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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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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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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二十二章 争流记(1下)

黄昏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盖子,沉沉地压向哈尔滨。风雪在此时达到了肆虐的顶点,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如同发疯的白色巨兽,疯狂地抽打着建筑物的门窗,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混沌狂暴的白与深入骨髓的寒。

绘图室里,江雪梅回忆的潮水裹挟着铁锈与算盘声汹涌而至,那是1947年冬,在哈尔滨船舶修造厂夜班车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刺鼻的机油味和呛人的劣质煤烟味。巨大的龙门吊在头顶投下摇晃不定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钢铁怪兽。江铁林穿着臃肿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旧棉袄,棉花板结发硬,多处绽开露出灰黑的棉絮,蜷缩在车间最角落、灯光最昏暗处一张堆满图纸和账册的破木桌后。

他是厂里新设的“成本核算员”,一个被时代赋予的、为百废待兴的新中国节省每一颗螺丝钉、每一寸钢板的岗位。一把油光发亮的老算盘在他枯瘦的指下噼啪作响,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滞涩和沉重。

他的冻疮又犯了,右手食指肿得像根发亮的小红萝卜,每一次拨动那光滑的牛骨算珠,都带来钻心刺骨的锐痛。这双手,曾经在伪满哈尔滨水上警察署的航务科里,用同样一把油光水滑的算盘,为日本人的掠夺船队“大和丸”、“满洲丸”,核算着从黑土地压榨来的大豆、煤炭、木材的肮脏利润,精确到每一斤、每一吨。如今,算盘还是那把算盘,珠子却沉重得如同浸满了松花江底的黑泥和矿工的血泪。

“老江!老江!”

车间主任老赵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机器的轰鸣,像一记重锤砸来。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一张沾满黑色油污的领料单“啪”地一声拍在江铁林面前本就拥挤不堪的桌面上,震得算盘珠一阵乱跳。

“看看!三号驳船的船底钢板损耗又他妈超了!超了快三成!这怎么报账?苏联老大哥的钢板是金子打的吗?”

江铁林浑身剧烈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手中的算盘珠子错乱地“哗啦”一跳。他慌乱地拿起那张油腻的单子,凑到桌角那盏昏黄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灯泡下。灯光昏暗,他不得不佝偻得更低,眯起浑浊的眼睛,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才能勉强看清上面模糊的数字。老赵看着他几乎蜷缩成一团的佝偻背影,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工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巨大的机器阴影下像一根随时会被狂风吹折的芦苇。

老赵脸上的怒气稍敛,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带着无奈。

“唉,这老江……技术是把顶呱呱的好手,当年船厂里的活图纸……就是这精神头……总像背着座冰山,压得喘不过气……”

江铁林没有抬头,仿佛没有听见老赵的话,只是更用力地蜷缩起来,恨不能把自己藏进算盘珠子的缝隙里,藏进这满桌的账册纸堆中。他拿起一支笔头磨秃、裹满脏污电工胶布的铅笔,在损耗数字旁用力地画了一个圈,笔尖用力到几乎要戳破那薄脆的纸张。

然后,他在旁边狭小的空白处,用极小、极工整、如同刻印般的字迹写下:

“建议收集船坞废料边角(规格见附表),采用交叉叠焊预热法补强船底局部锈蚀区,经测算可节省新板XX平方,强度符合要求。”

字迹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赎罪虔诚。写完后,他下意识地、近乎痉挛地用左手死死捂住右手那红肿发亮、如同熟透烂果的冻疮食指,仿佛要扼杀掉那来自旧时光的、无声的嚎叫和永远洗刷不尽的罪孽感。冰冷的汗珠从他灰白的鬓角渗出。

突然,绘图室那扇厚重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木门,毫无预兆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哐!!!”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门板狠狠撞在后面的砖墙上,整个房间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粒冰渣的寒流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入,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绘图板上摊开的图纸被吹得哗啦作响,猛地卷起一角,几页轻薄的草稿纸如同受惊的白鸟,打着旋儿飞向空中,炉火被风压得骤然一暗,几乎熄灭,随即又猛地窜起一股呛人的黑烟。

