三四十度的酷寒,钢铁会变得异常脆弱。纯沥青低温下也会硬脆开裂。而锯末——锯末的纤维结构,能像无数细小的筋骨一样,嵌在沥青里,增加韧性,抵抗低温收缩带来的应力,防止缝隙开裂渗水!这是一种因地制宜的防冻工艺!一种看似粗糙却蕴含着实用智慧的本土化改良!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江大川心中积压的屈辱和愤怒。一种奇异的、带着冰冷笑意的明悟在他心底滋生。老毛子有枪炮,有机器,有掌控时间的金表,但他们也并非无所不能,无懈可击。他们的技术,他们的骄傲,同样有缝隙,有可以利用的弱点!就像这沥青里的锯末,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改变材料的命运。
他悄悄将指尖那点珍贵的混合物,小心翼翼地刮进一个捡来的、早已磨得发亮的小小锡箔纸烟盒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锡箔硌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异样的、近乎战栗的兴奋。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码头。马克沁机枪的枪口依旧冰冷,维克托的金表链依旧刺眼,监工的棍棒依旧挥舞。但江大川的眼神深处,那点被残酷现实几乎碾灭的火星,正被一种新的、更为冷静也更为危险的东西取代——一种属于猎手,而非待宰羔羊的眼神。他不再仅仅感到愤怒,他开始思考,如何利用这缝隙,如何将这屈辱的“锯末”,变成嵌入敌人傲慢关节里的楔子。
机会,以一种猝不及防又充满血腥的方式降临了。
几天后,一批从旅顺港方向经铁路运来的“特殊物资”抵达了码头。这批货物被格外小心地对待,巨大的木箱上打着复杂的俄文封条,由全副武装的俄国士兵亲自押运、看守。装卸命令直接下达给了维克托,他显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亲自在码头上督工,驱赶着所有闲杂人等,包括平时能靠近核心区域的一些低级俄国监工。
劳工们被勒令在远离码头的堆料场清理废渣。江大川和同乡张满囤分在一组。张满囤是个老实巴交的山东汉子,比江大川年长几岁,力气大,话不多,脸上总带着憨厚的愁苦。此刻,他正费力地用铁锹将一堆混杂着煤渣、碎石和凝固沥青块的废料铲上手推车。
“大川兄弟,你说……那箱子里装的啥玩意儿?神神秘秘的。”张满囤抹了把汗,压低声音问,眼神忍不住瞟向戒备森严的码头方向。那里,蒸汽起重机正发出沉闷的吼声,吊臂缓缓移动,将一个巨大的木箱悬吊起来,小心翼翼地移向一艘停靠在栈桥旁的平底驳船。
江大川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木箱的规格、士兵们如临大敌的姿态、维克托紧锁的眉头……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他想起前几天在维克托图纸室意外瞥见的、夹在船用钢板手册里的那张提货单复印件。上面的俄文他大部分不认识,但几个关键的词,比如“旅顺”(Порт-Артур)、“步枪”(винтовки)、“大豆”(соя),以及一个表示伪装、掩盖含义的词(маскировка),却像烧红的铁钉一样钉进了他的脑海。
“大豆?”江大川当时心里就冷笑,“鬼才信!”旅顺是俄国远东舰队的巢穴,正被日本人围得跟铁桶似的,往那里运大豆?用这种重兵押运的方式?那更像是在掩盖什么。掩盖什么需要用到“大豆”做伪装?答案呼之欲出——军火!
此刻,看着那被吊起的木箱,江大川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些贴着大豆标签的木箱里,装的绝对是运往旅顺前线的步枪弹药!沙皇的军队在旅顺吃紧,急需补给,却又害怕沿途被劫或被破坏,才用了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法。一股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感同时攫住了江大川。老毛子在前线挨日本人的打,转过头就在他们这些中国苦力身上加倍地找补回来!而他们,却还要亲手把屠杀自己同胞的武器送上船?
“满囤哥,”江大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眼神却亮得惊人,“看到起重机底下那个大铁桶了吗?”
