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扈金荣的头像

扈金荣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3
分享
《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二十七章 争流记(4下)

批斗会结束后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洪水,裹挟着亢奋的余温、粗鄙的议论和满足的疲惫,迅速从礼堂涌出,散向厂区的各个角落。留下的,只有一地狼藉的寂静。纸片(传单、撕碎的标语、踩烂的笔记本)、踩扁的烟头、浆糊的污渍、甚至一只被踩掉鞋带的破解放鞋,铺满了过道和歪斜的座椅。空气里残留着浓重的汗味、烟草味、狂热口号留下的灼热气息,以及一种冰冷刺骨的余烬味道。

江雪梅被两个臂戴红袖章、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红晕的青工粗暴地推搡着,穿过空旷的礼堂,走向位于厂区西侧的技术科办公室。其中一个青工,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在推搡时甚至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嘴里嘟囔着:

“走快点!臭老九!”

雪梅一个趔趄,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站稳。那墙壁上,还残留着不知何时刷上去的、已经斑驳的标语残迹:“技术革新,大干快上!”。

技术科的门上,新贴了一张墨迹淋漓的大字报标题——《技术科是滋生修正主义的温床!》。门锁已被撬坏,虚掩着。一个青工上前,粗暴地一脚踹开!

“哐当——!”

门板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刺耳的声响。昔日窗明几净、弥漫着油墨、计算纸和丁字尺木质清香的工程师圣地,此刻已彻底沦为废墟。书架被野蛮地推倒,沉重的《船舶设计手册》、《轮机工程原理》散落一地,精美的铜版纸插图上印满了肮脏的鞋印和鞋底带来的沙砾。成卷的蓝图被扯开、践踏,上面精密的线条被污迹覆盖。绘图板被掀翻在地,丁字尺和三角板或被折断,或散落各处。

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着松花江航道深浅与暗礁分布的航运图,被利器从中间划开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露出后面斑驳发黄、布满霉点的石灰墙壁,如同被剥开皮肤、露出腐烂血肉的巨大伤口。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灰尘和一种淡淡的、铁锈般的破坏气息。

“进去!好好反省!写认罪书!把你和苏修勾结的罪行,一条条给老子交代清楚!”

踹门的青工恶狠狠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雪梅脸上。两人将她推进去,然后“砰”地一声从外面带上了门,并未上锁。显然,他们不怕她跑。

雪梅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这片狼藉的中心,像一座突然被遗弃在废墟中的孤岛。午后偏斜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污渍和几道裂纹的窗户玻璃射进来,光柱里飞舞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屑,无声地演绎着毁灭后的荒凉与死寂。她胸口那块失去钢笔的补丁,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块沉默的墓碑。

许久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稳定得近乎仪式化。她避开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和折断的尺子,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本被踩踏得封面凹陷、印着巨大鞋印的《船舶内燃机原理》。翻开书页,里面夹着她当年用红蓝铅笔细致标注的笔记和计算草稿,娟秀而坚定的字迹旁,还画着精巧的示意图。油墨和铅笔的气息混合着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她捡起一个摔裂成两半的木质三角板。那是伊万诺夫送给她的绘图工具之一,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技术攻坚的日夜。断裂处露出细密温润的木纹。她将两半三角板小心地对在一起,裂痕清晰可见,刺目地横亘在曾经完美的直线上,再也无法严丝合缝。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模糊而迟疑的轮廓。林志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铝制饭盒,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他似乎在犹豫,在门外站了足有半分钟,才终于下决心,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雪梅没有回头,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她继续专注地整理着散落在地上的图纸碎片,试图将一张被撕扯成好几片的M-21柴油机进油系统局部图重新拼凑起来。图纸上清晰地标注着她修改的8mm孔径,空白处还有她用铅笔写下的演算过程,严谨而优美。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数字,仿佛在触摸一个已然逝去的、由理性、精确和创造构筑的世界所残留的最后一点温暖的骸骨。那专注的姿态,与周围的废墟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林志远终于挪步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上,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他将那个印着船舶厂标志的铝制饭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唯一还算完整、但桌面上布满了深刻划痕的办公桌一角。饭盒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食堂打的,”

他的声音干涩异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虚伪的平静,试图掩盖深处的惊惶和负罪感。

“白菜粉条,里面……还有几片肉。一个白面馒头。”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又补充道,声音更低。

“晓梅……在家没事,我出来时……让她先吃了。”

他试图用女儿来软化这冰冷的氛围,却更像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脆弱的支点。

雪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将刚刚拼凑好的图纸碎片小心地放在桌角,又弯下腰,从一堆纸屑中捡起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那是她亲笔写下的“白酒-甘油防冻液”配方、实验记录和在不同温度下的性能曲线图。纸的边角沾着污渍。

