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余波还在冰层深处隐隐震颤,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
江铁林抱着几近昏厥的小雪梅,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在破碎的冰面上。寒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冰屑,刀子般刮过脸颊。
身后,道外码头方向火光冲天,映亮了半个哈尔滨阴沉的夜空,夹杂着零星的枪声、日语的嘶吼和伤者凄厉的哀嚎——那是吉野的副手在组织混乱的幸存者,搜捕可能的“同党”。
小雪梅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小脸深深埋在他散发着血腥和硝烟气味的旧大衣里,牙齿咯咯作响,却再也哭不出声,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母亲消失在黑色冰窟窿的最后一幕,父亲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剪影,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她幼小的灵魂上。
“别怕……雪梅……别怕……”江铁林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不敢回头,只能凭着本能和对松花江下游地形的模糊记忆,朝着远离火光和人声的、更荒凉的江心洲方向亡命奔逃。冰面在脚下发出不祥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随处可见,每一步都可能踏碎薄冰,坠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和血腥味。怀中的小雪梅体温低得吓人,抽噎声也微弱下去。江铁林知道,再找不到避寒之处,他们叔侄俩今夜就得冻成这松花江上的两具冰雕。
就在这时,前方模糊的视线中,隐约出现一个低矮、歪斜的黑影,紧贴着江岸一处背风的陡坎。那是一个被积雪几乎掩埋的窝棚,用废弃的船板、油毡和芦苇搭建而成,破败不堪,却散发着微弱的人间气息——一缕若有若无的、劣质烟草的气味从缝隙里飘出。
是“老舵爷”的窝!江铁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绝处逢生的微光在绝望中亮起。老舵爷是松花江上的传奇,没人知道他真名,也没人知道他多大年纪。有人说他是清末的老水鬼,有人说他是被俄国人沉了船的复仇者。他像个幽灵,独居在江畔最荒僻的角落,靠打渔和捡拾江上漂流的破烂为生,极少与人来往,却对松花江的每一道暗流、每一块礁石都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父亲江大川在世时,曾隐晦地提过,老舵爷是“自己人”,在日俄那会儿就帮过义和团的忙。
江铁林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到窝棚前,也顾不得礼节,用冻得麻木的肩膀狠狠撞向那扇用破渔网和木条钉成的门板。
“谁?!”一个沙哑、警惕如同老鸦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老舵爷!是我!江铁林!江大川家的老二!”江铁林的声音带着哭腔。
“救命!求您开开门!”
里面沉默了片刻,只有烟草燃烧的微光在缝隙里明灭。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门栓被拉开一条缝。一只浑浊、布满红丝的眼睛在门缝后警惕地打量着外面风雪中狼狈不堪的叔侄俩,目光扫过江铁林脸上未干的血污和惊恐,最终落在他怀里气息奄奄、小脸青紫的小雪梅身上。
门缝开大了些。一股混合着鱼腥、烟草、汗臭和柴火余烬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
“进来!快!”老舵爷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窝棚里极其狭窄、低矮,江铁林几乎要弯着腰才能站住。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芦苇,中间一个用破铁桶改成的火盆里,几块木炭发出微弱而温暖的红光。借着这光,江铁林看清了老舵爷的样子:他佝偻着背,穿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松花江的风浪一刀刀刻出来的。稀疏花白的头发沾着草屑,一双眼却异常锐利,此刻正死死盯着江铁林。
江铁林将几乎冻僵的小雪梅小心翼翼放在火盆旁的干草堆上,脱下自己那件浸满冷汗和血污的破大衣,裹紧她。老舵爷没说话,默默从角落里一个破瓦罐里倒出半碗浑浊的热水,又从火盆灰烬里扒拉出两个烤得焦黑的土豆,塞到江铁林手里。
“码头……炸了?”老舵爷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铁林捧着滚烫的土豆,感受着那微薄的热量,喉咙哽咽得发痛。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一时失语。他哆嗦着,将晚上发生的一切——吉野的搜查、炸药的暴露、刑讯室里的绝望、哥哥最后的抉择、嫂子被冰窟吞噬、还有那惊心动魄的爆炸和冰爆——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他看着草堆上蜷缩成一团、如同受伤小兽般的雪梅,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哥……我嫂子……都没了……就剩……就剩雪梅了……”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窝棚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火盆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小雪梅微弱的呼吸声。老舵爷浑浊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凝固的冰面。他猛吸了几口早已熄灭的烟锅,烟袋杆在粗糙的手掌里无意识地摩挲着。
“吉野……死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炸……炸得粉碎……”江铁林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老舵爷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表情说不清是快意还是更深的沉重。
“冰排……是叫你哥撞开了……”他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眼神飘忽不定。
“当年……你爹沉老毛子的船……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时候……也是这冰排期……”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冰锥刺向江铁林:
“你,还有这丫头,现在就是水上警务队眼里的肉!全城戒严,码头肯定封了,冰面上到处都是狗!你打算怎么办?”
