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扈金荣的头像

扈金荣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24
分享
《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一十七章 暗流记(4下)

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土屋里一片死寂,只有赵长河在墙角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江铁林却毫无睡意,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摸索着穿上依旧带着潮气、散发着土腥味的粗布衣裤。怀中的弹壳和罗盘紧贴胸口,冰冷依旧,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踏实感。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枚凝固了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赵长河留下了它,或许是为了纪念铁柱,也或许是给江铁林一个念想。

他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凌晨凉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冷颤。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集贤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循着记忆,沿着来时那条荆棘丛生、湿滑难行的路径,朝着哈尔滨的方向跋涉。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怀里的黑馍早已耗尽,只剩下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他只能在路过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野地时,拔了几根苦涩的、带着泥土的野菜根茎,胡乱塞进嘴里咀嚼,用那点微不足道的汁液和纤维勉强欺骗一下饥饿的肠胃。

当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终于再次踏入道外区那片熟悉的、散发着复杂气味的棚户区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屋顶和堆积的瓦砾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他没有立刻奔向郑大年那散发着桐油和鱼腥味的小院,而是警惕地在附近几条杂乱的小巷里兜了几个圈子,确认没有可疑的尾巴后,才在一个堆满破木箱的角落阴影里停下脚步,远远地望向郑家那扇油漆剥落的院门。

门紧闭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往日常有的修补渔网的敲打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江铁林的心头。他耐着性子,在阴影里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直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才像一道影子般,贴着墙根,迅速闪到院门前,按照约定的节奏敲响了门板。

笃、笃、笃……笃笃。

门内沉寂片刻。接着,门栓被拉动的声音传来,木门拉开一条缝。郑大年那张布满风霜、如同松树皮般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铁林?”郑大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沙哑。

“郑叔,是我。”江铁林闪身而入,郑大年立刻在他身后关上门,插好门栓。

小院里弥漫着熟悉的桐油和鱼腥味,但江铁林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他迫不及待地看向郑大年身后那间低矮的土屋:“雪梅呢?她还好吗?”

郑大年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江铁林一眼,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路:

“进屋说。”

江铁林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进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他一眼就看到小雪梅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小小的身体裹在一床打着补丁的旧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双紧闭的眼睛。她似乎睡着了,但眉头却紧紧蹙着,小嘴微微张开,呼吸有些急促而不稳。

“雪梅?”

江铁林的心瞬间揪紧,几步冲到炕边,蹲下身,伸手想抚摸她的额头。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小雪梅额头的瞬间,那双紧闭的大眼睛猛地睁开了!不再是之前的惊恐茫然,而是一种极度的惊惧和警惕!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小手紧紧抓住被角,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铁林,充满了陌生和抗拒!

“雪梅!是二叔!二叔回来了!”

江铁林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声音带着焦急和心痛。

小雪梅却只是惊恐地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在被子下瑟瑟发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唉……”

郑大年沉重地叹息一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旱烟袋,却只是捏在手里,没有点燃。

“你走后的第二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烧得滚烫,浑身哆嗦,嘴里不停地说胡话……喊爹,喊娘,喊大火……喊‘不要过来’……”

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和痛惜。

“我请了隔壁懂点草药的老王婆来看,熬了些退热的土方子灌下去,烧是退了点,可人……就成了这样。不认人,不开口,白天也像惊弓之鸟,一点动静就吓得哆嗦……夜里更是睡不安稳,常常惊醒哭喊……”

江铁林看着炕上那个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孩子,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郑叔……我……”江铁林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怨你。”郑大年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是看透世事的沧桑。

“这世道,能活着就不易。这孩子……是吓破了胆,伤了魂了。慢慢养吧,急不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还有件事……你走的这几天,道外这边,不太平。”

江铁林的心又是一紧。

“怎么了?”

郑大年压低了声音.

“苏军占了码头和仓库,说是接收敌产。可下面那些当兵的……还有那些新冒出来的什么‘维持会’‘光复会’的人,手脚不干净。抢东西、占房子的事时有发生。前天,斜对街老刘家那个在伪满水警队干过几天文书的儿子,被人从家里拖走了,说是要‘甄别’,到现在音信全无。闹得人心惶惶。”

他浑浊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江铁林.

