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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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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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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一章 铁船记

第一节:1898年·中东铁路码头(夜)

十月,松花江沉睡了。月光像冻僵的银鱼,僵直地躺在黑沉沉的江面上。风卷着冰碴子,抽打着江岸那片新起的芦席棚。

棚子歪斜着,在寒风里发出阵阵呜咽,像一群被捂住嘴的活物。棚外,俄国人的蒸汽起重机蹲踞在码头,铁黑色的剪影刺破夜空,烟囱里未燃尽的煤灰簌簌落下,如同为这片土地撒着不祥的纸钱。

棚内,三十几个山东逃荒来的汉子挤在一起,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味混杂成一股窒息的浊流。

江大川蜷在棚子最深的角落,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枯草。他像一尊被风化的黑陶俑,骨架奇大,是莱州湾渔夫世代搏浪练就的宽阔身板,如今却被饥饿和苦役削剐得只剩嶙峋的轮廓。破棉袄绽露出棕黑的棉絮,如同伤口翻卷的烂肉,紧紧裹着他佝偻的躯体。最刺目的是左颊上那道暗红蜈蚣疤——白日里维克托的金表链抽打时,镶钻的表扣撕裂皮肉留下的永恒印记。

月光从棚顶破洞漏下,照亮他干裂渗血的嘴唇,正无意识地嚅动着,仿佛在咀嚼梦里故乡的咸鱼干。寒气像蛇一样钻进他磨破的棉袄缝隙,啃噬着骨头。他闭着眼,却不敢真睡——哥萨克骑兵的马靴声就在不远处来回巡弋,皮鞭梢子甩在冻土上的脆响,比寒风更刺人神经。

棚子中央的地上挖了个浅坑,几块捡来的焦炭在坑里半死不活地燃着,吝啬地挤出一点微弱的红光和微不足道的暖意,映照着几张黝黑、枯槁、麻木的脸。

“都缩紧些!西伯利亚的狼崽子们耳朵尖着哩!”角落里传来老把头赵瘸子的低喝。他少了一条腿,是被去年冬天塌方的枕木砸断的。俄国监工嫌他废了,丢在劳工棚里等死,他却硬是撑了下来,成了这窝棚里一根不弯的主心骨。

江大川往人堆里又缩了缩,脊背抵上冰冷的土墙。他原是山东莱州湾的船匠,去年黄河决口,一家老小淹死大半,他带着仅存的幼弟闯了关东。原以为关外是沃野千里,谁知一脚踏进了这比黄泛区更凶险的人间炼狱。

中东铁路的雏形像一条巨大的、僵死的蜈蚣,趴在松花江畔。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如同钢铁的巨兽蹲伏在临时搭建的木制码头上,粗壮的铁臂伸向黑沉沉的江面,沉默地宣示着一种冰冷的力量。堆积如山的钢轨反射着月亮的冷光,棱角分明,坚硬得如同俄国人看他们的眼神。更远处,几座用原木匆匆搭建起来的俄式房屋,窗户黑洞洞的,像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冰冷的江水腥气、钢铁的锈味、劣质煤油燃烧后的刺鼻烟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铁与血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呜——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汽笛声骤然划破夜的寂静,来自停泊在江心的一艘俄国运煤驳船。那声音高亢、蛮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盖过了风声、水声和皮鞭声。棚子里所有蜷缩的身体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紧接着,沉重的钢轨被卸下的撞击声、俄国监工含混粗暴的吆喝声、劳工们压抑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像钝刀子割着人的耳膜。棚子里有人不安地翻动,草屑摩擦出窸窣的声响。

“都他娘的挺尸!天亮了有你们嚎的!”赵瘸子又低吼了一声,棚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江大川悄悄睁开眼,目光穿过棚顶几处被寒风扯开的破洞,望向外面那几尊巨大的黑影。那是“波波夫”式蒸汽起重机,俄国人的新玩意。粗壮的铁臂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巨大的抓斗如同怪兽的利齿,能轻易叼起数吨重的钢轨。白天,他就在那巨兽脚下劳作,搬运着那些冰冷沉重的俄国钢轨,看着它们被这铁兽轻易地叼起、移动、精准地铺设。每一次蒸汽喷发的嘶吼,每一次铁臂的转动,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碾压一切的蛮力。这力量让他恐惧,更让他心底烧起一团难以言喻的火——一种混杂着卑微、愤怒和某种隐秘渴望的火。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驱赶到那钢铁巨兽脚下时的情景。巨大的轰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灼热的蒸汽夹杂着煤灰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一个和他同来的山东汉子,被这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吓得腿软,动作稍慢了一步。监工的皮鞭狠狠地抽打他的脊背,血珠瞬间在破烂的棉袄上洇开。那汉子惨叫一声,踉跄着想去扶住旁边堆放的钢轨,手刚触到冰冷的金属,一个俄国监工——江大川后来知道他叫维克托——就大步走了过来。

