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966年·举报信(夏)
松花江的七月向来吝啬雨水,可1966年的夏天,江水却蒸腾起粘稠的雾霭,将哈尔滨船舶厂笼罩在灰白的茧里。
船台上,半成型的“东风号”货轮骨架锈迹斑斑,像一具被遗忘的史前巨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劣质油漆和一种更为隐秘的腥甜。那是大字报新刷的浆糊味,在烈日下加速发酵,如同溃烂的伤口。
哈尔滨船舶厂家属区三排七号的红砖平房内,林志远对着五斗橱上那面水银剥落的镜子,仔细扣好灰色涤卡中山装的最后一粒风纪扣。镜面映出他眼底的乌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身后,十岁的女儿林晓梅坐在小马扎上,小口啃着掺了玉米面的窝头,眼睛却像受惊的鹿,不安地瞟着父母。
林志远转过身,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像绷紧的琴弦。
“雪梅,今天厂里……有重要会议。你……尽量少说话。”
他从裤兜掏出一个崭新的红袖章,黄漆写着“风雷激”三字,郑重其事地套上左臂。
江雪梅背对着他,在水槽边刷洗饭盒。铝皮碰撞的声响在狭小的厨房里格外刺耳。她没回头,只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冲在饭盒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她肘部深蓝色的补丁。帆布包里,那叠她熬了三个通宵改进配方的复写纸,棱角分明地硌着腿侧。
晓梅怯生生地开口,举起胳膊上那个同样崭新的“红小兵”袖章。
“妈,刘老师说,今天要带我们去礼堂……喊口号。”
雪梅刷洗的动作猛地顿住。水流兀自哗哗作响。她慢慢直起身,湿漉漉的手在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擦了擦,转身走到女儿面前。蹲下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咯哒”声。她粗糙的手指抚过女儿胳膊上那抹刺眼的红和黄漆字迹。
“晓梅,这个……先摘下来,好吗?”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而软,她试图解开那粗糙的松紧带。
“回家再戴。”
“为什么?”
晓梅的委屈瞬间涌上来,小脸涨红。
“刘老师说这是光荣!爸爸也说好!”
她求助般看向林志远。
林志远避开女儿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晓梅,听妈妈话。今天……场合特殊。”
他上前一步,近乎强硬地抓住女儿的手腕,迅速解下袖章,塞进自己裤兜。
“快吃,上学别迟到。”
晓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看父亲崭新的袖章,又看看母亲空荡荡的胳膊,最终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冰冷的窝头。小小的厨房里,只剩下咀嚼声、水流声和一种无声的裂帛之音。
雪梅拿起帆布包,没再看丈夫一眼,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门外,家属区已然沸腾。高音喇叭的嘶鸣从厂区方向传来,裹挟着模糊却狂热的呼喊。墙壁上,墨迹未干的标语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打倒反动技术权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几个臂戴红袖章的半大孩子,正用扫帚蘸着滚烫的浆糊,将一张新的大字报拍在对面墙上,标题触目惊心——《彻底清算苏修特务江雪梅的卖国罪行!》
晓梅惊恐地缩在母亲身后,小手死死抓住雪梅的工装下摆。雪梅挺直脊背,推起靠在墙边那辆链条锈迹斑斑的永久自行车。
“上车。”
她声音平静。晓梅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爬上后座,冰凉的小手环住母亲的腰。自行车穿过贴满大字报的狭窄通道,车轮碾过散落在地的纸片和浆糊污渍,发出粘滞的“吧嗒”声。两旁窗户后,有邻居窥探的目光,像冰冷的针。
雪梅将女儿送到厂办小学门口,从帆布包里摸出那个尚有余温的铝饭盒塞给晓梅。
“锁好门。别乱跑。”
她叮嘱,目光扫过女儿空荡荡的胳膊,最终落在她惶恐的眼睛里。
“……没事的。”
这句安慰,轻得如同叹息。
雪梅看着女儿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挂着“复课闹革命”横幅的校门内,深吸一口混杂着浆糊腥甜和煤烟味的空气,调转车头,汇入涌向船厂大礼堂的灰色人潮。链条摩擦挡泥板,“咔嗒、咔嗒”,像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
船厂礼堂如同一个巨大的、塞满沸腾血肉的熔炉。
热浪裹挟着汗臭、劣质烟草、浆糊酸腐以及廉价香皂也盖不住的体味,在穹顶下翻滚、蒸腾。上千个座位挤得水泄不通,过道也站满了人,一张张面孔在浑浊的空气中扭曲、涨红,眼睛被一种集体性的亢奋烧得发亮。主席台上方,巨幅画像在碘钨灯的强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森严。两侧垂下的红布横幅如同凝固的血瀑,墨汁淋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苏修特务江雪梅!”