“铁林,你之前那身行头……小心点。这刚换的天,风往哪边刮,谁也说不准。”

郑大年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江铁林刚刚因见到雪梅而升起的一丝暖意。他被迫为日本人做事的过往,在这权力更迭、人人自危的敏感时刻,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赵长河那边送出的证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会引起波澜。如果追查起来,他这个“前伪满航运顾问”,又和抗联有瓜葛的人,处境将极其危险!更可怕的是,可能会连累到小雪梅和收留他们的郑大年!

他必须尽快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一个能让小雪梅安心养病、也能暂时掩盖他过往身份的地方。

江铁林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郑叔,您说的对。我不能总在您这儿躲着,更不能再连累您和雪梅。我得找条活路。”

郑大年苦笑一声,放下烟袋.

“活路?这年头,能喘气的都难。码头那边,苏军把着,船都征用了。船厂……听说也封了,等着接收。”

江铁林沉默着,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那些修补渔网的工具和散发着桐油味的木桶上。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骤然闪现。造船厂去不了,码头被占,但他还有一身在水里泡了半辈子、刻进骨头里的本事!修船!补网!在这依江而生的哈尔滨,只要松花江还在流,就少不了和船打交道的人!那些在战火中侥幸存留、或者刚从日本人手里“光复”回来的小船主,他们的船也需要修补才能下水!

江铁林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

“郑叔,您这手艺,修网补船,是祖传的本事吧?”

郑大年愣了一下,点点头:

“祖上三代,都吃这碗水饭。可惜这年月……”

“手艺在,就有饭吃!”江铁林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我想跟您学!就在您这院子里干!您出地方,出家伙事儿,我出力!赚了钱,您拿大头,我只要够我和雪梅一口吃的就行!”

郑大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摇摇头:

“铁林,不是我不帮你。这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弄船?就算有船要修,就凭咱爷俩这破院子,能接到什么像样的活计?糊口都难啊!”

江铁林斩钉截铁地说:“活计,我去找!道外江边那些小码头,那些靠打鱼、跑短途运货糊口的小船主,他们的船总要修!网总要补!价钱,咱们比别人便宜一半!手艺,我跟我爹、我哥在船上摸爬滚打半辈子,差不了!郑叔,求您给个机会!给雪梅……也给咱们自己,挣条活路!”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恳求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郑大年看着江铁林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又看了看炕角依旧惊恐蜷缩的小雪梅,沉默了良久。油灯的火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深深的疲惫,也映照出一丝被点燃的希望。他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在油灯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开来。

“行。”郑大年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明天……收拾院子。家伙事儿,都在墙角堆着。活儿……看你的本事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些蒙尘的工具,“这碗饭,是苦水里泡出来的。想端稳,得拿命去拼。”

江铁林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疲惫的笑容。他用力地点点头:

“郑叔,我懂。水里泡大的命,不怕苦,也不怕拼!”

过了几天,郑大年小院里那股陈年的桐油和鱼腥味,被新劈开的松木清香和铁锈气息覆盖。堆积如山的破渔网被清理到角落,腾出的空地上,几块厚实的船板架在条凳上,成了临时的工作台。江铁林脱下了那身湿透的靛蓝粗布衣,换上了郑大年翻出的一件磨得发亮、沾满各色油污的旧皮围裙。他佝偻着背,手持一把沉重的木工刨子,正一下下推刮着一段刚锯开的松木船肋。

汗水沿着他额角那道暗红色的伤疤滚落,混着沾在脸上的木屑粉末,勾勒出一道道泥泞的沟壑。每推一下刨子,手臂和后背的肌肉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木屑如同金色的雪片,簌簌落下,在清冷的晨光里打着旋儿。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辛辣和木头的清香。