别洛佐夫高大魁梧的身影,像一尊移动的、裹着风雪的西伯利亚铁塔,堵在了光线昏暗的门口。他戴着厚厚的羊皮帽,帽檐和宽阔的肩膀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深蓝色的呢子大衣下摆也沾满了肮脏的雪沫和泥点。他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饥饿的狼,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冰冷的审视光芒,迅速扫过因寒冷和突如其来的闯入而显得更加破败、狼藉的绘图室。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最后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伏案工作的江雪梅身上,以及她面前那张被风吹动、仿佛在瑟瑟发抖的图纸上。

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下降了十度,空气凝固成冰。角落里的陈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死死地缩在吱呀作响的藤椅里,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破棉袄,变成墙根下一块不起眼的、冻结的污渍。

“江工程师(Инженер Цзян),”

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难以消除的卷舌音,语气是惯常的、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权威。

“请让我看一下三号船用主机的最新修改图纸(Покажите мне последние чертежи модификаций для главного двигателя судна №3)。”

他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利落地脱下沾满雪水的手套,随意地丢在门边的长凳上,露出指节粗大、布满浅色汗毛和几道陈旧疤痕的大手。沾着泥雪的沉重皮靴踩在绘图室结了一层薄霜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嘎吱、嘎吱”声,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脏上。

他径直朝江雪梅的绘图板走来,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

雪梅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指尖瞬间变得和脚下的水泥地一样冰凉、失去知觉。图纸上,那个刚刚写下的、鲜艳如血、仿佛还在燃烧的“Φ8mm”正赫然躺在进油孔的标注位置!像黑夜中的信号弹一样刺眼夺目!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板,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渗出,浸湿了贴身的棉衫。但她强迫自己,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死死压住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她抬起头,迎向别洛佐夫那双如同冰锥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审视目光,脸上甚至奇迹般地挤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连续工作后的疲惫与平静。

“好的,别洛佐夫同志(Хорошо, товарищ Белозов)。”

她的声音平稳得出奇,如同冰封的江面,听不出丝毫的波澜,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询问。就在抬头应答的瞬间,她的左手手指状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拂过绘图板靠近自己身体的边缘。

那里散落着几张废弃的草稿纸和揉成一团的废图纸。她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魔术师,精准地勾住其中一小片。那片纸上恰好沾着一块下午她腹痛难忍时,下意识按在腹部、无意中沾染上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陈旧血渍。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那片带着不祥污迹、仿佛承载着痛苦印记的草稿纸,就像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动般,轻飘飘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滑落,不偏不倚,正好严严实实地覆盖在了图纸上那个关键无比、致命无比的进油孔标注区域,将那醒目的、鲜红的“Φ8mm”彻底遮蔽在那片暗褐色的阴影之下!那片污渍的形状和颜色,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又像是一道天然的、绝望的屏障。

别洛佐夫高大魁梧的身躯已经俯了下来,带着室外凛冽的寒气和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高级烟草“白海”牌烟丝和伏特加酒气的独特气息,将身材娇小的雪梅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直接按在图纸上,带着一种主人的随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最高精度的光学扫描仪,沿着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密密麻麻的标注符号和修改痕迹,一丝不苟地、缓慢地移动着。他的目光在那片被暗褐色污迹覆盖的区域停留了几秒。

雪梅的掌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水完全浸透,黏腻冰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别洛佐夫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伏特加的味道喷在她的鬓角,能闻到他呢子大衣上残留的冰冷雪水气息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烟草味。

绘图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放大到极致,只有炉子里煤块偶尔发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歇、如同万千冤魂咆哮般的风雪呼啸在耳边轰鸣、撞击。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而煎熬,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让她担心会被对方听见。