江铁林被问得哑口无言。巨大的悲痛和刚刚逃离的惊魂让他脑子一片空白,他根本没来得及想以后。他茫然地看着火盆,看着草堆上瑟瑟发抖的侄女,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他压垮。
“我……我不知道……”他颓然垂下头。
“不知道?”老舵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哥用命给你们炸开条缝,不是让你在这窝棚里等死的!”
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身形在火光映照下竟显得有些高大。他走到窝棚角落,掀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渔网和烂木板,露出下面一个用油毡布裹着的狭长包裹。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支老旧的、枪管磨得发亮的莫辛纳甘步枪(水连珠)!旁边还有一个压满子弹的皮质弹盒,以及一把用厚布缠着的、刃口泛着冷光的鱼叉!
“拿着!”老舵爷把步枪和弹盒塞到江铁林怀里,枪身冰冷沉重的触感让江铁林浑身一颤。“水上警务队的狗鼻子灵,这窝棚顶多撑到天亮!你们得走!往南岔河那边走!”
“走?往哪走?冰天雪地……”江铁林抱着冰冷的步枪,如同抱着烫手山芋,声音都在发抖。
“顺着江走!贴着岸边柳条通走!”老舵爷打断他,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南岔河那边有片老林子,树密,沟深,还有早年淘金人留下的地窨子!狗日的轻易找不着!先躲过这阵风头!”
他用枯瘦的手指在火盆灰烬里飞快地画了几道弯曲的线,代表松花江和南岔河。
“记住,别走光溜的江心!走背阴的柳条通!雪厚,脚印浅,狗不好跟!看到歪脖子老榆树往东拐,有条冰缝,下面水流急,冰薄,小心绕过去!再往前……看到三棵并排的枯杨树,树下有块磨盘大的黑石头,石头后面有条雪沟,钻进去,一直走,就能进老林子!”
老舵爷的每一句话都像钉子,狠狠敲进江铁林混乱的脑子里。他看着灰烬里那简陋却无比清晰的地图,看着老人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一股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和茫然。
“那……那您呢?”江铁林看着老人。
老舵爷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狰狞。
“我?我这把老骨头,是松花江的钉子户!狗日的水上警务队那帮崽子,还不配脏了我的窝棚!你们一走,我自有地方挪窝!”
他挥挥手,“别废话了!天快亮了!把这丫头弄暖和点,吃点东西,马上走!”
他不再看江铁林,转身又在角落里翻腾起来,拿出一个破旧的羊皮水囊,灌满热水;又翻出几块硬邦邦、黑乎乎的豆饼(一种粗劣的豆渣压缩食物),用布包好,塞进江铁林怀里。“省着点吃!路上别生火!”
小雪梅在温暖的窝棚里缓过一口气,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火光在她惊恐未消的大眼睛里跳跃,映照着老舵爷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老树皮般的脸。她吓得猛地往后一缩,小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丫头,别怕,”老舵爷的声音难得地放软了些,他蹲下身,粗糙得像砂纸般的大手,轻轻碰了碰小雪梅冰凉的小脸。
“我是你爹的老朋友。你爹……是个有种的!比你二叔强!”
