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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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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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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一十四章 暗流记(3下)

江铁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沟壁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口,疼得他浑身抽搐。冷汗浸透了内衣,又被寒风冻成冰壳。他看向老舵爷倒下的方向,泪水无声地流淌。那个凶巴巴的老头,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江家的根,不能断”的承诺。

“二……二叔……”

小雪梅微弱的声音从积雪堆里传来。她挣扎着爬出来,小脸上沾满了雪沫,冻得青紫,大眼睛里满是未干的泪水和极致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变故冲击后的茫然和麻木。她看到了二叔腿上那片刺目的鲜红。

江铁林猛地回过神!追兵只是暂时退却!支援随时会到!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

“雪梅……过来……”

他声音嘶哑,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用颤抖的手,草草缠住左腿外侧那个还在渗血的枪伤。冰冷的布条勒紧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却也暂时止住了血流。

他扔掉那支沉重且已经打空(他根本不知道是否还有子弹)的莫辛纳甘步枪。带着它只会是拖累。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水囊和装着豆饼的布包,塞进怀里。然后,他咬着牙,用那条没受伤的右腿和双臂的力量,挣扎着站起来,每一步都疼得眼前发黑。

他走到小雪梅面前,蹲下(左腿的剧痛让他几乎跪倒),用沾着血和雪的手,轻轻擦去侄女脸上的泪痕和雪沫。

“雪梅,不怕……二叔背你……咱们……进林子……”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雪梅看着二叔惨白的脸,看着他腿上渗血的布条,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悲痛、恐惧和最后一丝光亮的复杂眼神,她伸出冰冷的小手,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冰凉的小石鱼,然后默默地、顺从地爬上了江铁林那并不宽阔、此刻却如同孤岛般唯一的脊背。

江铁林深吸一口气,冰寒的空气如同刀子割着喉咙。他用破大衣将小雪梅裹紧,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拄着一根从雪沟里摸到的枯树枝,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朝着雪沟深处,朝着那片在晨光中如同黑色巨兽般沉默矗立的老林子,艰难地挪去。

身后,风雪渐渐掩埋了混乱的痕迹,也覆盖了老舵爷倒在雪地上的身影。只有那柄深深扎入雪地的鱼叉,冰冷的刃口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倔强的寒光,像一座无言的墓碑,指向那片吞噬了逃亡者身影的茫茫林海。

江铁林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左腿的伤口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拖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混着雪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失血和寒冷让他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片黑压压的老林子,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背上的小雪梅异常安静,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和那紧紧搂住他脖子、冰冷的小手,证明她还醒着。江铁林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刚才的血腥一幕彻底吓坏了。他喉咙发堵,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舵爷最后的嘶吼还在他耳边回荡:“带丫头……进林子……找抗联……南岔河……找刘炮手……” 这成了支撑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挪动的唯一信念。

不知爬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当第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树冠,斑驳地洒在雪地上时,他们终于一头栽进了老林子的边缘。

浓密的松树、桦树、柞树交织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屏障,枝桠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如同披着孝服。林子里光线昏暗,积雪更深,几乎没过了江铁林的膝盖。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一棵巨大的、树皮皲裂的老松树,缓缓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雪梅……下来……歇……歇会儿……`”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小雪梅顺从地从他背上滑下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树根旁厚厚的积雪里,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她依旧紧紧攥着胸前的小石鱼,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幽暗的森林,里面空洞得让人心碎。

江铁林解开缠在腿上的布条,布条早已被血水浸透冻硬。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反而让灼热的剧痛稍微缓解了一些,但边缘已经冻得发白。他咬着牙,用雪水清理了一下伤口周围的血污,重新用稍微干净的里衣布条紧紧缠好。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掏出怀里那个破布包,里面的豆饼冻得硬邦邦,像石头一样。他费力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唾沫和体温慢慢将它濡湿、软化,再艰难地咽下去。又掰了一小块,递给小雪梅。

“雪梅……吃一点……听话……”他的声音带着哀求。

小雪梅看着二叔递过来的、沾着他手上冻疮和血污的豆饼,小嘴抿得紧紧的,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妈……我要妈妈……”她终于哭出声,声音细弱而绝望,在这寂静的林海里显得格外凄凉。