林志远看着她平静得可怕的侧影,那专注得仿佛置身事外的姿态,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向前挪了一小步,距离办公桌更近了些,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雪梅,你……你听我说。今天这个会,是形势需要!是大势所趋!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只要……你只要肯认错,深刻检讨,和那个伊万诺夫彻底划清界限,把你那些所谓的技术问题……都交代清楚……”

他越说越快,仿佛想用语言织成一张救赎的网。

“还是有希望的!真的!我和赵主任谈过,他说了,只要你态度好,深刻认识错误,还是可以争取回到人民内部的!毕竟……毕竟你以前也为厂里做过贡献……”

他的声音在雪梅持续的无视下,渐渐失去了底气,变得飘忽不定。

雪梅的动作终于停住了。她缓缓地直起身,手里依旧捏着那张皱巴巴的配方纸。但她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上,声音平静得像数九寒天里结了厚厚冰层的松花江面,听不出任何波澜,却蕴含着刺骨的寒意。

“志远,”

她打断了丈夫喋喋不休的劝说,冰冷的陈述句像一颗颗冰雹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你用了我给你的复写纸。抄那份揭发材料。”

这不是疑问,是冰冷的、确凿无疑的指认。

林志远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流狠狠击中,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再次泛起用力过度的青白色。

“……兵团的纸不够用!质量也差,印不清楚!”

他语速骤然加快,带着一种被当众剥去伪装的极度慌乱和急于辩解的狼狈。

“揭发材料……要一式五份,存档,上报!组织需要清晰、经得起考验的材料!你……你那纸好,显色深,经久不褪,是…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声音在雪梅无声的、穿透性的注视下越来越低,最终消失于无形,只剩下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在废墟般的办公室里回荡。

雪梅这才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的扭曲,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吸进去的疲惫,沉淀在眼角的每一道细纹里,刻在紧抿的唇线上。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落在林志远那张写满惊惶和强作镇定的脸上,然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下移,落在他放在布满划痕的桌面上的那叠稿纸上。那是他刚刚在台上宣读的、亲手书写的揭发信原件,最上面几张的边缘,还清晰地残留着复写纸特有的、无法磨灭的、仿佛诅咒般的蓝色印记。那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幽暗的鬼火。

她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走向那张伤痕累累的办公桌。脚步落在布满灰尘、纸屑和玻璃碴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志远紧绷的神经上。林志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到了翻倒的废纸篓,发出“咣当”一声响。

雪梅走到桌前,伸出手,拿起了那叠沉甸甸的稿纸。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簌簌”声。她翻动着,动作不急不慢,沉稳得如同在技术档案室查阅一份普通的设备说明书。一页,又一页。那些由丈夫亲手写下的、充满恶意构陷和无限上纲的句子,在她眼前滑过。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揭发信的第五份副本。按照规定,被揭发人有权保留一份。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这张薄薄的、边缘同样印着背叛之蓝的稿纸时,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凝滞在纸的背面。

那张纸的背面,清晰地、无可辩驳地透印出几行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在复写纸叠放书写过程中,下面某张纸上书写的内容,被意外地、讽刺地复印到了这张交给被揭发人“留存”的副本背面。

那字迹,林志远自己无比熟悉。正是他龙飞凤舞、带着几分自诩潇洒的笔迹。

内容却与台上那番义正辞严、大义灭亲的揭发词风马牛不相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林志远的眼睛,也扎破了这虚伪背叛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秀芝:明晚老地方,江畔公园第三张长椅,白桦林后面。厂宣传队新排了《沙家浜》,我给你留了前排的票。上次你落在厂招待所201房间窗台上的那条鹅黄手帕,我给你洗好了,真香……

想你了。远。

空气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抽干了,凝固成沉重、冰冷、令人窒息的铅块,死死地压在每个角落。窗外,夏蝉的聒噪被这死寂无限放大,变得异常尖锐刺耳,疯狂地撕扯着耳膜。头顶虽然没有那巨大的吊扇,但那螺旋桨般的死亡阴影仿佛仍在无声地旋转、切割,笼罩着整个空间。光柱里狂舞的尘埃,此刻像一场无声的、充满恶毒嘲讽的末日狂欢。

雪梅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温度都被那几行字吸走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志远脸上。这一次,那目光里的沉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了所有不堪、虚伪和卑劣后的、深不见底的悲凉。那悲凉深处,甚至翻涌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荒谬的笑意。不是对他,而是对这荒诞绝伦的命运,对这用背叛和私欲涂抹一切的世道。

林志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粗粝绝望的抽气声。

“不……不是……你听我解释……”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彻底丧失理智的困兽,猛地向前扑去,身体撞得歪斜的桌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伸手就要去抢夺那张足以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纸!