他瞥了江铁林一眼,后者羞愧地低下头。
突然,小雪梅的指尖触碰到干草深处一个硬挺且带着特殊纹理的东西。不是枯草杆的脆硬,也不是窝棚木板的光滑。那感觉很奇怪——外面似乎裹着一层粗糙厚实的麻布,但麻布之下,是某种更坚韧、略滑、带着细微折痕的材质。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按了按,感觉那东西是卷起来的,像一根粗短的棍子,但又没那么规则,边缘似乎有些地方是薄而脆的。
这陌生的触感短暂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驱散了一丝恐惧带来的麻木。她好奇地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沿着那粗糙麻布的包裹边缘,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能感觉到麻布包裹得很紧,里面那层坚韧的材料似乎被卷了好几层,边缘微微翘起的地方,触感冰凉而光滑,像某种处理过的厚皮子或者纸? 她从未摸过这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老舵爷似乎察觉到了她微小的动作。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猛地扫过来,落在小雪梅摸索的小手上,以及她手边那堆干草微微鼓起的位置。老人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警惕!
几乎是同时,老舵爷佝偻的身体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敏捷猛地前倾,枯瘦如鹰爪般的大手闪电般地探入小雪梅身侧的干草堆,精准地抓住了那卷东西!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甚至带起了几根干草。
小雪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小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紧紧捂在胸口,惊恐地看着老舵爷。
老舵爷没有看她,只是将那卷用厚麻布和油毡仔细包裹、缠着细麻绳的长筒状物件迅速抽了出来。他将其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了一下窝棚门口的方向,仿佛确认刚才的动作没有惊动外面的风雪和可能的追兵。
确认安全后,他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物件,又抬眼看了看受惊的小雪梅。他脸上的严厉和警惕缓缓褪去,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追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粗糙的大手在那油布包裹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抚摸一件极其珍贵又充满风险的东西。
“丫头,”老舵爷的声音沙哑低沉,目光落在小雪梅因受惊而瞪大的眼睛上。
“别怕。这东西……沾不得。”
他顿了顿,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是……是这大江的命脉图……沾了太多血了……这冰河底下埋着的,都是等着春雷的东西”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极其郑重地将那卷图纸塞进了自己破棉袄最贴身的里怀,还用一根皮绳在内里仔细系牢,确保它不会掉出来。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松了口气,重新看向火盆旁惊魂未定的小雪梅。
老舵爷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江心鹅卵石磨成的、光滑温润的小鱼坠子,上面还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他把小鱼坠子塞进小雪梅冻得通红的小手里。
“拿着,贴着心口放。这是松花江龙王爷的护身符,保你平安。”
冰凉的石鱼落入掌心,奇异地带给小雪梅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紧紧攥住那小小的石头,大眼睛里噙着泪,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凶巴巴又似乎没那么可怕的怪爷爷。
窝棚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夜色依旧浓稠如墨。老舵爷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动静,江铁林则狼吞虎咽地吃下烤土豆,又强迫小雪梅喝了点热水,吃了小半块豆饼。食物的热量和窝棚的温暖,让几乎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些许知觉,也带来了更深的疲惫。
“差不多了!”老舵爷猛地站起身,掀开门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走!”
江铁林深吸一口气,将沉重的步枪背在身后,用破布裹紧枪身防止反光,又将装着豆饼和水囊的包袱斜挎好。他蹲下身,想背起小雪梅。
“二叔……”小雪梅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攥着那枚小鱼坠子,不肯离开火盆边的温暖。
“雪梅乖,”江铁林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笨拙地揉了揉侄女凌乱的头发。
“跟二叔走,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背对着小雪梅蹲下。
“来,二叔背你。”
小雪梅看着二叔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又看了看窝棚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风雪,最终还是伸出冰冷的小手,紧紧搂住了江铁林的脖子。江铁林将她背起,用那件破大衣将她裹得更紧,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老舵爷站在门口,像一尊守护神,也像一道通往未知的门户。他最后深深看了叔侄俩一眼,目光在江铁林背上的步枪上停留了一瞬,低声道:
“记住路!活着!这丫头,是你哥的种!江家的根,不能断!”