江铁林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伸出血迹斑斑、冻得通红的手,笨拙地、颤抖着,轻轻擦去侄女脸上的泪水。

“雪梅……乖……”他哽咽着,喉咙堵得难受。

“妈妈……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她让二叔……好好照顾你……”他语无伦次,拙劣地编织着善意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着自己的心。

“等……等咱们找到安全的地方……找到……找到刘炮手……就好了……”他想起了老舵爷临终的嘱托。

“刘……炮手?”小雪梅抬起泪眼,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对……刘炮手……”江铁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

“是好人……是打鬼子的……像你爹一样……像老舵爷一样的好人……”

提到老舵爷,他眼前又闪过老人胸前绽开的血花和滚落山坡的身影,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

他重新将那块豆饼塞到小雪梅手里。“吃!必须吃!不然……不然就见不到刘炮手了!”

他用上了命令的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小雪梅被二叔突然的严厉吓住了,抽噎着,终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块冰冷坚硬的豆饼,眼泪依旧吧嗒吧嗒地掉在雪地上。

江铁林看着她艰难吞咽的样子,心如刀绞。

他挣扎着站起来,左腿的伤口被牵动,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摔倒。他扶住树干,缓了好一会儿。看着蜷缩在雪地里、小脸冻得发青的侄女,他咬紧牙关,再次蹲下。

“来,雪梅……二叔背你……咱们走……”

小雪梅这才默默地爬上他的背,小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小石鱼。

江铁林拄着树枝,背着侄女,拖着一条伤腿,如同一个负伤的、蹒跚的旅人,再次一头扎进了这片幽深、寒冷、前路未卜的原始老林。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的光影。脚下的积雪吞噬着脚步声,林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和枯枝偶尔被积雪压断的脆响。每一片晃动的树影,都像是潜伏的追兵;每一声异响,都让江铁林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不知道刘炮手是谁,在哪里。他只知道,必须往前走,朝着老舵爷指引的、南岔河的方向。背上是哥哥嫂子唯一的骨血,是江家最后的希望。他这条命,是老舵爷用命换来的,他得替这丫头,替老舵爷,替死去的哥哥嫂子,活下去!

小雪梅的状态越来越差。起初她只是沉默和发抖,后来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喊着“妈妈”、“爹”,声音微弱而模糊。她的额头滚烫,脸颊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灼热。江铁林知道,侄女在发烧,在这冰天雪地里,这是致命的信号。

江铁林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和破棉袄包裹着她,一刻也不敢合眼。他听着风雪声,听着侄女痛苦的呼吸,感受着自己左腿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身体不断流失的热量。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又一次次被对侄女的责任感和一丝渺茫的求生意志顶开。老舵爷染血的身影,哥哥在火光中挺立的姿态,如同黑暗中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他对着无边的黑暗,无声地嘶吼。这信念,成了支撑他在这冰寒地狱里不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

天,终于又艰难地亮了起来。灰白的光线透过厚重的云层和树冠,吝啬地洒在雪地上。小雪梅的高热似乎退下去一点点,不再烫得那么吓人,但依旧在低烧,小脸苍白,嘴唇干裂,精神萎靡不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江铁林自己的状态也糟糕到了极点。腿伤因为寒冷和缺乏处理,边缘开始发黑,麻木中带着钻心的痒痛,这是冻伤和感染加重的征兆。饥饿感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胃壁,头晕目眩,四肢冰冷僵硬。

他挣扎着背起小雪梅,拄着那根早已磨得光滑的树枝,再次踏上了茫茫雪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扭曲晃动。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向前挪动,朝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南岔河”方向。背上的小雪梅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天。江铁林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脚下一软,连同背上的小雪梅,一起重重地栽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雪沫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沉重得不听使唤。左腿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二……叔……”背上传来小雪梅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雪梅……二叔……二叔歇会儿……”江铁林趴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片死寂的、望不到尽头的白色森林,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气息。也许…真的走不出去了…也许…这里就是他和雪梅的终点…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与这死寂林海格格不入的声音,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江铁林麻木的听觉!

嚓……嚓……嚓……

那是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有节奏的、极其轻微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方向!声音来自他们侧前方不远处的一片茂密的落叶松林!

有人!