维克托身材高大,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领口镶着毛皮,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鹰钩鼻和两撇精心修剪过的、焦黄的小胡子。他嘴里叼着粗大的烟斗,烟雾缭绕中,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冷漠地扫过地上的劳工。他走到那倒地的山东汉子身边,靴尖踢了踢,像踢开一块碍事的木头。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只金灿灿的怀表。

那表链是赤金的,在昏沉的天光下也亮得晃眼。

维克托漫不经心地“咔哒”一声弹开表盖,看了一眼时间,又“啪”地合上。就在他收回怀表的瞬间,那长长的、沉重的金表链,带着一种刻意的、侮辱性的力道,“唰”地一声,狠狠地抽打在那山东汉子满是汗水和泥土的脸上!

一声脆响,伴随着汉子痛苦的闷哼。一道清晰的、渗着血丝的红痕立刻浮现在他黝黑的脸颊上。

“Свинья!(猪猡!)耽误时间!”维克托用俄语骂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他甚至没有再看那汉子一眼,仿佛刚才只是掸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转身踱开了。那金表链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胸前晃荡着,像一条招摇的毒蛇。

这一幕,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进了江大川的眼底。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冲上去的冲动。那金表链抽打的脆响,比监工的皮鞭更让他感到刺痛和屈辱。那不是简单的殴打,那是一种对尊严的彻底践踏,一种来自“文明”和“力量”的赤裸裸的羞辱。那金灿灿的链子,成了殖民者傲慢与暴力的象征,悬在所有劳工的头顶。

此刻,躺在冰冷的草铺上,维克托那只金怀表和它抽打在同胞脸上的画面,依旧在他脑海里灼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颊,仿佛那冰冷的金链子也曾抽打过他。

棚外的喧嚣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渐渐平息。哥萨克骑兵的马蹄声也远去了,只剩下风在空旷的码头上呜咽,还有江水在冰层下沉闷的流动声。棚子里,鼾声开始此起彼伏,疲惫最终战胜了寒冷与恐惧。

江大川却毫无睡意。白日里另一个画面,顽强地挤开了屈辱的记忆,占据了他的思绪。

那是他拖着沉重的钢轨,经过一段刚刚铺设好的路基时看到的。几根簇新的俄国钢轨躺在枕木上,闪着冷硬的光。在靠近接缝处的地段,几个穿着厚实工装、戴着皮帽的俄国技工正蹲在那里忙碌。他们不是在铺设,而是在修补。江大川放慢了脚步,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

他看到其中一个技工,手里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铁桶,桶里是粘稠的、冒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糊状物。另一个技工则用长柄的刮刀,小心地将这黑糊刮进两根钢轨铆接处的缝隙里。刮平之后,立刻有人拿着一个麻袋,将里面灰白色的粉末——江大川一眼认出那是锯末——均匀地洒在尚未完全凝固的黑糊上,然后用工具压实。

这是什么?江大川心里打了个突。他从小跟着父亲修船,对木工、捻缝这类手艺再熟悉不过。捻缝用的通常是桐油石灰或者麻丝沥青,目的是防止漏水。可这钢轨,防的是什么?还要掺上锯末?

他正疑惑,一阵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猛地刮过,那个正在洒锯末的技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一抖,一小撮锯末被风卷起,飘落在他脚边不远处的煤渣堆里。那技工看了一眼,大概是觉得量少,又怕冷,嘟囔了一句俄语,没去理会,继续埋头干活。

江大川的心猛地一跳。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拖着钢轨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他记住了那个位置。

此刻,这个记忆像火种一样在他冰冷的身躯里燃烧。那黑色的糊状物,那刺鼻的气味,那掺进去的锯末……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底盘旋:这或许是俄国人应对关外酷寒的秘法?就像他们那力大无穷的蒸汽怪兽一样,是他们力量的来源之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一种混杂着好奇、不甘和某种冒险冲动的热流,开始在他四肢百骸里奔涌,竟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他像着了魔,维克托的金表链抽打在脸上的脆响,似乎被另一种声音压了下去——那是蒸汽机活塞有力的撞击声,是钢轨铆接时铁锤敲打的铿锵声,是力量的声音!