郑大年坐在院门口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破损的梭子,正用细麻线极其耐心地修补着一张破洞累累的渔网。他浑浊的眼睛不时抬起,瞥向院子里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江铁林的动作一开始带着生涩,对刨子的力道和角度掌握得并不精准,有几次甚至刨歪了木料的弧度。但他没有一丝抱怨或急躁,只是抿紧嘴唇,额头青筋微凸,一遍又一遍地尝试、调整。那双在伪满时期翻阅过冰冷技术文件、也曾在冰层检测仪上伪造过数据的手,此刻沾满了木屑和油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郑大年嘶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木头。

“力道要匀,推过去,手腕带一点回劲,别死压。木头有脾气,顺着它的纹路走。”

江铁林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依言调整了手腕的角度和推送的力道。这一次,刨刀划过木面,发出流畅均匀的“沙沙”声,一条薄厚均匀、弧度优美的刨花顺畅地卷曲而出。他紧绷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角落里,小雪梅裹着一件郑大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过于宽大的旧棉袄,像一只躲在温暖巢穴里的小动物。她苍白的小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依旧盛满惊惧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幼鹿,警惕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那个奋力推刨子的陌生“二叔”,那个在门口安静补网的“郑爷爷”,还有那些散落在地上、形状各异的奇怪工具。

几天前的高烧和惊吓,在她心里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冰墙。她拒绝说话,拒绝靠近任何人,任何稍大的声响都会让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成一团。郑大年给她端去的糊糊,她也只是怯怯地、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神始终低垂,不敢与人对视。

江铁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胳膊蹭了蹭额头的汗,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地疼。

他放下刨子,走到墙角堆放工具的地方,捡起几块刚刚刨下来的、边缘光滑、带着天然弧度的松木刨花。这些刨花质地柔软,带着温润的木质光泽和淡淡的松香。他坐到一个废弃的木墩上,就着晨光,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捻起一片薄薄的刨花,开始尝试着折叠、弯曲。

他做得极其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工程。手指被刨花边缘微微割破也浑然不觉。几经尝试,几片形态各异的刨花在他手中被巧妙地穿插、固定。渐渐地,一个极其粗糙、甚至有些歪扭的小船雏形,在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中显现出来。船身是卷曲的刨花,桅杆是一小截削尖的木签。

他拿着这只简陋到有些可笑的小木船,站起身,没有直接靠近小雪梅,而是走到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蹲了下来。他将小船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极其缓慢地,推着它在铺满细碎刨花的地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

小船歪歪扭扭地前进着,在金色的刨花“波浪”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小雪梅那双惊恐的大眼睛,瞬间被这移动的小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只简陋的小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小木船滑动的轨迹,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笼罩在她世界里的浓重黑暗和恐惧。

江铁林屏住呼吸,他保持着蹲姿,一动不敢动,只是用眼神鼓励地看着小雪梅。郑大年也停下了手中的梭子,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这边,连呼吸都放轻了。

此时,只有小船在刨花堆里滑行的微弱沙沙声。

小雪梅蜷缩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前倾了一下。她那只一直紧紧攥着棉袄衣角的小手,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根纤细的食指。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如同初生的蝶翼,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只停在刨花堆里的小木船靠近……

就在那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小船船身的瞬间!

“砰!砰!砰!”一阵粗暴而急促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院落中炸响!

“开门!查户口!”一个带着浓重外地口音、极其蛮横的男声在门外吼叫着。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小雪梅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脆弱的安全感!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瞬间向后弹开,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那只伸出去的小手也闪电般缩回,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双刚刚被小船吸引、透出一丝微光的大眼睛里,瞬间又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黑暗彻底淹没!

江铁林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一股狂暴的怒意如同失控的洪水,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

郑大年的反应更快。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猛地将手中修补的渔网和梭子往地上一扔,一个箭步冲到院门口,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用他那沙哑却带着底层人特有韧劲的本地腔回应道:

“谁啊?查啥户口?俺们这破落户,有啥好查的?”

“少废话!开门!‘松江光复维持委员会’的!”门外的声音更加不耐烦,伴随着更加用力的砸门声,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松江光复维持委员会”?江铁林心头一凛。这几天在道外区讨生活,他隐约听说过这个新冒出来的组织。成员鱼龙混杂,据说有以前伪满小吏摇身一变的,有地痞流氓拉帮结伙的,也有几个自诩“进步青年”的,打着维持地方秩序的旗号,实际上干的却是敲诈勒索、强占房产的勾当。郑大年前天提到的老刘家儿子被抓,据说就是这帮人干的!