张满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基座旁边,确实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铁桶,上面刷着俄文的警示标记,一个醒目的骷髅头下面是“鱼油”(Рыбий жир)字样。这是用来润滑起重机巨大齿轮和轴承的。
“嗯,咋了?”张满囤不明所以。
“那里面,是好东西。”江大川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比大豆金贵多了。”
他心中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瞬间成型。鱼油,粘稠,滑腻,是极好的润滑剂。但如果把它涂抹在需要精密咬合、承受巨大压力的钢铁齿轮上呢?尤其是在这炎热的夏季,鱼油在高温下会变得稀薄,渗透性更强,会破坏齿轮间原有的油膜,降低摩擦力的同时也大大削弱了齿轮啮合的强度!当巨大的负载突然加上去时——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紧迫,下一批“大豆”箱子很快就会被吊装。江大川迅速观察四周:监工的注意力都被码头上的重要装卸吸引着,堆料场这边只有一个懒散的俄国兵拄着枪在阴影里打盹。他飞快地对张满囤交代了几句。张满囤起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但在江大川坚定而燃烧着火焰的目光逼视下,这个老实汉子脸上的憨厚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他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装作继续清理废渣,慢慢向起重机基座挪动。江大川负责望风,张满囤则借着弯腰铲垃圾的机会,迅速拧开了鱼油桶底部的放油阀!粘稠、散发着浓重腥气的暗黄色油脂立刻汩汩地流淌出来。张满囤手忙脚乱,试图用铁锹去堵,结果反而溅了自己一身。江大川暗骂一声,果断脱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外褂,猛地扑上去,死死捂住流淌的鱼油!冰凉的、滑腻的油脂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浓烈的腥味直冲鼻腔。
“快!抹上去!”江大川低吼,将吸饱了鱼油的破褂子塞给张满囤,自己则用身体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方向。
张满囤心领神会,像擦地板一样,抓着那件油腻的破褂子,飞快地、胡乱地涂抹在起重机巨大驱动齿轮裸露在外的齿牙上,还有旁边几处关键的轴承连接部位。暗黄的油脂在黑色的钢铁上留下大片污迹,在惨白的煤气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行了!快走!”江大川看到远处一个监工似乎朝这边张望,立刻低喝。
张满囤慌忙扔掉破褂子,两人迅速退开,拿起工具,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理废渣,心脏却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件浸透鱼油的破褂子,被张满囤胡乱踢进了废料堆深处。
没过多久,尖锐的哨声响起,下一批“大豆”木箱被推到了起重机下。巨大的吊钩落下,工人们熟练地挂上钢索。维克托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盯着操作。起重机操作员拉动操纵杆,蒸汽机发出沉闷的咆哮,齿轮缓缓转动,驱动着吊臂。巨大的木箱开始平稳地离开地面。
一尺……两尺……吊臂平稳上升,木箱离地已有近一人高。一切似乎正常。维克托紧绷的脸稍微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嘎吱——!!!”
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猛地炸响!仿佛钢铁巨兽临死前的惨嚎!紧接着是更可怕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
“哐啷!!!轰隆隆——!”
驱动齿轮所在的位置,猛地爆出一大股混杂着油污和金属碎屑的黑烟!原本平稳转动的巨大齿轮组,在鱼油的“润滑”和巨大负载下,发生了可怕的错位和崩裂!几个巨大的齿轮齿牙瞬间崩飞,断裂的金属碎片像炮弹破片一样四处激射!
失去了动力的吊臂猛地一沉!悬在半空的巨大木箱,带着千钧之势,像陨石般轰然坠落!
“快躲开!!!”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吊臂下方的几个俄国监工和工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沉重的木箱狠狠地砸在码头坚硬的条石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木屑、尘土、还有里面散落出来的——黄澄澄的子弹!以及几支包裹着油纸、尚未完全散开的莫辛纳甘步枪!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军火!是枪!”不知是谁用汉语喊破了真相。
碎裂的木箱边缘,一个离得最近的俄国监工,半个身子被砸在了下面,血肉模糊,当场毙命!另外两人被飞溅的木块和沉重的箱子边缘扫中,惨叫着倒飞出去,口吐鲜血,眼见不行了。还有几个中国工人被飞溅的碎片击中,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码头上瞬间一片狼藉,尘土飞扬,弥漫着硝烟(崩裂的齿轮摩擦产生)、血腥和鱼油混合的怪味。暴露在外的子弹和步枪,在煤气灯下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码头,只有伤者的呻吟和蒸汽机失控后发出的、如同垂死喘息般的“嗤嗤”泄气声。
维克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暴露无遗的军火,看着死去的监工和受伤的手下,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崩裂、扭曲、还在冒着黑烟的齿轮残骸,看到了齿牙和轴承上残留的、那异常显眼的、大片大片尚未干涸的暗黄色鱼油污渍!
