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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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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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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二十八章 争流记(5)

5、1970年•饥饿的配额本(冬夏)

松花江封江的汽笛,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碾过1970年的寒冬。汽笛声中,江雪梅佝偻在锅炉房角落的煤堆阴影里,指尖冻得发麻,却死死攥着那本深褐色人造革封面的燃油配额本。柴油与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顽固地钻进肺腑,竟让她恍惚间回到了1954年哈尔滨船舶工业学校那个飘雪的下午。苏联专家瓦西里用镀铬扳手敲击崭新的M-21柴油机外壳,金属的清越回响如同某种承诺:“记住这声音,同志,技术的脉搏,强过一切。”

“江雪梅!领油!”

库管老马嘶哑的吼声撞破铁门,带着冰渣的寒气涌进来,发放口的铁栅栏结满狰狞的冰棱。老马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油量表玻璃罩上凝成一片模糊的霜花。

“船工三队,柴油二百升。”

他机械地念着单据,沉重的铁桶在水泥地上拖曳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雪梅的目光却黏在他皲裂的手背上,几点未干的、刺眼的蓝色油漆,那是女儿林晓梅昨天在糊窗户的旧报纸上画“飞船”时蹭上去的。

那时,女儿烧得滚烫的小手,固执地握着那截蜡笔头……

雪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锅炉的轰鸣吞没。

“马师傅,今天的‘котел вода’(锅炉水),有多少?”

这串奇异的斯拉夫字母,是她三个月前在绝望中灵光一现的“发明”。俄语“锅炉水”的发音在东北方言里,与“船用柴油”诡异地相似。当革委会勒令必须逐日汇报“战略物资”燃油的精确流向时,她在账簿的第一栏,永远只写下这串异国的文字迷宫。

“三十升。”

老马浑浊的眼睛快速扫过四周,将一只半旧的铁桶用力推进门后的阴影。

“够……浇三垄冻白菜了。”

他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东西。

雪梅在账簿上签下那个“江”字时,笔尖在劣质纸张上劈开了一道细微的岔痕。最后一捺拖长的墨迹里,她凭着多年绘图练就的精准,藏下了一个微小的数字:39.8——女儿林晓梅今天下午的体温。

****

职工医院走廊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像艘濒临解体的旧船。雪梅隔着玻璃望见女儿林晓梅,那孩子小小的身子陷在惨白被褥中,氧气面罩随呼吸凝出薄雾又消散。床头挂着病历卡:“林晓梅,14岁,重症肺炎伴心衰”。

主治医翻着病历。

“拖太久了,除非用进口强心剂。”

雪梅攥紧的拳头里捏着燃油配额本。硬壳封面硌着掌心,劣质人造革渗出化学酸味。她想起三小时前在锅炉房,自己如何在革委会的眼皮下篡改数字,俄文“котел вода”(锅炉水)的拼写掩护下,二十升柴油正变成黑市流通券。

“多拖一天,肺就烂一寸。”

医生的话像螺丝刀拧进太阳穴。

墙角长椅突然站起个人影。林志远裹着磨破的棉大衣,手里铝饭盒冒着热气。

“雪梅,高粱粥...”

他声音嘶哑。

雪梅挥开的胳膊打翻饭盒。滚烫的粥泼在配额本上,黏稠米粒嵌进“船用柴油10吨”的字迹里,像给饥饿的数字喂食。

****

盘尼西林的黑市价已经涨到了令人窒息的十二斤全国粮票一支,而丈夫林志远上个月偷偷塞给她的那点高粱米,早已见了底,只剩下布口袋底部的几粒灰尘。

锅炉房的夜,是一只不知餍足的熔炉巨兽。雪梅在凌晨被一阵窒息般的热浪和尖锐的忧虑逼醒。她摸索着起身,发现冰冷的铁门缝下,塞着一个熟悉的搪瓷缸。缸里是深棕色的药汤,浮着一层细密的油星,杯底沉着两粒小小的、洁白的药片。

一张被烟熏得焦黄的字条裹着半根“大生产”烟卷:

“熊胆熬的,止咳。药片是四环素,省着用,孩子要紧。”——老马。

雪梅捏起那两粒药片,凑到炉门透出的红光下仔细端详。微蓝的糖衣上,清晰地印着“Pfizer”的英文字样。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她的脊背。她猛地想起上周扫厕所时,无意中听到两个红小兵兴奋地议论:有人在倒卖药品,前几天抓住了一个。

炉膛里猛地“噼啪”爆响,迸出几颗火星,精准地烫在她手背早已溃烂的冻疮上。剧痛让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撕开破棉袄的内衬,摸出那把她珍藏多年、从不离身的苏联制计算尺。冰凉的赛璐珞塑料尺身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舒缓,像给一块灼烧的土地覆上了一小块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滑标,最终停驻在“燃油热值换算表”那一栏。

她的目光凝固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三十升柴油。热值:九万大卡。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念头钻进脑海:如果……如果把这九万大卡的热能,全部用于制造无菌环境和高精度蒸馏……理论上,恰好能满足生产三支盘尼西林注射液所需的灭菌能耗!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又带着一种绝望的灼热。她猛地捂住嘴,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技术,竟被逼着去计算女儿生命的代价!