雪梅被粗暴地推搡到台侧。碘钨灯的光柱如同烧红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她。强光刺得她眯起眼,汗水立刻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滚落,砸在蒙尘的水泥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台下,林志远坐在第一排靠过道的位置,崭新的灰色涤卡中山装与周围的蓝灰工装格格不入。他微微垂着头,手里紧攥着一叠稿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稿纸边缘渗出淡淡的、独特的蓝色,那是雪梅改进的复写纸特有的印记。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脖颈处绷紧的肌肉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把苏修狗特务江雪梅押上来!”
赵主任的咆哮如同炸雷,撕裂了礼堂嗡嗡的声浪。他原是行政科副科长,此刻红袖章箍着他粗壮的小臂,油亮的额头上青筋暴跳。
两个臂戴红袖章、神情亢奋的青工像提线木偶般冲上台,动作粗鲁地反拧住雪梅的胳膊,将她拖拽到台中央。指关节狠狠撞在肋骨上,闷痛让她眼前发黑。强光炙烤着脸颊,汗水迅速浸湿了鬓角。
赵主任拍案而起,唾沫星子在强光下飞溅。
“江雪梅!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篡改苏联专家留下的神圣图纸?是不是苏修克格勃指使你破坏我国船舶工业?妄图颠覆我们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
雪梅抬起眼,视线穿过强光造成的炫目光斑,努力聚焦。
“图纸标注错误,12毫米的进油孔会导致柴油机在高负荷运转时喷油压力不足,雾化不良,最终爆缸。修正为8毫米,符合M-21柴油机的设计规范和安全冗余。”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喧嚣中清晰地传递开,冷静得如同在技术科分析故障,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滚烫的熔岩上。
“放屁!”
台下炸响一个尖利的女声。锅炉车间的王秀英像颗炮弹般跳起来,挥舞着粗壮的手臂,脸上混杂着亢奋和一种扭曲的快意。
“苏联老大哥的图纸会有错?放你娘的狗臭屁!分明是你这资产阶级臭老九存心破坏!同志们,看看她!”
她手指如戟,直戳雪梅胸前空荡的口袋上方。
“还藏着苏修给的‘和平牌’钢笔呢!这就是铁证!里通外国,吃里扒外的铁证!”
人群瞬间被点燃。
“拔下来!砸烂苏修的狗牌!”
口号声浪般涌起,汇成一片狂暴的海洋。无数道目光,带着憎恶、怀疑、猎奇和盲从的狂热,聚焦在雪梅胸前那块空荡的补丁上。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支被藏起的钢笔在帆布包深处散发着冰凉的气息。
1957年,“友谊号”在松花江上缓缓下水,汽笛长鸣,阳光洒在甲板上。头发花白的伊万诺夫微笑着递过那支笔,灰蓝色的眼睛里是纯粹的赞赏:“给最优秀的学生,江工程师。你的计算,比机器还要精确。” 两年后的寒夜,在船厂废弃仓库旁,焚烧图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伊万诺夫看着跳跃的火焰,低声用俄语叹息:“исправить нельзя(无法修正)……”那叹息里有被政治裹挟的深深无奈,更有对技术纯粹性被玷污的悲哀。如今,这支承载过技术荣光的笔,成了悬在她脖颈上的绞索。
赵主任的咆哮盖过声浪,他猛地扬起几张纸,用力抖开,纸张哗啦作响。
“江雪梅,不要负隅顽抗!看看!铁证如山!你的同伙、苏修特务伊万诺夫,从莫斯科给你寄的密信!这就是你通敌叛国的罪证!”