别洛佐夫粗壮的手指在那片碍眼的污渍上轻轻点了点,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显然,他对这片出现在精密工程图纸上的“不专业”污渍感到强烈的不悦和厌恶,这是一种对图纸神圣性的亵渎,是对他心中“科学秩序”的挑衅。

雪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等待着那声冰冷的、足以将她打入地狱的质问。

然而,别洛佐夫的手指终究没有掀开那片污渍。也许在他傲慢的认知里,这不过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中国女工程师一点不够严谨、甚至有点邋遢的、属于“落后民族”的小疏忽,无伤大雅,不值得为此在寒冷的天气里多费口舌,更不值得弄脏自己干净的手套。

他的手指离开了那片区域,继续向下检查图纸的其他部件。他指着某个轴承支撑结构的剖面图细节,用俄语快速而清晰地提了一个关于“曲轴箱防爆门压力阈值设定依据”的技术问题。

雪梅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虚脱感几乎让她瘫软在绘图凳上。她强迫自己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调动起所有的专业知识储备,用流利但刻意放慢语速、确保每个术语都清晰无误的俄语,解释设计的考量依据,引用了几个相关的材料力学参数和苏联《内河船舶建造规范》中的条款。她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用于掩饰内心惊涛骇浪的平稳。

别洛佐夫听着,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些,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对专业回答的认可。他最后又扫了一眼整张图纸,目光在那片碍眼的污渍上再次短暂地停留了零点几秒,终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移开了。

“Хорошо(很好)。”

他直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他动作利落地重新戴上那双厚实的皮手套,语气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赞许。

“进度要抓紧(Работу нужно ускорить),江工程师。友谊造船厂(Судостроительный завод ‘Дружба’)那边在催(Там ждут),船台不能空等。”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裹挟着一身未散的寒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大步流星地转身,沉重的皮靴再次踏响冰冷的地面,走向门口。那扇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一声最终的判决锤音,再次隔绝了外面那个狂躁的风雪世界和室内几乎凝固成冰的恐惧。

绘图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煤烟、汗味和恐惧的死寂重新沉沉落下,压得人喘不过气。角落里,陈工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彻底瘫软在吱呀作响的藤椅里,像一滩融化的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响,冷汗浸透了他破棉袄的内衬,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雪梅却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凝固在绘图板前,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时间都已冻结,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冰冷僵硬、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左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易碎的薄冰或是未爆的炸弹般,移开了那片沾着暗褐色陈旧血渍的草稿纸。

鲜红的“Φ8mm”,安然无恙地躺在冰冷的图纸上。那红色在窗外惨淡的天光映照下,显得如此刺目,如此灼热,像一滴刚刚滴落、尚未凝固的心头热血,又像一个无声的、在绝境中炸响的惊雷。它是一个沉默却足以震碎谎言的宣言,一个刚刚从猛虎利爪下、从漫天风雪冰封中,夺回的秘密火种,一粒足以燎原的星火。

窗外,最后一根支撑不住的、最为巨大的松枝,终于带着积雪和撕裂的木质纤维,发出惊天动地的、如同山崩般的断裂巨响,轰然砸落在冰封的、坚硬如铁的大地上,溅起漫天雪尘。沉闷而决绝的回响在风雪中久久震荡,仿佛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狂舞,企图抹平一切痕迹,掩盖所有真相。但在这绘图室冰冷彻骨的空气里,在雪梅紧握铅笔、指节发白的拳头上,在陈工惊魂未定、瞳孔放大的眼睛里,在那张图纸上鲜红如血的“Φ8mm”数字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那片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封壁垒上,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却足以让万丈光芒涌入的缝隙。光,正从那里透进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她再次想起1951年夏天,松花江畔哈尔滨船舶修造厂里。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第一艘由新中国自行设计建造的300吨级内河货轮“建设号”即将下水。

崭新的银灰色船体在七月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线条流畅,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钢铁蛟龙。工人们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工装,簇拥在船台周围,脸上洋溢着当家作主的自豪笑容。高音喇叭里,《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激昂旋律震耳欲聋,歌声在宽阔的松花江面上回荡,惊飞了一群江鸥。