江铁林重重点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他背着侄女,一步踏入了门外冰冷刺骨的黑暗风雪之中。
老舵爷在他们身后迅速关紧了门板,窝棚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暖意被彻底隔绝。风雪立刻如同饥饿的野兽般扑了上来。江铁林咬紧牙关,按照老舵爷的指点,辨认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游南岔河的方向,沿着岸边那片在风雪中如同鬼影般摇曳的柳条通,艰难前行。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背上的小雪梅轻得像片羽毛,却又重逾千斤。脚下的积雪深可没膝,每一步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步枪冰冷的枪托随着步伐不断撞击着他的后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黑暗中,只有风声、雪落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远处码头的火光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的犬吠,撕破夜的寂静,提醒着追捕者的存在。每一次犬吠,都让江铁林的心脏骤然缩紧,脚步更加踉跄。
“二叔……我怕……”小雪梅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小的身体在他背上瑟瑟发抖。
“不怕……雪梅不怕……”江铁林喘息着安慰,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
“有……有二叔在……有老舵爷给的护身符……龙王爷保佑咱们呢……”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一些,尽管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他集中精神,努力回忆着老舵爷在灰烬里画出的路线。歪脖子老榆树——冰缝——三棵枯杨树——黑石头——雪沟——老林子——每一个地标都像一个模糊的希望灯塔,指引着他们在绝望的冰原上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开始由浓黑转为一种压抑的深灰,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到了。江铁林的体力几乎耗尽,双腿像灌满了冰渣,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背上的小雪梅也安静下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冻得麻木了。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前方风雪迷蒙中,隐约出现了一棵形态怪异的老树影子!它歪斜着身子,一根粗大的枝桠如同断臂般指向灰暗的天空——歪脖子老榆树!
找到了!江铁林精神猛地一振,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疲惫。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树下。按照老舵爷的指示,他小心翼翼地贴着树根向东摸索。果然,没走多远,脚下坚硬的冰面触感变了,传来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嚓嚓”声!一道几乎被新雪覆盖的、狭长的黑色裂缝,如同大地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裂缝下,隐约能听到黑暗深处,冰层下江水急速流动的呜咽声。
江铁林倒吸一口冷气,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紧紧抓住背上的小雪梅,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贴着岸边坚实的冻土,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绕过这道致命的陷阱。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缘。
绕过了冰缝,天色更亮了一些,灰蒙蒙的雪幕中,景物轮廓逐渐清晰。江铁林辨认着方向,继续前行。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在晨曦微露、天地一片混沌的惨白中,他终于看到了那三棵并排矗立在江岸缓坡上的枯杨树!它们光秃秃的枝桠如同伸向天空的骸骨,在风雪中无声地控诉。树下,果然卧着一块磨盘大小、覆满了积雪的黑石头,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希望就在眼前!江铁林几乎要哭出来。他背着雪梅,踉跄着扑到黑石头后面。拨开厚厚的积雪,一条被风卷出的、狭窄的雪沟显露出来,斜斜地通向坡上那片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原始老林!
“雪梅……快到了……我们快到了……”江铁林喘息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卸下步枪,准备先爬进雪沟探路。
就在这时!
“汪汪汪——!!!”
一阵急促而凶猛的犬吠声,如同催命的丧钟,猛地从他们刚刚绕过来的冰缝方向炸响!声音在空旷的冰面上传得极远,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和嗜血!
追兵到了!而且带着狗!
江铁林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那犬吠声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江铁林的耳膜,瞬间击碎了他刚刚燃起的微薄希望!恐惧像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背上,小雪梅猛地一哆嗦,小脸深深埋进他脖颈间,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他的破棉袄领子,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汪汪汪——!!” 犬吠更近了,带着发现猎物的狂躁,在空旷的冰面上回荡,撕扯着黎明前死寂的空气。隐约的、模糊的日语呼喝声也随之传来!
跑!必须立刻跑!
求生的本能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江铁林的麻痹。他猛地抓起靠在黑石头上的步枪,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条通往老林子的狭窄雪沟!他甚至来不及背上枪,只能一手死死攥住冰冷的枪身,一手护着背上的小雪梅,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雪沟里钻!
积雪被搅动,扑簌簌地落下,灌进他的脖子、袖口,刺骨的冰冷反而让他脑子清醒了一瞬。雪沟狭窄、陡峭,覆盖着松软的浮雪,根本无处借力。他刚爬进去几步,脚下就猛地一滑,整个人连同小雪梅一起重重地摔倒在沟底的积雪里!步枪脱手,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二叔!”小雪梅终于哭喊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江铁林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摸索着找回步枪,枪身上沾满了雪沫。他挣扎着想再背起小雪梅,但身后冰面上传来的声音让他魂飞魄散!
“在那里!雪沟!快!”清晰的日语命令声!还有狼犬兴奋的低吼和爪子刨抓冰面的刺耳声响!追兵已经绕过黑石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完了!被堵在雪沟里就是死路一条!