几张印着俄文抬头的信纸在空中猎猎抖动。雪梅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去年冬天,一封辗转数月才到她手中的信。伊万诺夫在信里详细描述了西伯利亚极寒条件下船舶柴油机启动阀结冰的故障,言辞恳切地咨询她关于“白酒混合甘油防冻法”的具体参数和稳定性数据。她熬了两个通宵,在昏黄的灯下,用俄文工整地回复了详尽的实验数据和改进建议。纯粹的、超越国界的、只属于工程师灵魂之间的技术对话。此刻,这些印着冰冷公式和图表的纸张,在赵主任手中,成了插向她后心的、淬毒的匕首。
“什么狗屁技术交流?这是彻头彻尾的间谍活动!出卖国家核心机密!”
赵主任唾沫横飞,挥舞着那几张薄纸,仿佛它们是万钧铁证。
“你利用职务之便,把我们工人阶级用血汗摸索出来的宝贵经验,无偿送给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这就是卖国!这就是吃里扒外!罪该万死!”
他转向台下,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声嘶力竭地煽动。
“同志们!对这种死心塌地投靠苏修、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我们怎么办?!”
“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狂热的回应如同火山爆发,震得礼堂屋顶陈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在强光中飞舞。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林志远同志!”
赵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点名般精准地刺向第一排那个灰色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逼。
“你!作为江雪梅最亲近的人,作为革命造反派的先锋战士,更要以大义灭亲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彻底揭穿她的画皮!把你写的揭发材料,当着全厂革命群众的面,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剥开这个叛徒、特务、工贼的真面目!”
礼堂里死寂了一瞬。仿佛巨大的真空突然降临,抽干了所有声响。上千道目光,台上的灼热强光,台下无数双燃烧着不同情绪的眼睛。亢奋、期待、鄙夷、同情、麻木,都像无形的、滚烫的探针,齐刷刷刺向第一排那个穿着崭新灰色涤卡中山装的身影。
林志远捏着稿纸的手指关节,绷得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了起来。崭新的涤卡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异常清晰刺耳。他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擦得锃亮、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的黑色三接头皮鞋上,仿佛那是他在这片疯狂海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台上那两道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井般的沉寂和穿透骨髓的悲悯,像烧红的烙铁,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烫得他灵魂都在剧烈地痉挛、抽搐。
他挪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到台前,站定在碘钨灯强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泾渭分明的明暗线,一半惨白如刷了石灰的墙,一半深陷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汗水沿着精心梳理过、此刻却显得滑稽的鬓角滑下,在下颌处悬停、汇聚,最终沉重地滴落在紧攥的稿纸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汗珠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蓝的墨迹——那是复写纸特有的、无法洗脱的颜色,像一块耻辱的胎记,烙印在背叛的证词上。
“我……我揭发……”
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如同钝锯在生锈的铁皮上来回拉扯,刺耳而艰难。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里作为“笔杆子”在广播里念稿时那种洪亮、流畅、带着煽动性的腔调。然而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沥青死死堵住,每一次发声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我揭发……我的妻子,江雪梅……”
当“妻子”两个字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时,他的舌头如同打了死结,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停顿了。台下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咳嗽和催促的嘘声。
赵主任在主席台上,用指关节重重敲击桌面,眼神凌厉如刀。
林志远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鞭子抽打,语速骤然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促。
“江雪梅……长期以来……利用其担任技术科副科长的职务便利,在思想上、行动上……与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保持……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言行,已堕落为……苏修安插在我厂的一颗定时炸弹……严重威胁我厂……乃至我国船舶工业的安全……”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念出这段话,稿纸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扭曲、跳动。那些他绞尽脑汁罗织的罪名,那些捕风捉影、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的“事实”,此刻经由自己的嘴,在数千人的注视下,在妻子沉寂目光的审判下念出,带着一种荒诞绝伦却又狰狞无比的真实感,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他的喉咙一直刺穿到心脏。