“鱼油?!”维克托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不是意外!这是破坏!是赤裸裸的、针对他们秘密运输的、恶毒的破坏!
“是谁?!!”他猛地转过身,野兽般的目光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惊恐,扫向堆料场方向,扫向那些同样被惊呆、脸上写满恐惧的中国劳工!他看到了江大川,看到了张满囤,看到了他们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愕(伪装得极好)和那来不及完全掩饰的、工作服袖口、裤腿上沾染的、同样暗黄色的油污痕迹!在惨白的灯光下,那油污是如此的刺眼!
“抓住他们!!!”维克托的咆哮声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他像一头受伤的疯兽,指着江大川和张满囤的方向,“是这些猪猡干的!是他们破坏了机器!杀了他们!!!”
几个反应过来的俄国士兵和监工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江大川的心沉到了谷底。暴露了!他没想到鱼油的效果如此猛烈,更没想到后果如此惨烈,直接暴露了军火!他和张满囤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跑?在这戒备森严的码头,面对荷枪实弹的士兵,往哪里跑?
士兵粗暴的枪托和监工疯狂的皮鞭、棍棒瞬间如雨点般落下。江大川只来得及本能地护住头脸,就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剧痛从身上各处传来,耳边是张满囤凄厉的惨叫和俄语疯狂的咒骂。
“不是我!我没有!”张满囤徒劳地哭喊着,试图辩解自己只是衣服不小心沾到了漏出来的鱼油。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暴力和怒吼中。
江大川蜷缩着身体,忍受着殴打,头脑却在剧痛中异常清醒。他看到维克托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到对方目光死死锁定了张满囤身上更明显的油污(毕竟是他直接涂抹的),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他不能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是他!是他干的!”江大川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指着身旁被打得满地翻滚的张满囤,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夹杂着汉语嘶喊,“我看到他!他弄倒了油桶!是他抹的油!他想毁了机器!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在旁边干活!”
张满囤被打得晕头转向,突然听到江大川的指认,整个人都懵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大川,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震惊和痛苦。
“大川……你……”他刚吐出两个字,就被一个监工狠狠一脚踹在嘴上,鲜血和牙齿顿时喷了出来。
维克托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张满囤,又扫了一眼江大川。江大川身上的油污相对较少,位置也更像是溅上去的。而张满囤,简直像是从油桶里捞出来的!愤怒和急于找替罪羊的心态,让维克托瞬间相信了江大川的指认。
“把这个油猪吊起来!!”维克托指着张满囤,声音因极致的残忍而颤抖,“吊到蒸汽塔上去!让所有人都看看,破坏伟大的俄罗斯帝国财产、杀害帝国士兵的下场!至于这个……”他厌恶地瞥了一眼江大川,“先关起来!等收拾完这个再处置!”
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将奄奄一息的张满囤拖死狗般拖向码头中央那座高耸的蒸汽泄压塔。塔身滚烫,巨大的泄压阀门不时喷出灼热的白雾,发出尖锐的嘶鸣。
江大川被粗暴地拖起来,反剪双手捆住,押到一边。他低着头,不敢看张满囤被拖走的方向,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来。耳边是张满囤微弱的、断续的呻吟和士兵粗暴的吆喝。巨大的负罪感和求生的本能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
很快,张满囤被剥光了上衣,用粗大的麻绳捆住双手手腕,吊在了离地七八米高的蒸汽塔钢架上。滚烫的塔身灼烤着他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焦糊味。他痛苦地扭动着,发出非人的惨嚎。每一次泄压阀喷出的滚烫蒸汽,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赤裸的脊背上,瞬间烫起大片水泡,皮肤变得通红,继而焦黑。
维克托站在下面,脸色铁青,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发泄般的残忍快意。他再次掏出那块金怀表,弹开表盖,看了一眼时间,仿佛在计算行刑的时长。然后,他抬起头,对着被驱赶到塔下、被迫观看的所有中国劳工,用生硬的汉语吼道:
“看清楚了!破坏!死!反抗!死!这就是下场!你们这些低贱的黄皮猪,只配做最肮脏的苦力!你们的命,比不上一颗螺丝钉!谁再敢动歪心思,他就是榜样!”