“给我!那是……那是假的!是陷害!”

雪梅没有躲闪。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是在他扑到面前的瞬间,极其轻微地侧了侧身体,让开了他那只因惊惶而青筋暴起、指甲缝里还带着墨迹的、抢夺的手。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冷漠,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惨白扭曲、写满惊恐和哀求的脸上过多停留,只是越过他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午后酷烈烈日炙烤得发白、光线扭曲晃动的厂区景象。

巨大的、未完工的“东风号”船台骨架在蒸腾的热浪中变形、摇晃,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问号,无声地质问着苍穹。

她轻轻地将那张纸放回布满划痕的桌面,纸背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下的罪证,清晰、刺目、无可辩驳。然后,她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个冰冷的、印着船舶厂标志的铝制饭盒。手指触碰到金属的冰凉。

盖子掀开。

一股白菜粉条和几片白花花肥肉混合的油腻气味,混杂着劣质豆油的哈喇味,瞬间在充满纸尘气息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她端着饭盒,一步一步,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积满灰尘、污垢和几片枯叶的搪瓷脸盆旁。脸盆里残留着不知多久前留下的、已经浑浊发灰的积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缕蛛网和更多的尘埃。

她的手腕平稳地、决绝地一倾。

“哗啦——!”

油腻的白菜粉条、那几片象征“优待”和“恩赐”的肥肉、还有那个松软、雪白、此刻却显得无比肮脏的白面馒头,尽数倾泻而下,砸入浑浊发灰的积水里。汤汁迅速晕开,浑浊的油花在水面扩散、蔓延。馒头沉浮了几下,贪婪地吸饱了脏水和油污,便缓缓地、沉重地、不可挽回地沉入盆底,消失在浑浊的黑暗里。那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了的铝制饭盒被随手丢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哐当”声,单调、刺耳、空洞,在这片被政治风暴和人性背叛彻底撕裂的废墟里反复地撞击、回荡、撞击、回荡……久久不息。那声音,盖过了窗外的蝉鸣,盖过了远处船厂依稀传来的机器轰鸣,也盖过了林志远如同濒死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冷酷地成为了这个破碎家庭在1966年这个酷热夏日里,最刺耳、最绝望的休止符。

林志远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地沿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崭新的灰色涤卡中山装皱成一团,沾满了墙灰和地上的污迹。他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在他惨白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羞愧、恐惧、绝望和巨大的自厌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雪梅没有看他。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片狼藉和那个沉入污水的饭盒。她只是平静地弯腰,从散落的图纸和杂物中,捡起那半块摔裂的木质三角板,用袖子仔细地、温柔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她从那堆废墟里,抽出一张相对还算完整的空白计算纸,小心翼翼地铺在办公桌唯一干净的一角。接着,她的手伸进那个旧帆布包深处摸索着,最终,摸出了一支最普通的、木杆的、顶端带着橡皮擦的铅笔——不是那支象征荣耀也带来灾祸的“和平鸽”。

她拉过那把三条腿的、此刻奇迹般还立着的木椅,坐了下来。背对着瘫坐在地、无声崩溃的丈夫,背对着这片象征着她半生心血被摧毁的废墟。她拿起小刀,开始削铅笔。木屑簌簌落下,像细碎的、无声的叹息,在死寂的空气中飘散。

铅笔削尖了。她伏案,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悲愤、所有的绝望和荒谬,都凝聚在那小小的笔尖。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稳定、清晰而坚韧的“沙沙”声。那声音,像一把更锋利、更冰冷的刀,缓慢地、精确地、无情地切割着身后男人最后一丝伪装的体面和尊严。她在计算什么?是柴油机在极端工况下的热应力分布?是冰层厚度对船体结构的压力载荷?还是……这荒诞人世间,忠诚与背叛、理想与毁灭、技术与政治之间那冰冷而残酷的转换公式?

无人知晓。

只有那“沙沙、沙沙”的书写声,在这片被风暴蹂躏过的废墟里,固执地、不屈地回响着。如同冰封松花江下,那永不停止奔涌的暗流,如同被砸断的三角板尖角,依旧指向着它曾经标定的方向。这声音,是沉默的反抗,是废墟上悄然萌生的、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更是对背叛与荒诞最有力的控诉。它穿透污浊的空气,穿透林志远绝望的呜咽,穿透1966年这个酷夏的疯狂与燥热,固执地宣告着理性的存在。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