江铁林血往上涌,眼睛瞬间红了。他猛地将小雪梅往雪沟深处、积雪最厚、阴影最浓的地方狠狠一推!
“雪梅!趴下!别出声!捂住耳朵!”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决绝而扭曲变形。
小雪梅被推得滚倒在雪堆里,小小的身体瞬间被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江铁林则猛地转过身,背靠沟壁,端起那支沉重的莫辛纳甘!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因恐惧而颤抖的手稍微稳了一丝。他根本没时间瞄准,也没受过任何射击训练!求生的本能和对侄女的责任感,压倒了所有理智!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挡住他们!给雪梅挣条活路!
雪沟入口的光线被几个迅速逼近的黑影挡住了!当先冲上来的,是两条吐着猩红舌头、獠牙毕露的凶猛狼犬!它们绿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嗜血的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后腿蹬地,眼看就要扑进沟里!
紧随其后的,是三个端着三八式步枪、穿着土黄色军大衣的日本兵!他们的脸在风雪帽下显得模糊而狰狞,刺刀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寒芒!
“八嘎!投降!”一个日本兵用生硬的汉语吼道,枪口已然抬起!
投降?江铁林脑海里闪过哥哥在火光中挺立的身影,闪过嫂子被冰窟吞噬前最后的眼神,闪过老舵爷那句“江家的根,不能断”!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家族血脉中最后一丝悍勇的血气,轰然冲上头顶!
“操你祖宗——!”江铁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完全凭着本能,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巨大的枪声在狭窄的雪沟里如同炸雷般爆响!震耳欲聋!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江铁林瘦弱的肩膀上,几乎将他掀翻在地,枪口不受控制地猛地向上扬起!
子弹没有打中任何人或狗,呼啸着擦着沟沿飞向了灰暗的天空!但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枪响,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冲在最前面、已经跃起扑向江铁林的一条狼犬,被这巨大的声浪和火光惊得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硬生生扭身摔落在雪沟入口处!另一条狼犬也被惊得狂吠着后退了两步!
那三个日本兵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吓破了胆的“支那懦夫”竟敢开枪!猝不及防之下,最前面一个被惊退的狼犬绊了一下,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后面两个也下意识地做出了闪避动作,抬起的枪口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就是这一瞬间!
江铁林根本顾不上肩膀被枪托撞得钻心的疼,也顾不上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求生的本能让他再次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动作!他没有拉枪栓退壳上膛(他根本不会!),而是将那支沉重如同烧火棍的步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沟口那几个因为惊乱而挤在一起的黑影,狠狠地抡了过去!
这一下完全是胡来!但沉重的枪身带着江铁林拼死的蛮力,呼啸着横扫过去!
啪嚓!
枪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条刚刚摔落、正要爬起的狼犬脑袋上!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狼犬连惨叫都没发出,哼都没哼一声,脑袋歪斜着瘫软下去!
步枪去势不减,又重重地扫在后面那个被绊了一下的日本兵的小腿上!
“啊!”日本兵发出一声惨嚎,抱着腿滚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野蛮而混乱的反击,彻底打乱了追兵的阵脚!沟口一时间人仰狗翻!剩下的那条狼犬狂吠着,似乎被同伴的惨死激怒了,但又被那沉重的步枪和江铁林状若疯虎的样子所震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另一个没被扫到的日本兵又惊又怒,终于反应过来,嘶吼着举起手中的三八大盖,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沟底那个挥舞着步枪的疯子身影!
江铁林看到了那致命的枪口!巨大的死亡阴影瞬间将他笼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地做出最后的挣扎——他想扑向沟壁,想再次抡起那支沉重得几乎脱手的步枪!
砰!
枪响了!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擦着江铁林的左腿外侧掠过!他感觉大腿外侧猛地一麻,一股灼热的剧痛瞬间传来!鲜血瞬间浸透了破棉裤!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向后栽倒!
“二叔!”小雪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雪沟深处响起!