郑大年显然也清楚这伙人的底细。他回头,飞快地给江铁林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冷静,然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三个男人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穿着不合身的黑色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硬壳本子的瘦高个,油头粉面,眼神里透着精明和倨傲。他身后跟着两个歪戴帽子、敞着怀的壮汉,一个满脸横肉叼着烟卷,另一个斜挎着一条褪色的武装带,上面挂着一把旧驳壳枪的木壳枪套,眼神凶狠地在院子里扫视。

“你就是郑大年?”为首的中山装男人捏着嗓子,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郑大年脸上,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郑大年佝偻着背,脸上挤出卑微的笑容,“是俺。几位长官……有啥吩咐?”

“户口登记!清查敌伪残余和可疑分子!”

中山装男人翻开硬壳本子,装模作样地用铅笔点了点。

“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最近有没有生人来往?”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院子里架着的船板、工具,最后落在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雪梅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就俺一个孤老头子。”郑大年陪着笑,指了指小雪梅。

“那是俺远房侄孙女,爹娘都没了,可怜孩子,吓着了,投奔俺来。再没别人了。”他巧妙地避开了江铁林。

“就你们俩?”中山装男人显然不信,目光锐利地扫向穿着皮围裙、站在工作台旁、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江铁林。

“他呢?干什么的?”

江铁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额头的伤疤隐隐发烫。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双手在油腻的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仿佛一个被吓傻的、只会干粗活的乡下人。

“哦,他啊,”

郑大年连忙接过话头,语气自然。

“是俺雇来帮忙的短工,姓王,哑巴沟那边逃荒来的。俺这老胳膊老腿,修船补网的活计干不动了,雇他打个下手,混口饭吃。老实巴交的,就知道闷头干活。”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江铁林的方向努了努嘴,仿佛在介绍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

中山装男人的目光在江铁林身上停留了几秒。眼前这个汉子身材高大,但穿着破烂的皮围裙,满身木屑油污,额头还有一道显眼的伤疤,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确实像个只会卖力气的粗人。他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明显惊吓过度的小女孩,以及院子里明显是刚开工不久的修船摊子,似乎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捞。

“登记!”

他有些不耐烦地对身后的壮汉示意。那个叼着烟卷的壮汉上前,粗声粗气地开始询问郑大年的姓名、年龄、籍贯等信息,另一个挎枪的则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目光扫过那些工具和角落里的刨花堆,像是在寻找什么值钱的东西。

郑大年小心应对着,语气谦卑,姿态放得极低。江铁林始终低着头,站在工作台旁,如同泥塑木雕,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着内心的汹涌怒涛。小雪梅的呜咽声如同细针,一下下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有力的发动机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压抑气氛。声音在院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沉重的皮靴声在门外响起。

院里的三个“维持会”成员都是一愣,停止了盘问,疑惑地望向门口。

院门再次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光线。来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苏军军官呢子大衣,肩章上的军衔标识清晰可见(少尉)。正是江铁林在哈尔滨码头废墟遇见的那位苏联红军上尉!他脸色依旧冷峻,深邃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院内的情况。他的身后,跟着两名持枪的苏军士兵。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上尉用生硬但清晰的中文问道,目光落在为首的中山装男人脸上。

中山装男人显然没料到苏军军官会突然出现,脸上的倨傲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连忙上前一步。

“报告长官!我们是松江光复维持委员会的,正在执行户口清查任务,甄别敌伪残余和可疑分子,维护地方秩序!”

他挺直了腰板,仿佛在汇报一项了不起的工作。

上尉的目光扫过郑大年佝偻的身影,扫过角落里惊恐颤抖的小雪梅,最后落在低着头、沉默如石的江铁林身上。他的目光在江铁林额头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中山装男人脸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可疑分子?谁?”

“呃……这个……”中山装男人被问得一滞,他总不能说怀疑一个修船的老头和一个吓傻的孩子是敌伪分子吧?他眼珠一转,指着江铁林。

“这个工人,身份不明,额头上还有伤,需要进一步审查!”

