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992年•争流(春)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离奋进号下水只剩三天。
哈尔滨船舶厂的船台上,奋进号已经初具规模,银灰色的船体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但在这钢铁巨兽的阴影里,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上演。
江雪梅扶着冰冷的钢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急忙从工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待咳嗽平息后,迅速将手帕塞回口袋。但眼尖的林晓梅还是看见了那方白手帕上,赫然染着刺目的鲜红。
林晓梅急忙上前扶住母亲。
“妈!您又咳血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江雪梅摆摆手,声音虚弱却坚定。
“再等等... ...就三天... ...等奋进号下水... ...”
林晓梅的眼圈红了。
“可是您的身体......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再不住院就... ...”
江雪梅打断女儿,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晓梅,妈这辈子造了很多艘船,奋进号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让我有始有终,好吗?”
林晓梅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那是数月来日夜操劳的结果。自从去年确诊肺癌晚期,江雪梅就把病历锁在抽屉里,继续扑在奋进号的建造上。化疗?她说没时间。住院?她说等船下水。
林晓梅的声音哽咽了。
“从来不考虑自己,不考虑这个家... ...”
江雪梅轻轻握住女儿的手。
“晓梅,你看这艘船。它不只是钢铁的堆砌,更是我们几代造船人的梦想。现在国家需要它,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就在这时,老焊工王师傅急匆匆跑来。
“江总工,主机基座安装出问题了!”
江雪梅立即挺直腰板,眼中的疲惫瞬间被专注取代。
“带我去看看。”
林晓梅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那曾经挺拔的身躯如今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每一步都踏得那么稳,那么坚定。
主机舱内,技术人员围成一圈,个个眉头紧锁。基座螺栓孔与主机底座偏差了两毫米,就是这么细微的误差,可能导致运行时产生致命振动。
江雪梅查看后当即决定。
“重新钻孔。”
年轻的技术员为难地说:“可是江总工,特种钢硬度太大,重新钻孔至少要两天时间,赶不上下水仪式了。”
江雪梅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偏差的孔位,突然眼睛一亮。
“不必重新钻孔。加工两毫米厚的垫片,45号钢,热处理到HRC35,用液氮冷却后压装。”
王师傅恍然大悟。
“液氮冷却?热胀冷缩,妙啊!”
方案立即执行。
江雪梅亲自在现场指导,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咳嗽。工人们不忍心地劝她休息,她却总是摆摆手。
“没事,老毛病了。”
只有林晓梅知道,那不是老毛病。她看见母亲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看见她扶住钢板时微微颤抖的手,看见她偷偷吞下的止痛药。这些细节如同一根根针,刺痛着她的心。
垫片加工完毕,液氮罐被推到场。当零下196度的液氮淋在垫片上时,腾起的白雾笼罩了整个作业区。江雪梅站在雾中指挥安装,她的身影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咳嗽声在钢铁的碰撞声中时断时续。
“压装!现在!”她下令的声音依然清晰有力。
液压机缓缓施压,垫片严丝合缝地嵌入偏差的孔位。当液氮挥发完毕,垫片恢复到常温,完美地消除了两毫米的误差。
“成功了!”现场爆发出欢呼声。
江雪梅长舒一口气,身子晃了晃。林晓梅急忙上前扶住,感受到母亲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送我回办公室... ...”江雪梅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在简陋的办公室裡,林晓梅为母亲冲了一杯葡萄糖水。江雪梅靠在旧沙发上,闭目休息。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那张曾经英气逼人的脸,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依然明亮。
她突然开口。
“晓梅,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常带你来船厂吗?”
林晓梅坐在母亲身边。
“记得。您总是让我认钢板型号,说这是造船人的基本功。”
江雪梅微微一笑。
“那时候你总说,长大了不要造船,太苦太累。”
林晓梅握住母亲的手。
“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母女俩相视而笑,二十年的隔阂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四月二十九日,江雪梅的咳嗽加剧了。
她不得不每隔一小时就回到办公室吸氧,但每次只休息十分钟就又回到现场。工人们自发地减少了休息时间,想要为总工分担一些工作。
四月三十日,下水前最后一天。
江雪梅几乎整夜未眠,带着技术人员做最后的检查。凌晨时分,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晕倒在船台上。林晓梅和王师傅强行把她送回办公室,医生被紧急请来。
医生检查后脸色凝重。
“立即住院!江总工,您这是在透支生命!”