他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他必须知道!

棚子里鼾声如雷,赵瘸子也发出了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呼噜。江大川深吸一口气,冰冷刺肺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像一条在暗流中潜行的鱼,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人堆里挪出身来。每一个动作都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带起一丝草屑的声响惊扰了棚外可能存在的耳目。

他匍匐着,借着棚子破洞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一点点挪向门口。芦席编成的棚门用一根粗麻绳草草系着,在寒风中轻轻晃动。江大川屏住呼吸,手指灵巧得像解渔网上的死结,悄无声息地解开了绳扣。他侧身,如同影子般滑了出去,旋即反手将棚门虚掩,绳子搭回原处。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将他包裹。他打了个寒噤,立刻紧贴棚壁的阴影蹲下,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异响。

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空旷的码头,卷起地上的煤灰和雪末。远处,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像几座冰冷的钢铁坟墓。哨塔上昏黄的灯光如同瞌睡人的眼睛,无力地扫视着下方。哥萨克骑兵显然也躲进了避风的哨所。

时机到了!

江大川像离弦的箭,猛地从棚壁阴影中射出。他没有跑向白天记忆中的煤渣堆,而是先扑向不远处一堆巨大的、废弃的枕木垛。腐朽的松木散发着刺鼻的焦油和霉烂混合的气味。他矮身钻进枕木垛的缝隙深处,这里形成了一个相对避风的狭小空间,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痛着喉咙和肺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冷静,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如同潜伏的猎手,用全部的感官去确认是否惊动了什么。

一分钟,两分钟……只有风在枕木缝隙间穿梭的尖啸。哨塔的灯光懒洋洋地扫过远处的料场,并未投向这片黑暗的角落。

安全!

江大川这才从枕木垛里钻出,弓着腰,利用一堆堆散乱的石料、废弃的枕木和堆叠的钢轨作为掩护,蛇形向前跃进。他的目标明确——白天那个俄国技工洒落锯末的煤渣堆,就在靠近一段新铺路基的末端。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他脸上,生疼。脚下的冻土坚硬如铁,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他感觉自己像个在巨大猛兽脚边爬行的蝼蚁,稍有不慎,就会被那钢铁巨爪碾得粉碎。白天维克托金表链抽脸的脆响,似乎又在耳边回荡,提醒着他被发现的下场。这念头让他脊背发凉,但心底那团求知和反抗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近了!

那堆煤渣混杂着冻硬的泥土和零星的碎石,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黑色。江大川扑到近前,像一条寻找骨头的饿狗,双手急切地在冰冷的煤渣里刨挖、摸索。煤渣冻得梆硬,手指很快就被划破,渗出温热的血,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小片异样的区域。不像坚硬的煤块,有些松软,带着细微的颗粒感。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煤渣和冻土。一小撮灰白色的锯末露了出来,虽然很少,混杂着煤灰,但在月光下依旧能辨认出来!更重要的是,这些锯末黏连着一些已经凝固的、同样沾满煤灰的黑色硬块!

找到了!就是它!那俄国人用来填缝的黑糊凝固后的残渣!

江大川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用冻得通红、渗着血丝的双手,极其小心地将这一小撮混合着凝固黑块和锯末的煤渣,一点不剩地抠挖出来。他脱下自己那件早已破旧不堪、勉强还算完整的内衫衣角,颤抖着将这点宝贵的“赃物”仔细地包裹好,再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的胸膛,却仿佛点燃了一团火。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准备循原路返回。然而,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目光却被另一个地方牢牢吸住了。

那是白天俄国技工们修补钢轨的地方!离他藏身的煤渣堆不远。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段钢轨的接缝处反射着幽暗的光。那新填补上去的黑色物质,与老旧的钢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让江大川瞳孔猛缩的是,就在那段钢轨旁边,散落着几张被风吹皱、半掩在煤灰和雪末下的……草纸?

那绝不是俄国人用的东西!俄国技工用的都是挺括的白纸,画着复杂的线条和符号。这些草纸粗糙发黄,是关内常见的土纸!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江大川!