江铁林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追兵?!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

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在雪地里,一动不敢动。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失去知觉的小雪梅往自己身下更深地掩了掩,用积雪匆匆盖住她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只留下微弱的呼吸孔。他自己则死死伏低身体,将脸埋在冰冷的雪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嚓……嚓……嚓……

脚步声更近了!非常谨慎,非常轻盈,显然也是受过训练,在雪地上行走尽量减少声响。江铁林甚至能听到对方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三四个!

完了!彻底完了!江铁林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反抗或逃跑了!他只能绝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冰冷的刺刀或者子弹结束这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护住身下的侄女。

脚步声在他们藏身的雪窝附近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江铁林能感觉到,有锐利的目光正扫过这片雪地。

突然!

一个低沉、警惕、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男子声音打破了死寂,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江铁林耳边炸响:

“树后头!雪堆里!有动静!出来!再不出来开枪了!”

江铁林浑身剧震!被发现了!他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与其被像兔子一样打死在雪窝里,不如……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不成人声、混合着绝望、恐惧和最后一丝不甘的咆哮:

“狗日的!来啊!冲老子来!别碰我侄女!!!”

咆哮声在寂静的林海里回荡,惊起几只躲在树冠里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灰暗的天空。

随着他的咆哮,前方那片落叶松林的阴影里,几个穿着灰白色、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伪装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现身!他们动作迅捷而专业,呈扇形散开,手中的武器——不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而是几支老旧的、枪管磨得发亮的汉阳造步枪和一支短小的、枪口粗大的土喷子(猎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雪窝里那个状若疯虎、却虚弱得摇摇欲坠的身影,以及他身下那个被积雪半掩着、瑟瑟发抖的小小轮廓!

江铁林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几个突然出现的、身份不明的人。他看到了他们破旧的棉帽下冻得通红的脸,看到了他们眼中同样充满警惕和惊疑的神色,也看到了他们身上那与水上警务队截然不同的、带着山林气息的粗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脸上布满冻疮和风霜刻下的皱纹,眼神却锐利如鹰。他端着那支土喷子,枪口稳稳地指着江铁林,目光在他腿上渗血的布条、破烂的衣衫和身下护着的孩子身上飞快扫过,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在这老林子里嚎什么丧?刚才骂谁狗日的?”魁梧汉子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江铁林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脑子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嘶喊:

“别……别过来!你们……你们是谁?!日本人的走狗?!”

旁边一个端着汉阳造的年轻战士忍不住骂出声,声音带着被侮辱的愤怒,“放屁!老子们是专打鬼子和狗腿子的!”

专打鬼子和狗腿子?江铁林混乱的脑子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一个模糊而震撼的称呼猛地冲上他的喉咙!老舵爷临终前嘶吼的那个名字!那个在绝望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绝处逢生的、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他死死盯着那个魁梧的汉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音节:

“刘……刘炮手……?是……是南岔河的……刘炮手吗?!”

此言一出,对面那几个人脸色瞬间变了!尤其是那个魁梧汉子,锐利的鹰眼中爆射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手中的土喷子枪口微微下压了几分,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的追问:

“你认得我?!你是谁?!谁告诉你来南岔河找我的?!”

希望,如同冻土下顽强钻出的嫩芽,瞬间顶开了压在心头的绝望坚冰!江铁林看着对方骤变的脸色和追问,巨大的激动和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他指着自己,又指着身下虚弱的小雪梅,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雪水,滚滚而下:

“老舵爷!是……是老舵爷!他……他死了!为了救我们……被鬼子打死了!他临死前……喊……喊我们来找南岔河的刘炮手!他说……他说你是打鬼子的……是好人!救救我们……救救我侄女……她快不行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刘炮手——!!!”

最后一声呼喊,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连同身下护着的小雪梅,一起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在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那个魁梧的汉子脸色剧变,猛地朝他冲了过来,还有那一声带着震惊和急切的呼唤:

“老舵爷?!快!救人——!”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眼!不是雪地的惨白,而是一种温暖的、跳动的橘黄色光芒。光线有些模糊,带着重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从未闻过的气味:浓重的松脂燃烧的烟味、某种苦涩的药草味、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江铁林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低矮、狭长的拱形空间。头顶和四周的“墙壁”,是用粗大的圆木紧密排扎,外面覆盖着厚厚冻土和积雪构筑而成的。圆木的缝隙间,糊着厚厚的泥巴和苔藓,阻挡着寒气。空间中央,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简陋火塘里,几块粗大的松木柈子正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温暖而明亮,也将木头墙壁熏染得一片黝黑。火塘上方,吊着一个黑黢黢的破铁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色的蒸汽。

地窨子!老舵爷说的淘金人地窨子!他们真的找到了!