上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江铁林。江铁林依旧低着头,但身体明显绷紧了。

上尉没有立刻说话,他迈开步子,沉重的皮靴踏过院子里的刨花和木屑,发出轻微的声响,径直走到了江铁林面前。江铁林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近,混杂着硝烟、皮革和伏特加的淡淡气味。他依旧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对方擦得锃亮的皮靴尖和沾着泥点的呢子大衣下摆。

沉默了几秒钟。上尉忽然伸出手,不是指向江铁林,而是指向了他身边工作台上,那个刚刚被江铁林放下的、简陋的松木小船。

“这个,是什么?”上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用生硬的中文问道。

江铁林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第一次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了这位苏联军官的脸。冷硬的线条,深邃的眼窝,高耸的颧骨,下颌线如同刀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正看着他,眼神锐利依旧,但似乎少了几分在废墟和死胡同时的冰冷审视,多了几分……探究?甚至一丝难以捕捉的、属于“人”的温度?

“是……船,给……孩子……玩的。”

江铁林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小雪梅,又指了指小船,笨拙地比划着,

上尉的目光顺着江铁林的手,再次落到了角落里那个裹在旧棉袄里、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上。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那层冰冷的硬壳似乎又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问话,而是转过身,面对着那三个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维持会”成员。

“登记,结束了吗?”他的声音恢复了冷硬。

“呃……差、差不多了……”中山装男人连忙回答。

“那么,离开这里。不要,打扰平民。”上尉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军人的威严。

三个“维持会”成员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甘和一丝畏惧。但在荷枪实弹的苏军士兵面前,他们不敢有丝毫违抗。中山装男人悻悻地合上硬壳本子,朝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三人灰溜溜地、几乎是贴着墙根,迅速退出了郑家小院。

苏联上尉没有再看江铁林和郑大年,也没有再看角落里的小雪梅。他带着两名士兵,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门外传来卡车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很快远去。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小雪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郑大年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他走到院门口,重新插好门栓,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铁林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院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高大的、穿着呢子大衣的身影。他低头,看向工作台上那只简陋的松木小船。刚才那个苏联军官指着小船问“这是什么”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缓缓走过去,拿起那只小船。粗糙的木刺扎着掌心,带着松脂的清香。

他拿着小船,再次走到距离小雪梅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蹲了下来。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小船轻轻放在铺满金色刨花的地面上,然后,用手,极其缓慢地,再次推着它滑行起来。小船在细碎的刨花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轨迹。

小雪梅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依旧蜷缩着,小脸埋在膝盖里,但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透过臂弯的缝隙,再次怯怯地、小心翼翼地望了出来。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只在“金色波浪”上移动的小船。

他慢慢收回推船的手,指尖冰凉。目光扫过院中看到郑大年佝偻着背,默默地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渔网和梭子,动作迟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工作台上,那半截刚刨出流畅弧度的松木船肋,在清冷的日光下沉默着,木头的清香被风里残留的硝烟和桐油味冲淡。

活路?江铁林心底涌起一股冰冷的自嘲。这条用刨花铺就的活路,脆弱得如同指间这只小船,一阵恶风就能将它掀翻,碾碎。

他站起身,额头的旧伤疤在冷风里隐隐作痛。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沉重的木工斧,冰冷的铁柄瞬间吸走了掌心的温度,也压下了翻腾的怒意和无措。他不再看角落里的雪梅,也不看郑大年,只是沉默地走到那堆待处理的粗大松木前,抡起了斧子。

“笃!笃!笃!”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劈砍声在死寂的小院里骤然响起,如同战鼓,又像心跳。斧刃破开木纤维,发出干脆的断裂声,木屑飞溅。江铁林绷紧全身的肌肉,每一斧都倾尽全力,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愤怒、后怕、愧疚,都狠狠劈进这沉默的木头里!汗水迅速从额头渗出,混着木屑,流进那道暗红的伤疤。