劳工们被刺刀逼着,仰头看着蒸汽塔上那具在滚烫钢铁和灼热蒸汽中痛苦挣扎、渐渐失去声息的躯体。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有人低下头,身体不住地颤抖;有人紧闭双眼,不忍再看;也有人眼中燃烧着无声的怒火,但很快在刺刀的寒光下熄灭。
江大川被两个士兵死死按着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这一切。他看着张满囤的身体从剧烈的抽搐到无力的垂落,看着他的皮肤在蒸汽的舔舐下变得焦黑、绽裂,看着生命的光泽在那双曾经憨厚、此刻却充满痛苦和不解的眼睛里一点点熄灭。维克托的金表链在煤气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像一把小刀在凌迟江大川的灵魂。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不是因为那惨烈的景象,而是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背叛,因为那为了自保而牺牲同乡的卑劣!张满囤最后的眼神,那震惊、痛苦、不解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比蒸汽塔的灼热更滚烫,比监工的皮鞭更疼痛。
此时,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蒸汽塔泄压阀间歇性的尖啸,像地狱的丧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张满囤的身体彻底不动了,像一块烧焦的破布挂在钢架上。维克托挥了挥手,示意士兵把人放下来。尸体被随意地拖走,在条石地面上留下一道焦黑的血痕。
劳工们被驱赶着回到芦席棚。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死亡的阴影和背叛的寒意,笼罩着每一个人。江大川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摊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抠破的伤口还在渗血。他低头,看着那混着泥土的暗红色血迹,又想起自己藏在小锡箔烟盒里的那点沥青锯末混合物。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议论声,像地下暗流般,在他附近几个同样来自山东的劳工间低低响起:
“造孽啊……满囤兄弟死得太惨了……”
“那些天杀的老毛子!简直不是人!”
“听说……听说关内……更惨……”
一个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压得更低:“俺老家那边……有人逃难过来……说……说老毛子……在珲春……”
珲春!
这两个字像冰锥刺进江大川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那个说话的劳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惊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是……说是六月里……老毛子兵打进了珲春城……见人就杀啊……说是……说是把咱们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好几千口子……都……都赶到了一个大土坑边上……用……用枪打……用刺刀捅……全……全给埋了……河水都染红了……那大坑……到现在……还往外渗血水呢……”
珲春惨案!沙俄军队报复义和团运动,在珲春制造的血腥大屠杀!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断断续续,但那描述中的血腥和残酷,却比任何亲眼所见都更深刻地冲击着江大川的灵魂。张满囤在蒸汽塔上被活活烫死的惨状,与传闻中珲春那数千妇孺老幼被驱赶、屠杀、填埋的景象,瞬间在他脑海中重叠、放大!
过去他们这些苦力所承受的鞭打、屈辱、甚至死亡,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更广袤的土地上,在俄国人铁蹄所及之处,正流淌着同胞们成河的血泪!张满囤的死,不是孤例,只是这滔天血海中的一滴!维克托和他的金表,俄国人的铁路和枪炮,代表的不是文明和进步,而是赤裸裸的、沾满鲜血的掠夺和屠戮!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江大川的四肢百骸,紧接着,是火山喷发般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成灰烬的愤怒!这愤怒不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屈辱,而是为了张满囤那焦黑的尸体,为了珲春那染红的河水,为了千千万万无声无息消失在俄国人屠刀下的同胞!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再次摊开手掌,看着那尚未干涸的血迹。这不是他背叛同乡的血,这是张满囤的血,是珲春数千冤魂的血!这血,必须用血来偿还!
维克托的金表链——冰冷的枪口——沾血的军火——一个念头,带着淬毒的寒光,在他心底疯狂滋长,清晰无比。
怀表。那块该死的、象征着俄国人掌控一切时间的金怀表。维克托在图纸室里,在码头边,无数次炫耀地把玩它。江大川记得它沉甸甸的质感,记得表链上冰冷的“圣彼得堡造船厂-1892”刻字,更记得表链抽打在同胞脸上那刺耳的声音。
他曾经只想毁掉机器,制造混乱。但现在,他要的更多。他要让维克托,让这些俄国人,付出更直接、更惨痛的代价!那块表,就是维克托的命门,是他身份和权力的象征,也是江大川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触及的复仇目标。
如何接近?图纸室!那个藏着秘密的地方。那里有他需要的船用钢板手册,也许还有更多关于军火运输的秘密,能成为他手中的利刃。
黑暗中,江大川的眼神,如同浸透了松花江寒夜的黑水,冰冷、深沉,燃烧着地狱归来的复仇之火。他缓缓擦去掌心的血迹,将那个装着沥青锯末的小小锡箔烟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