****

次日的行动,被雪梅安排得精密无缝。她提前在锅炉的压力表上做了极其隐蔽的手脚,当那根红色的指针颤抖着、似有若无地划过那道象征危险的红色刻线时,她猛地拧开了输油管上那个不起眼的泄压阀。

“压力不稳!我去查查后面烟道!”

她朝着门房方向急促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在厚重棉帽檐的遮蔽下,她的眼角的余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墙角那个早已准备好的空油桶。

老马昨天送药时,用钉着铁掌的鞋跟在地上反复碾磨出的那个泥痕箭头,正清晰地指向堆煤场边缘第三根满是煤灰的水泥柱子。

“嗤——!”

金褐色的柴油带着一股刺鼻的热气,从泄压阀嘶鸣着喷射而出。雪梅用那个装过熊胆药的搪瓷杯,稳稳接住了最初喷涌的、最清澈的“头道油”,这是给女儿注射器消毒用的。剩下的三十升柴油,带着沉重的呜咽声,泻入铁桶。油流的速度、形态,竟完美复现了她当年在船舶工业学校实验室里无数次演算过的流体模型——雷诺数:2300,临界湍流状态。

就在油位即将达到预定刻度时,桶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哐当”!雪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迅速扒开浮在油面的棉纱破布,手指在冰凉的油污中摸索,触到了一个蜡封严实的玻璃小瓶!瓶子里,蜷缩着一小卷纸条。她颤抖着拔掉瓶塞,展开纸条,上面是用烧过的火柴梗写的潦草字迹:

“今晚七点,靠三号码头补给。”

雪梅的指甲深深掐进冻僵的掌心,留下几个青白的月牙印。而此刻,油桶里晃动的柴油,倒映出她自己那张被油污和恐惧扭曲得变了形的脸。

****

交易地点选在废弃多年的老船闸。雪梅拖着沉重的油桶,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冰面上艰难跋涉。每一步踩下去,冰层深处都传来空洞而悠长的回响——那是1958年,苏联专家以“技术升级”为名,用炸药粗暴炸毁“中苏友谊闸”时,被永远封存在冰冷混凝土里的中国工人亡魂的叹息吗?这声音让她脊背发凉。

“油呢?”

一个裹在厚重皮袄里的黑影,幽灵般地从一艘被遗弃的破冰船钢铁残骸后浮现。对方掀开蒙着脸的獭皮帽耳,露出一张瘦削、布满冻疮和溃烂的鼻尖的脸。是黑市上人称“黄鼬”的药贩子,专做的“特种”药品买卖,心狠手辣,但也“神通广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打开一角。里面整齐排列的三支盘尼西林注射液,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珍珠般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油在这里,先验货。”江雪梅的声音像冻硬的铁块。

药贩子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油桶和药盒间来回扫视,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噗嗤”一声狠狠插进油桶!

几乎同时,雪梅的脚重重地碾在冰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处,那是她白天冒险埋下的船用精密温度计!此刻,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嵌在冰里的温度计汞柱,已经降到了触目惊心的 -38.5℃!

当匕首带着一股油流被抽出来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粘稠的金褐色液体在接触到刺骨寒风的瞬间,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了一层蜡状的白色结晶!柴油,正在急速凝固!

“你糊弄鬼呢?!”

药贩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喷在冰面上瞬间结成了小冰粒。

“这他娘的油冻得比死人梆子还硬!想害老子?!”

千钧一发之际,雪梅猛地掀开自己破旧的棉袄!一根结实的麻绳紧紧勒在她单薄的棉袄外,麻绳下面,赫然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水壶,壶身刻着“奖给技术标兵1963年”

“兑上这个!”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扯下水壶扔过去。

壶里晃荡的液体在月光下透出温润的琥珀色光泽,一股浓烈而奇异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腥苦味瞬间弥散开来,那是她按1962年生死关头验证过的配方调制的防冻液:60度烈性高粱酒为基底,掺入了从船厂实验室废料堆里冒险偷来的工业甘油,还有老马猎到的那头黑熊的苦胆精华。

药贩子狐疑地拔开壶塞闻了闻,又看看桶里半凝固的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将壶里的液体小心地倒入油桶,用匕首搅动。

奇迹发生了:原本浑浊欲凝的柴油混合液,迅速变得澄澈、流动起来!就在药贩子眼中贪婪重燃的刹那,雪梅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他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冻得发紫的左臂上狠狠一划!