巨大的庆幸和劫后余生的恍惚感瞬间淹没了江铁林。他想动,想看看雪梅在哪里,但身体像被拆散了重装,沉重得不听使唤。左腿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闷钝的、却又深入骨髓的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这才感觉到,腿上厚厚的布条似乎被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刺骨的寒冷和麻木感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带着草药苦涩的包裹感。

“醒了?”一个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铁林猛地扭头,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大概是摔倒时撞的),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看到火塘旁,那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的汉子正坐在一个树墩子上,手里拿着一把短小的、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一块磨刀石上“霍霍”地打磨着。火光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冻疮,也映亮了他那双沉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鹰眼——刘炮手!

“刘……刘队长……”江铁林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别动!”刘炮手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磨着匕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腿上的枪伤冻着了,又走了那么远,烂得不轻。老周刚给你重新清创上了药,再乱动,这条腿就废了。”

江铁林这才注意到,地窨子另一头,靠近火塘的温暖角落,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灰白棉袄、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佝偻着背,守在一个小小的身影旁。那正是小雪梅!她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和几张破兽皮的“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打着补丁的旧棉被。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年轻姑娘(大概十七八岁),正用一块温热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小雪梅滚烫的额头和小脸。旁边还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里面是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汤汁。

小雪梅依旧闭着眼睛,小脸苍白,嘴唇干裂,但呼吸似乎比昏迷前平稳了一些,不再那么灼热急促。她的一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依旧紧紧攥着那枚光滑冰凉的小石鱼。

看到侄女还活着,而且似乎得到了照顾,江铁林心头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些。巨大的酸楚和后怕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发热。

“雪梅……她……”他急切地问,声音带着颤抖。

“烧退下去一点了,”那个叫老周的老者抬起头,声音平和,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沉稳。

“丫头命大,冻饿交加,又受了惊吓风邪入体,烧得不轻。好在发现的还算及时,喂了点退热的草药汤,又用雪水擦身降了温。现在睡着了,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得看今晚。”

他顿了顿,看着江铁林。

“倒是你,小子,这条腿再晚点,神仙也难救。子弹擦着骨头过去的,冻伤加感染,烂了一大片。我给你把腐肉剜了,上了点土药粉止血消炎。能不能保住,看你的造化,也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剜肉?江铁林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腿。厚厚的布条包裹下,依旧能感觉到一阵阵钻心的抽痛。他无法想象那个过程有多痛苦,但此刻心中只有对老周的感激。

“谢……谢谢……谢谢老周叔……谢谢刘队长……谢谢……”江铁林哽咽着,语无伦次。

刘炮手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江铁林脸上。

“谢字先放一边。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老舵爷他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沉痛和急切的追问。

提到老舵爷,江铁林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他强忍着悲痛,断断续续地将道外码头的惨剧、吉野的搜查、炸药的暴露、刑讯室的绝望、哥哥江铁柱最后的壮烈牺牲、嫂子素芬坠入冰窟、自己带着雪梅逃亡、在雪沟被追兵堵住、老舵爷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用鱼叉和生命为他们引开追兵、最后喊出那句“找刘炮手”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整个地窨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铁壶里水开的咕嘟声,以及江铁林压抑的啜泣声。

刘炮手握着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悲痛和愤怒!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地窨子那扇用厚木板和破棉被堵得严严实实的“门”前,背对着众人,佝偻着腰,肩膀微微耸动。

那个叫小兰的姑娘早已泣不成声,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老周也沉默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沉痛,他拿起烟袋锅,默默地装上烟丝,凑到火塘边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过了许久,久到火塘里的火光都跳动得有些疲惫,刘炮手才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悲痛和愤怒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钢铁般的坚硬和决绝。

“老舵爷……老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咀嚼着最坚硬的砂砾。

“当年……在瑷珲……跟老毛子炮舰干仗……就是他……把我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生死情谊和沉痛缅怀。

他走到火塘边,拿起那柄磨得锃亮的匕首,锋刃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吉野……水上警务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个仇,老子记下了!血债,必须血偿!”