“她……她私自篡改苏联专家……神圣的图纸……”
念到这里,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深夜,雪梅伏在绘图板前,眉头紧锁,用那支暗绿色的“和平牌”钢笔,在俄文原版图纸上细致地标注着计算出的正确数据,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猛地摇头,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影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这是蓄意破坏156项国家重点工程!是为苏修主子递刀!妄图扼杀我国自主船舶工业的萌芽!她……鼓吹并实施所谓‘白酒替代进口防冻液’的……土法……”
他的眼前又闪过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试验船“奋进号”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江边濒临冻结,雪梅和老工人马广福顶着寒风,指挥着“娘子军班组”将一桶桶高度高粱酒与甘油按比例混合,倒入柴油机冷却系统。她冻得嘴唇发紫,但眼神晶亮,那是看到技术难关被攻克的光。
林志远的声音开始发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怯。
“这……这是打着自力更生的幌子!浪费国家宝贵的战略物资!其心可诛!实为……实为苏修的经济封锁张目!”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胃液灼烧着食道。
“她……保留并使用苏修特务的信物……与苏修分子伊万诺夫……秘密通信……”
赵主任适时地将那几张俄文信件再次高高扬起。林志远的目光扫过那熟悉的俄文字母和复杂的公式图表,那是雪梅熬红眼睛写下的回复。他想起有一次他抱怨她不顾家,雪梅只是疲惫地说:
“志远,有些技术问题,就像松花江的暗礁,你不去摸清,船就要沉。”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自厌猛地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几乎是嘶吼着念出最后的指控。
“这是赤裸裸的里通外国!妄图窃取国家机密!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证!”
“她……她深受资产阶级技术至上、专家治厂流毒的侵蚀……崇拜苏修权威……早已丧失了无产阶级立场……与我,与革命群众,划清了界限……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
林志远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几乎被头顶那台老式吊扇巨大的、如同垂死病人般沉重喘息着的轰鸣彻底吞没。那吊扇的扇叶疯狂旋转,在礼堂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穹顶投下飞速移动的、螺旋桨般的巨大阴影。那阴影如同巨大的黑色镰刀,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一遍遍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扫过主席台上赵主任那张油亮亢奋的脸,也扫过江雪梅苍白平静如同石雕般、却蕴含着巨大悲悯力量的脸庞,和她胸前那块因失去钢笔而显得格外空荡的补丁—。那空荡,此刻像是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当那巨大的、扭曲的扇叶阴影再一次掠过林志远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和几乎要溺毙的窒息感。他不敢再看雪梅,视线死死钉在稿纸上,汗水已经彻底浸透了崭新的涤卡后背,布料粘腻冰冷地紧贴着脊椎,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风雪肆虐的深夜,为了赶一批紧急的生产报表,雪梅伏在冰冷的绘图板上,手指冻得红肿甚至裂开渗血,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调试着复写纸的碳粉比例,只为了让工人们在凛冽寒风中填写的报表字迹更清晰,减少错误,提高效率。昏黄的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眼底燃烧的是纯粹的、对技术的热忱之光。那光芒曾让他心动,也曾让他自惭形秽。而现在,他正亲手用这凝聚着她心血和智慧的技术成果,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为了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纯洁性!为了我们船舶厂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
林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和疯狂,试图压过心头的悸动、自厌和头顶那巨大的、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
“我坚决要求!将叛徒、特务、工贼江雪梅!清除出光荣的工人阶级队伍!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最严厉的审判!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最后一个字音如同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般落下,死寂再次如同沉重的幕布,轰然笼罩了整个礼堂。只有那台老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嗡嗡”轰鸣,巨大的螺旋桨阴影继续无声地、冷酷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林志远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冷汗浸透了全身,攥着稿纸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稿纸的边缘早已被汗水和指痕浸得发软、卷曲,那抹独特的、象征着背叛的复写蓝,深深地、污秽地印在了他的指腹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洗刷干净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