他像一头沉默负重的老牛,只重复着这一个动作:举斧,劈下,再举斧。粗粝的松木在他的斧下裂开,露出新鲜湿润的木茬。

郑大年停下修补渔网的动作,浑浊的眼睛望着那个在木屑纷飞中沉默劈砍的身影。他没有劝阻,只是拿起地上的笤帚,默默地、一下下地,将飞溅到小雪梅附近的木屑轻轻扫开。

时间在刨花的堆积中流逝。当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暖金色时,郑大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低矮的土屋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碗里是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

“雪梅,来,吃饭了。”老人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语调,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距离小雪梅几步远的地上。

小雪梅的目光从工作台那边收了回来,落在冒着热气的粗陶碗上。饥饿的本能终于压过了部分恐惧。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着,极其缓慢地、像只试探环境的小动物,朝着碗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有些怯生生的女人声音响起:

“郑……郑老哥?在家吗?”

郑大年和江铁林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警惕地望向门口。

郑大年走过去,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打补丁棉袄的妇人,手里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脸上带着局促不安的神情。她是住在巷子另一头的老李家媳妇,男人以前在码头扛包,家里有条破旧的小舢板。

“郑老哥,俺家那口子……前几天在江沿儿捡破烂,把船底磕了个窟窿……”

李家媳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恳求。

“眼看着天要上冻了,再不拾掇,来年开春就彻底烂水里了,俺们实在……实在拿不出钱去正经船厂,听说您这儿……能拾掇?便宜点儿?”

她的目光越过郑大年的肩膀,看到了院子里架着的船板和工作台旁的江铁林,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郑大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挤出和善的笑容,侧身让开。

“李嫂子,进来说话。船底磕了?多大窟窿?木头烂没烂?”他一边问,一边引着李家媳妇进了院子,走到工作台旁。

李家媳妇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江铁林手中那把锋利的刨子和工作台上光滑的船板,又看到墙角堆着的工具,心里踏实了几分。

“窟窿不大,拳头大小……木头倒是没烂透,就是边上裂了几道缝……”

她比划着。

江铁林放下刨子,搓了搓沾满木屑的手。他没说话,只是看向郑大年。

郑大年蹲下身,拿起一段边角料木头,用小刀削了几下,递给李家媳妇。

“李嫂子,你看这样行不?俺们用上好松木给你补上,桐油麻丝塞缝,保证不漏水。工钱……你看这样成不成?”

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晃了晃。

“三斤棒子面,再加……再加你家攒的那些碎布头、烂麻绳,有多少算多少,俺们补网用得上。”

三斤棒子面!李家媳妇眼睛一亮,这价钱比去船厂便宜了太多!

她连连点头:“成!成!太成了!郑老哥,您真是帮了大忙了!棒子面俺这就回去拿!布头麻绳有的是!”

她喜出望外,放下手里的小篮子,掀开蓝布,里面是几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

“这几个红薯,您别嫌弃,先垫垫!”

李家媳妇千恩万谢地走了。郑大年拿起一个红薯掂了掂,走到依旧蜷缩在角落的小雪梅面前,蹲下身,将红薯放在地上,挨着那碗已经不太热的玉米糊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红薯和糊糊,又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了飘落在小雪梅面前刨花堆里的几片大木屑。

江铁林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地上那只简陋的松木小船。他默默走回工作台,拿起工具,开始准备修补船板需要的木料和麻丝桐油。院子里重新响起工具与木头接触的声响,刨削声、锯木声、敲打声……这些声音不再单调,它们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和生机。

当李家媳妇抱着半袋棒子面和一大捆破布烂麻绳再次回到小院时,夕阳已经沉下地平线。她看着工作台上那块已经切割打磨好、边缘严丝合缝的补船板,还有旁边熬得滚烫、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桐油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李嫂子,船在哪?明天一早,让这位王师傅跟你过去,半天就能拾掇好!”

郑大年指着江铁林对李家媳妇说,自然地用了之前搪塞“维持会”的化名。

“哎!好!好!船就在江沿儿芦苇荡边上拴着呢!明儿一早,俺让俺家那口子在渡口等王师傅!”