江雪梅摇摇头,呼吸急促却坚定。
“明天... ...等明天... ...”
林晓梅泪如雨下。
“妈,我求您了,去医院吧!”
江雪梅艰难地抬起手,为女儿擦去眼泪。
“晓梅... ...让妈妈... ...有始有终... ...”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
哈尔滨城还沉睡在破晓前的青灰色雾霭中,松花江面上漂浮的晨雾如同轻柔的纱幔。但船舶厂的船台上早已灯火通明,焊枪迸发出的蓝色火花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在朦胧的晨色中闪烁明灭。
江雪梅凌晨四点就醒了。癌痛如同附骨之疽,但她还是仔细地穿上那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平整的工装,对着镜子别上那枚闪亮的"劳动模范"奖章。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仿佛还能穿透钢铁,看清每一道焊缝的肌理。她轻轻咳嗽,将带血的手帕藏进抽屉最深处,那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叠。
林晓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看见母亲已经穿戴整齐,眉头立即蹙了起来。
“妈,您怎么起来了?医生说您需要多休息。”
江雪梅微微一笑,接过粥碗,手指因长期接触化学试剂而显得粗糙。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得去看看。”
母女俩并肩走在通往船台的小路上。晨光初现,奋进号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流线型的船艏如同利剑般指向江心,银灰色的船身在曙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高耸的驾驶台仿佛一座钢铁城堡。船身上"奋进号"三个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真美啊。”
江雪梅轻声叹息,眼中泛起泪光。三十年的心血,八个月的奋战,如今终于要迎来这一刻。
船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工人。老焊工王师傅带着他的徒弟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见到江雪梅,急忙迎上来,粗糙的大手在工装裤上擦了又擦。
“江总工,您怎么来了?医生说您需要静养。”
“这么好的日子,我怎么能缺席?”江雪梅笑着说,声音却有些虚弱。
她伸手摸了摸冰冷的船体,那触感熟悉得如同抚摸老友的手掌。
上午八点,阳光已经完全洒满船台。奋进号如同一位整装待发的战士,静静地等待着检阅。江雪梅从徒弟手中接过那柄用了三十年的检验锤,木柄已经被磨得光滑如玉。
“开始最终检验!”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检验开始了。
江雪梅手持检验锤,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很稳。锤头敲击在钢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在用心聆听每一处焊缝的回音。工人们自发地排成两列,为她让出一条通路。这一刻,船台上静得能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
当她检查到主机舱时,突然停下脚步。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条不起眼的焊缝,眉头微皱。多年的经验让她对钢材的"呼吸"有着近乎本能的感知。
“这里,重新处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技术科长急忙上前,扶了扶眼镜。
“江总工,这是按照最新国际标准焊接的,超声波探伤完全合格。”
江雪梅缓缓摇头,手指依然停留在那条焊缝上。
“北方的江水不一样。冰排期的应力变化比标准大20%,这条焊缝承受不住。”
她转向王师傅。
“加一道加强筋,用我们自创的交叉焊法。记得预热温度要提高15摄氏度。”
工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乙炔焰喷出蓝色的火舌,火花四溅中,江雪梅就站在一旁指导,不时用手比划着焊接角度。
林晓梅想要劝母亲休息,却被王师傅拉住:“让你妈做完这件事吧,这是她的心血。你妈这双手,摸过的钢板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
三个小时后,最终检验全部完成。当江雪梅在检验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很多老工人悄悄抹着眼角,他们知道这份签名意味着什么——这是江雪梅职业生涯中设计的第20艘船舶,吨位最大的一艘,也很可能是最后一艘。
下午两点,下水仪式正式开始。
船台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全市的市民都来了,挤在江堤上想要一睹奋进号的风采。主席台上坐着部里的领导、市里的干部,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瘦弱的女总工程师身上。
在嘹亮的《歌唱祖国》乐曲声中,彩带飞扬,汽笛长鸣。奋进号沿着滑道缓缓入水,船艏劈开浑浊的江水,激起洁白的浪花。当巨大的船体完全浮起在水面上时,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工人们相拥而泣。多少个月的不眠之夜,多少次的技术攻关,多少人的无私奉献,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老焊工王师傅蹲在船台边上,肩膀不住地抖动,他的徒弟们围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
江雪梅站在观礼台上,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林晓梅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受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母亲这些年的坚持与付出。
当晚,船舶厂的食堂里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庆功宴。尽管条件有限,工人们还是想方设法地布置了会场。红色横幅上写着"庆祝奋进号胜利完工",桌子上摆满了饺子、东北炖菜和白酒。食堂大师傅特地做了江雪梅最爱吃的红烧鲤鱼,说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江雪梅被工人们推举到主桌就坐。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有跟了她三十年的老师傅,有刚进厂的年轻人,还有曾经想要离开却又留下的技术骨干。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王师傅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同志们,今天我们要特别感谢江总工!没有她带着我们攻克特种钢的难关,没有她熬夜修改设计方案,没有她拖着病体坚持在一线,就没有今天的奋进号!这杯酒,敬江总工!”