那冰冷的杀意,让整个地窨子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江铁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刘炮手将匕首插回腰间的皮鞘,目光重新落在江铁林身上,那锐利如鹰的眼神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叫江铁林?江大川的儿子?给日本人当过航运顾问?”他的问题直截了当,带着审视。

江铁林心头一紧,脸上瞬间血色褪尽。这是他心底最深的耻辱和恐惧。他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刘炮手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蝇:

“……是……我……我没得选……他们逼迫我……我……”

“哼!”

刘炮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辩解,但并没有立刻斥责。他走到江铁林躺着的草铺前,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腿上厚厚的、渗着黄褐色药渍的绷带,又看向他布满冻疮、血痕和惊恐的脸。

“抬起头!”刘炮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江铁林颤抖着抬起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鹰眼。他在那目光里看到了审视,看到了鄙夷,但似乎也看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你哥,江铁柱,是条汉子!有种!”刘炮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

“宁折不弯!是咱东北爷们儿的种!你嫂子素芬也刚烈!”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痛。

江铁林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哥哥嫂子的形象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刘炮手话锋一转,目光更加锐利,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

“至于你……给鬼子办事,是洗不掉的污点!是孬种!”

“我……”江铁林想辩解,想诉说自己的无奈和痛苦,但在刘炮手那洞彻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

“但是!”刘炮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老舵爷……用他的命,换了你们叔侄两条命!他临死喊的是‘江家的根,不能断’!”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铁铸的雕像。

“老舵爷的命,比金子还贵!他既然用命把你们送到了我刘炮手跟前,把江家的根托付给了我!那你们俩的命,现在就不只是你自己的了!”

他走到火塘边,拿起铁钩拨弄了一下燃烧的木柴,火星噼啪爆起。

“从今天起,江铁林,”刘炮手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坚定。

“你这条命,是欠老舵爷的!是欠你哥你嫂子的!是欠江家列祖列宗的!更是欠这片被鬼子糟蹋的黑土地的!想死?没那么容易!你得给我活着!用你这孬种的命,去赎罪!去杀鬼子!去把江家的根——你侄女雪梅,给我好好地带大!让她知道,她爹她娘,她二叔,还有老舵爷,都是为什么死的!让她知道,咱中国人,骨头是硬的!脊梁是直的!”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江铁林的心上!砸碎了他的恐惧,砸碎了他的羞愧,也砸碎了他残存的侥幸!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悲痛、无尽悔恨和一种被强行注入的、沉重使命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的堤坝!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在草铺上蜷缩起身体,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嘶哑、压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宣泄。

地窨子外,寒风依旧在呼啸,卷起漫天的雪沫,拍打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木门。但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弥漫着松脂烟味、草药苦味和地下堡垒里,一种新的、沉重而坚韧的联系,已经在这血与火的绝境中,悄然建立。

江铁林仿佛又看到了哥哥在火光中挺立的身影,看到了嫂子坠入冰窟前最后的眼神,看到了老舵爷胸前绽开的血花。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侄女小雪梅那苍白虚弱、却紧紧攥着小石鱼的睡颜上。

活下去!赎罪!把雪梅带大!

刘炮手的话,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

注释:

抗联史料记载1941年在江上用爬犁运送药品。(《东北抗联后勤史》)

松花江哈尔滨段平均封冻147天(11月下旬至次年4月上旬)

1943年哈尔滨确实发生过一起影响较大的爆炸,发生在道外区正阳街(现靖宇街)。这次爆炸是由东北抗联地下人员执行,目标是破坏日伪军的物资仓库。但意外引爆了相邻的军火临时堆方点,但殉爆规模远超预期。日军死亡七人,伪满警察及相关人员上百人。(《东北抗日联军密营档案汇编》)

1940-1941年抗联遭受重创,主力转移苏联。

1943年在苏联成立教导旅。

1943年仍有小部队活动(每队3-12人)进行情报收集和游击破坏(《东北抗日联军斗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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