李家媳妇放下东西,又说了几句感谢话,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郑大年掂量着那半袋沉甸甸的棒子面,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他走到角落,将红薯掰开一小块,放进小雪梅那碗糊糊里,又将那半袋棒子面小心地藏进屋角一个破缸里。

江铁林熬好桐油,等它冷却的间隙,目光再次落到角落。小雪梅依旧坐在那里,但身体不再蜷缩得那么紧。她的面前,放着那碗加了红薯块的玉米糊糊,散发着微弱的甜香。她低着头,小手在铺满细碎刨花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指尖偶尔碰到一根稍长的、卷曲的金色刨花,便轻轻捏住,捻在指间,又松开。

她没有碰那只小船,也没有看江铁林。但江铁林注意到,当院子里响起郑大年藏粮食的窸窣声,或是自己敲打木楔的清脆声响时,她小小的肩膀不再像之前那样惊弓之鸟般地猛缩。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里,那层坚冰般的戒备,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属于生活的、安稳的声响,以及那碗冒着热气的食物所散发出的微弱暖意,悄然融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暮色四合,凉气渐浓。郑大年点起了屋里那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透出窗棂,给院子染上一抹微弱的暖色。江铁林将熬好的桐油仔细收好,收拾好工具。他走到小雪梅身边,依旧隔着几步的距离,慢慢地蹲下。这一次,他没有拿那只小船,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而轻柔地,将飘落在小雪梅旧棉袄上的几片金色木屑,轻轻拂去。

小雪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恐地弹开。她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苍白的嘴唇,小手在刨花堆里划拉得更快了些。

江铁林收回手,站起身。他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向那间散发着桐油和鱼腥味的小屋。他知道,坚冰的融化需要时间,需要无数个这样微小的、带着温度的瞬间去累积。就像修补那条破船的窟窿,一凿一斧,一钉一铆,急不得。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凉风打着旋儿冲进草棚!灶下原本就微弱的火苗被吹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锅里的桐油温度骤降,表面迅速凝结起一层浑浊的油膜!更要命的是,几片被风卷起的、带着冰碴的雪沫子,不偏不倚地落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嗤——!”

滚油遇冰,瞬间爆沸!几滴滚烫的油星猛地飞溅出来!

江铁林反应极快,猛地侧身躲避。但一滴滚烫的油星还是如同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溅落在他正握着木刷子、裸露在寒风中的左手手背上!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江铁林浑身剧震,左手猛地一抖,木刷子脱手掉在冻硬的地面上!手背上瞬间鼓起一个赤红的水泡,钻心的灼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声压抑的痛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小院里!

门内,一直紧紧盯着外面的小雪梅,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盛满惊惧的大眼睛瞬间瞪圆,瞳孔急剧收缩!她看到二叔猛地甩手,看到那痛苦的表情,看到地上掉落的刷子,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不成调的抽气,抱着小船的小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松软的木头里!

江铁林强忍着钻心的灼痛,弯腰捡起掉落的木刷子。他直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门口。隔着弥漫的油烟和飞舞的雪沫,他清晰地看到了门缝里那双瞬间被巨大恐惧淹没的眼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嘎吱——嘎吱——”

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皮靴踩踏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停在了郑家小院的门外。

江铁林和门内的小雪梅同时被这声音吸引。郑大年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警惕地望向门口。

院门被轻轻叩响。不是之前“维持会”那种粗暴的砸门,而是克制而有规律的叩击。

郑大年犹豫了一下,放下针线,佝偻着背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位苏联红军上尉!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呢子军大衣,深邃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仆仆。他身后没有跟着士兵,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目光越过开门的郑大年,直接落在了院子中央草棚下的江铁林身上,也落在了江铁林那只下意识藏在身后、手背上红肿鼓泡的左手上。接着,他的目光又扫过草棚里那锅冒着刺鼻浓烟的桐油,以及旁边那块刚涂抹了一半桐油的补船板。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门缝里,那个抱着小船、惊恐地望着他的小小身影上。小雪梅接触到那冰冷锐利的目光,身体猛地一缩,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小船,小脸埋进了膝盖。