“敬江总工!”全场齐声响应,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
江雪梅缓缓站起身,手中端着的却是一杯茶水。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这杯酒,应该敬给大家。是你们用双手创造了奇迹,是你们用汗水浇灌了梦想。记得特种钢危机的时候,是你们自愿加班加点,重新轧制钢材;记得资金短缺的时候,是你们拿出积蓄,甚至推迟婚期;记得技术难关面前,是你们一遍遍试验,从不言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继续说道:
“记得三十年前,我刚刚进厂时,老厂长对我说过一句话:'造船人要有争流的精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争流。现在我想明白了,争流不是与人争,而是与时代争,与技术争,与自己争!我们要争的是中国船舶工业的崛起,要争的是民族复兴的潮流!”
热烈的掌声中,江雪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晓梅急忙上前搀扶,却发现母亲的手冰凉得吓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妈,我们去医院吧!"
江雪梅摇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
“再等等,"让我把话说完。”
她继续看向工人们,眼神变得格外柔和:
“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不是设计了多少艘船,获得了多少奖章,而是能够与你们一起奋斗。现在,我要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人了。晓梅!”
她转向女儿,“接下这个担子,带着大家继续争流前进!”
林晓梅泪流满面地点头:“妈,我答应您,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就在这时,江雪梅的身体突然晃了晃。检验锤从她手中滑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缓缓倒下,被女儿和工人们及时扶住。
“快叫救护车!”“江总工!”
在一片惊呼声中,江雪梅却异常平静。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窗外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那里停泊着刚刚下水的奋进号。银色的月光洒在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她轻声呢喃,嘴角带着安详的微笑。
“真美啊... ...晓梅,记住... ...要争流... ...”
她的手缓缓垂下,永远闭上了眼睛。但是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满足和平静。在那个五月的夜晚,中国船舶工业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工程师,但她的精神永远留在了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上。
葬礼那天,松花江上百船鸣笛。奋进号率先拉响汽笛,随后所有的船只都加入进来,汽笛声在江面上久久回荡,仿佛在向这位伟大的造船人作最后的告别。江堤上站满了送行的人,有工人、有市民、有学生,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枝白色的菊花。
林晓梅站在船台上,手中握着母亲留下的检验锤。她望向江面,奋进号正破浪前行,船艏劈开的浪花如同盛开的梅花。
很多年后,林晓梅已经成为国内顶尖的船舶设计师。每当有人问她什么是"争流精神"时,她总会想起母亲最后的目光——那望向江河的、充满热爱与期盼的目光。
她这样告诉年轻人:“争流,"就是在时代的浪潮中,不做随波逐流的浮萍,而要做劈波斩浪的航船。这是我母亲用一生教会我的道理。”
江水奔流不息,如同中国工业前进的脚步,永远向前,永不停止。而在每一朵浪花里,都闪烁着像江雪梅这样平凡而伟大的奋斗者的光芒。他们的故事,就如同这奔流的江水,永远向前,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