他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方向,像狸猫一样敏捷地窜到那段新修补的钢轨旁。果然!几张巴掌大小、边缘被风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草纸散落在冰冷的道砟石上。他迅速抓起一张,凑到眼前,借着惨淡的月光辨认。

纸上!画着东西!

虽然线条歪歪扭扭,像是用烧过的树枝或者炭条画的,但江大川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压力阀!是那“波波夫”蒸汽起重机上,那个不断喷吐着灼热白汽、发出巨大嘶吼声的圆疙瘩的侧面轮廓!纸上甚至笨拙地标注了几个歪斜的、像蚯蚓爬的数字,显然是某个劳工偷偷记录下的尺寸!

轰的一声!江大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白天他只能远远地、敬畏地看着那台钢铁巨兽,感受着它的力量和恐怖。而现在,这粗糙的图画,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紧闭的、通往力量奥秘的大门!有人和他一样!有人在偷偷地学!在试图理解这俄国人的钢铁怪物!

他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飞快地将地上散落的几张草纸全部捡起,也顾不上辨认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一股脑儿塞进怀里。他像怀揣着足以改变命运的巨大宝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就在他准备撤离的瞬间,目光扫过脚下的钢轨。靠近接缝处,一块巴掌大的、崭新的俄文铭牌被铆钉死死地固定在冰冷的钢铁上。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几个粗大、冰冷的斯拉夫字母也清晰可见:

ЗДЕСЬ РОССИЯ

(此处是俄罗斯)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腾地冲上脑门!这里不是圣彼得堡,不是莫斯科!这里是中国的松花江!是中国的黑土地!这群强盗,不仅用铁蹄践踏着土地,用鞭子抽打着人民,还要用铁和字,宣告这是他们的领土?!

屈辱、愤怒、还有刚刚获得“秘方”和图纸的激动,所有情绪猛烈地冲撞在一起,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还攥着的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冻硬煤块,狠狠地、反复地砸向那块铭牌!

“嗤啦——!咔!咔!”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的寒夜里骤然响起!虽然被风声掩盖了大半,但在江大川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停手,心脏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

完了!被发现了!

他像受惊的兔子,闪电般缩回枕木垛的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带着焦油味的朽木,一动不敢动。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寒风依旧在呜咽,哨塔的灯光依旧懒洋洋地扫动。似乎……并没有惊动哨兵?

过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江大川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紧贴在背上,冰冷刺骨。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头,看向刚才自己泄愤的地方。那块铭牌上,“ЗДЕСЬ РОССИЯ”几个字,被煤块尖锐的棱角划出了几道深深的、丑陋的白色刮痕!在月光下,那几道刮痕如同耻辱的伤疤,刻在了冰冷的钢铁上,也刻在了江大川的心上。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不敢再有任何停留,他借着枕木、石料堆的掩护,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溜回了劳工棚。

重新系好棚门的草绳,悄无声息地滑回自己冰冷的草铺位置。身边熟睡的工友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江大川侧身躺下,背对着其他人,身体因为寒冷和过度的紧张而微微发抖。

但他怀里,紧贴着胸膛的地方,那包着黑糊残渣和草纸的小包裹,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温热。他小心翼翼地、隔着破棉袄,按了按那个位置。硬硬的,还在。

棚顶最大的一个破洞里,一束清冷的月光笔直地投射下来,恰好落在他身前的泥地上。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江大川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些尘埃,慢慢地,他的视线凝固了。

那束月光,穿过破洞不规则的边缘,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了一个奇特的、边缘破碎的光斑。那形状——那扭曲的、带着尖锐齿缘的形状……像什么?

江大川的呼吸猛地一窒。

像齿轮!

一个巨大、冰冷、咬合着命运的巨大齿轮的投影!

这虚幻的光影,与他怀里那几张粗糙描绘着蒸汽机部件的草纸,与那铭牌上深刻的划痕,与维克托胸前晃动的金表链,与那钢铁巨兽喷吐的蒸汽和轰鸣——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冰冷、沉重、却又蕴含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力量的世界。一个他刚刚用冻僵的手指,沾着血污,撬开了一丝缝隙的世界。

江大川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齿轮般的光斑,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冰冷的草铺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怀里的“宝藏”沉甸甸地贴着心口。黑暗中,他那双因为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而深陷的眼窝里,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狂热的微光,如同被点燃的炭火,在瞳孔深处幽幽地亮起。

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在心底念道:

“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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