苏联上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迈开步子,沉重的皮靴踏过院中冻结的泥雪,发出沉闷的声响,径直走到了草棚前。他没有看江铁林,而是微微俯身,锐利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那块刚补好一半的船板,以及锅里那层凝结的油膜。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用他那生硬但清晰的中文,指着锅里凝固的桐油,对江铁林说道:

“温度,太低。油,结膜。这样,不行。”

他的语气是陈述式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仿佛在点评一件技术产品。

江铁林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对方开口竟是这个。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锅里,确实,油温太低,表面结了厚厚的膜,根本无法渗透木缝。

苏联上尉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目光又落在那简陋的、燃烧不旺的砖灶上。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原始低效的加热方式很不满意。接着,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郑家小院。

江铁林、郑大年,甚至门缝里的小雪梅,都愕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明所以。

几分钟后,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响起。苏联上尉去而复返。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个沉重的、用厚帆布包裹的方形物体。他走进院子,一言不发地将帆布包裹放在草棚下江铁林脚边的地面上。然后,他解开帆布扣带,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台结构精巧、大约半米长的便携式汽油喷灯!黄铜的喷嘴在雪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金属罐体上还带着俄文的铭牌!

江铁林和郑大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东西在当时的哈尔滨绝对是稀罕物,只有苏军的工兵或技术部门才可能有!

苏联上尉熟练地拧开喷灯底部的阀门,用火柴点燃了预热管。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接着,他调整喷嘴,一股猛烈、集中、温度极高的蓝色火焰瞬间喷射而出!他将喷灯对准了那锅凝结的桐油下方,灼热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奇迹发生了!锅底厚厚的冰霜和凝结的油污在高温下迅速融化、蒸腾!锅里的桐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清亮、流动起来,刺鼻的浓烟也迅速消散,只剩下桐油本身浓烈的气味和松木燃烧的焦香!

不到两分钟,一锅滚烫、清亮的桐油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蓝色的火焰稳定而高效地提供着持续的高温,完全不受凉风的影响!

苏联上尉这才关小了火焰。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他那灰蓝色的眼睛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江铁林,又扫了一眼那块需要涂抹的船板,最后,目光再次落回江铁林那只红肿的手背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和上次一样的锡制小盒,放在了旁边冰冷的条凳上。

然后,他转身,像来时一样,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郑家小院。沉重的皮靴声在街道上渐渐远去。

小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台便携式喷灯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嘶嘶”声,蓝色的火焰跳跃着,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力,将草棚下这一小片空间烘烤得温暖如春。刺鼻的油烟味被彻底驱散,只剩下桐油和松木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高效工业造物的力量感。

江铁林怔怔地看着脚边这台精巧的喷灯,看着锅里重新沸腾翻滚的清亮桐油,又看了看条凳上那个熟悉的锡制小盒。他下意识地拿起小盒,打开,里面依旧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褐色药膏。他挖了一点,涂抹在灼痛的手背水泡上,一股强烈的清凉感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门口。

小雪梅依旧抱着小船坐在门槛内侧。风被重新关上的院门隔绝了大半。她的小脸不再紧贴着冰冷的门板,而是微微抬起,那双盛满惊惧的大眼睛,此刻正透过门缝,怔怔地望着草棚下那台发出“嘶嘶”声响、喷吐着神奇蓝色火焰的机器。

那冰冷的、如同寒星般锐利的陌生军官已经离开。但他留下的这台机器,在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持续的热量和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力量驱散了刺鼻的油烟,融化了凝结的桐油,也似乎悄然驱散了一丝笼罩在小雪梅心头的、对“突然闯入者”和“巨大声响”的极端恐惧。

那蓝色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她依旧苍白的瞳孔里,像两颗落入寒潭的、微弱却倔强的星火。

江铁林深吸了一口带着桐油、松木和汽油燃烧味道的、奇特的温暖空气。他拿起木刷子,重新蘸满了滚烫清亮的桐油。这一次,他的手腕沉稳有力,动作流畅均匀。金色的桐油如同温顺的溪流,完美地渗透进木料和麻丝的缝隙,在喷灯稳定的热力下迅速凝结成一道坚韧的光泽。

“沙——沙——”

均匀的涂抹声再次在温暖的草棚下响起。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和力量。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