江雪梅作为哈尔滨船舶专科学校的优秀实习生,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的蓝布列宁装,短发齐耳,显得格外精神干练。她胸前别着一朵用红绸扎成的大红花,站在观礼人群的最前排,紧挨着几位穿着中山装的市领导和笑容满面的苏联专家。

她仰头望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建设号”,心潮澎湃,如同脚下奔流的松花江水,脸颊因为兴奋和自豪而泛着健康的红晕。这艘象征新生共和国工业力量的巨轮,其轮机部分的传动轴系和燃油系统图纸,就有她亲手绘制、反复校验的线条和标注!

这是她的船!

她的目光带着笑意和激动,下意识地在沸腾的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远离喧嚣中心、靠近厂区老仓库的僻静角落里,在堆积如山的废旧钢板和锈蚀锚链的阴影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身影。

江铁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至少五六个补丁的旧工装——那是伪满时期船厂的旧制服,颜色早已褪尽,布料磨损得几乎透明。他背对着热火朝天的下水仪式,独自一人,像一截被遗忘在江滩上、饱经风霜的老木桩。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厂里为庆祝下水典礼特意发给每个老工人的两个白面馒头——这在当时是难得的奢侈品。他并没有吃,只是死死地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目光空洞地越过阳光下崭新的、象征着未来的“建设号”,投向远处江面上几艘缓慢行驶的、冒着滚滚黑烟的旧式木质驳船。

那些船破旧、笨拙,样式与他当年被迫为日本人管理的“满洲航运株式会社”船队何其相似。就在此时,“建设号”雄浑嘹亮、宣告新生的下水笛鸣,骤然撕裂了长空!如同一声宣告新时代到来的号角!

江铁林浑身剧烈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万伏高压的电流狠狠击中!他猛地佝偻下腰,枯瘦的脊背弯成了一张痛苦的弓!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瞬间攫住了他!枯瘦的肩膀痛苦地耸动着,破风箱般的喘息淹没在震天的声浪里!那只紧攥着白面馒头的手背,青筋如同扭曲的、濒死的蚯蚓般可怕地凸起!

嘹亮雄壮的汽笛声浪一阵阵扑来,像冰冷的松花江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内心那道早已残破不堪的堤岸。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阳光下那艘崭新的、凝聚着无数人汗水和希望的钢铁巨轮。只有那佝偻的、仿佛承载着整个旧时代重量的背影,在震天的锣鼓、嘹亮的歌声和象征新生的汽笛声中,凝固成一片无声的、沉重的、无法融化的阴影。

七月的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破旧不堪的肩头,却似乎永远也照不进他眼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冰封的冻土。他像一座被时代洪流无情冲刷到岸边的、布满弹孔与锈迹的旧船残骸,在新生的钢铁巨轮轰鸣下水的历史性时刻,沉默地、固执地沉向属于他自己的、寂静无声的江底。

江雪梅远远地望着角落里那团化不开的阴影,胸口像被一块冰冷的巨石堵住,闷得发慌。手里那朵鲜艳欲滴的大红花,娇嫩的花瓣边缘不知何时被她无意识地捏得有些发蔫、卷曲了。

新船下水的欢呼声浪排山倒海,如同汹涌的春潮,却怎么也冲不散老仓库角落里那团沉重如铅的沉默与深入骨髓的寒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有些单薄的背脊,目光重新投向阳光下熠熠生辉、蓄势待发的“建设号”,清澈的眼眸里,除了激动和自豪,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决心。

她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笔,不仅要画出新中国巨轮强劲的龙骨和精密的轮机,更要画出一条能劈开历史冰封、承载所有沉重过往与不屈灵魂、最终驶向真正光明彼岸的钢铁航路。此刻,1954年这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图纸上那抹用生命和勇气换来的鲜红“Φ8mm”,便是点燃这伟大航程、刺破无尽黑暗的第一簇不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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