剧痛让江铁林的意识瞬间模糊了一下,但他听到了雪梅的哭喊!不能倒!倒下雪梅就完了!他凭借着一股狠劲,硬是用步枪拄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右肩死死顶住沟壁,支撑着自己没有完全倒下!他左腿外侧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积雪。
沟口的混乱暂时平息了。被打断腿的日本兵还在哀嚎,死去的狼犬瘫在一旁。剩下的一个日本兵和那条仅存的狼犬,正用更加凶残的目光盯着沟底负隅顽抗的猎物。另一个日本兵已经重新站稳,拉动了枪栓,黄澄澄的弹壳跳出,冰冷的枪口再次瞄准!
这一次,江铁林再也无力躲闪,也无力反击了。他背靠着冰冷的沟壁,左腿剧痛钻心,鲜血不断流失带走体温和力气。他只能死死攥着那支沉重的、此刻显得如此无用的步枪,将它横在身前,像一根最后的、脆弱的栏杆,徒劳地想要挡住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扭过头,看向雪沟深处那个小小的、在积雪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雪梅……”他喃喃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小鬼子!爷爷在这儿呢!!!”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雪沟上方、黑石头侧后方的缓坡上炸响!那声音苍老、嘶哑,却带着一种惊天动地的决绝和嘲弄!
沟口所有的日本兵和那条狼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风雪弥漫的坡顶上,赫然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是老舵爷!他不知何时,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这里!他手里没有枪,只握着那柄在窝棚里见过的、刃口泛着冷光的沉重鱼叉!他身上的破棉袄敞开着,露出干瘪的胸膛,在刺骨的寒风中,像一尊古老而愤怒的江神!
“老东西!找死!”沟口的日本兵又惊又怒,立刻调转枪口,指向坡顶的老舵爷!
老舵爷却对那致命的枪口视若无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扭曲出一个极其狰狞的笑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沟底江铁林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铁林!带丫头!进林子!找抗联!南岔河……找刘炮手!!!”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那柄沉重的鱼叉,用尽毕生的力气,朝着沟口那个正举枪瞄准他的日本兵,狠狠地投掷过去!
鱼叉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
那日本兵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砰!砰!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炸开!
一声,是沟口另一个日本兵射向老舵爷的!
另一声,是江铁林在极度的震惊和悲愤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凭着本能,朝着沟口那条仅存的、正欲扑向雪沟深处的狼犬,扣动了扳机!他不知道枪膛里是否还有子弹,他只是在绝望中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噗嗤!
嗷呜——!
鱼叉没有击中目标,擦着日本兵的肩膀飞过,深深扎进后面的雪地里。但沟口却响起了一声凄厉的狼犬惨嚎!江铁林那绝望的一枪,竟鬼使神差地击中了那条狼犬的后腿!那畜生惨叫着翻滚在地!
而坡顶上,老舵爷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佝偻的身形晃了晃,胸前那件敞开的破棉袄上,瞬间绽开两朵刺目的血花!他低头看了看,脸上狰狞的笑容凝固了,随即又化开,变成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不再看沟口,浑浊的目光最后投向雪沟深处,似乎想穿透积雪,再看一眼那个攥着小鱼坠子的丫头。
“跑…”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微弱的气音,身体如同被伐倒的老树,直挺挺地向前扑倒,从坡顶翻滚下来,重重地摔在沟口不远处的积雪里,溅起一片猩红的雪沫,再也不动了。他干瘦的手,还朝着老林子的方向,微微伸着。
“老舵爷!!!”雪沟深处,江铁林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号!泪水混杂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这个萍水相逢、凶神恶煞般的老人,竟用自己的命,为他们叔侄撞开了最后一道生门!
沟口的日本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片刻。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老舵爷,看着被打断腿哀嚎的同伴,看着两条一死一伤的狼犬,再看向沟底那个状若疯魔、腿上流血却还在嘶吼的支那人和他手里的步枪,一股寒意和莫名的恐惧竟压倒了暴怒。尤其是那个差点被鱼叉扎中的士兵,脸色煞白。
“撤……先撤!他跑不了!去叫支援!”领头的军曹看着老舵爷的尸体和沟底虎视眈眈的江铁林,又看了看受伤的同伴和狼犬,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他们不敢再贸然钻进狭窄的雪沟,面对一个抱着同归于尽念头的疯子。
两个还能行动的日本兵,拖起断腿的同伴,拉起那条瘸腿哀嚎的狼犬,警惕地盯着雪沟深处,开始缓缓后退,渐渐地消失了。
雪沟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