“嗤!”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滴入刚刚恢复流动的油桶中。殷红的血珠在琥珀色的油面上迅速绽开,化作朵朵凄艳诡异的血色梅花,又迅速被冰冷的油裹挟、沉降。

“人血……最防冻。”

雪梅咧开干裂渗血的嘴唇,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勾勾地盯着药贩子那张惊骇的脸。

“还要……再加点吗?”

药贩子被这不要命的气势彻底镇住了,骂骂咧咧地拖着那桶掺了血和防冻液的柴油,迅速消失在破冰船残骸的阴影里。

****

盘尼西林被小心翼翼地注入女儿林晓梅滚烫的血管。雪梅守在女儿床边,那本燃油配额本摊开在膝头,钢笔尖悬在“котел вода”那串斯拉夫字母上方,墨汁仿佛都冻住了。窗外是沉沉的夜,只有锅炉房方向隐约传来低沉的轰鸣。

突然,女儿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小脸涨得发紫,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过敏!”一个恐怖的念头像闪电般劈中雪梅!盘尼西林过敏!她忘了问女儿是否有过敏史!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手脚冰凉。

“晓梅!晓梅!”

雪梅的哭喊撕心裂肺。就在她绝望地要冲出去喊人时,一个身影猛地撞开了虚掩的房门!

是林志远!

他显然是狂奔而来,大衣敞开,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很小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外文标签和一个醒目的骷髅头图案!

“快!肾上腺素!厂卫生所……最后一点……偷……”

他语无伦次,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针管。

雪梅没有时间思考,凭着本能抢过针管,凭着当年在解放前短暂学习过的记忆,找准位置,将透明的药液猛地推入女儿细弱的大腿肌肉!

几秒,十几秒……

终于,林晓梅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开始放缓,青紫的脸色一点点褪去,重新陷入昏睡,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雪梅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她抬起头,看向同样瘫靠在墙边、面无人色的林志远。他的眼神空洞,失焦地望着虚空,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地狱爬回来。

“她……她小时候……打过盘尼西林……发过高烧……我以为……”

林志远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充满了巨大的后怕和自我厌恶。

“我……我看到了……看到了老马给你的药……我……我猜到了……”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药盒包装,又痛苦地闭上眼。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我一直在……”

雪梅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冰冷的了然。她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狼狈不堪的男人,看着他在政治漩涡和家庭绝境中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灵魂。她艰难地爬起来,走到桌边,拿起那本燃油配额本,翻到空白的一页,用颤抖的手,写下几行字:

九万卡路里,烧不化心头三尺冰。三十升浊泪,在输油管里,冻成,松花江的脊梁——只求,一线生机。

写罢,她将本子轻轻推到林志远面前,然后默默转身,坐回女儿床边,握住了那只滚烫的小手,再没有看他一眼。

林志远死死盯着那页纸上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看到了妻子的绝望、坚韧、牺牲,也看到了自己举报信上的卑劣、懦弱和背叛。那被复写纸印下的、带着他与女文工幽会痕迹的纸张碎片,此刻仿佛在他眼前燃烧起来。他猛地捂住脸,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漏了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暴风雪席卷了整个城市。林志远像个雪人一样出现在锅炉房门口,他几乎冻僵了,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雪梅……拿……拿着……”

他的声音被冻得含糊不清,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

雪梅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动。林志远踉跄着上前,将包裹塞到她怀里。入手沉重而冰冷。她解开层层包裹的棉被,里面赫然是一整盒(十支)崭新的盘尼西林注射液!还有两包压缩饼干和一小袋白糖!

“你……”

雪梅震惊地看着他。

“别问。”

林志远打断她,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平静和某种决绝的神情。他走到炉火旁,伸出冻得发紫的手烤着,火光映着他削瘦而憔悴的侧脸。

他声音低沉。

“我知道你去了三号码头,‘黄鼬’……,他……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

“这些东西……干净。够孩子……用到开春。”

雪梅的心猛地一沉。她明白了。他想去“黑吃黑”了?还是……更极端的手段?那个溃烂鼻尖的药贩子……她不敢深想。

“志远……”

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带着复杂的情绪。

林志远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他从大衣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烧焦的蓝色笔记本,那是雪梅当年的工作笔记,记录着她早期的心血和无数技术灵感。在抄家时,这本笔记应该被销毁了。

“我在……革委会档案室……废纸堆里找到的。”

他将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推到雪梅面前。

他深深地看了雪梅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愧疚,有不舍,有释然,还有一种雪梅从未见过的清澈。

“收好。照顾好……晓梅。”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在角落小床上的女儿,那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碎。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沉重的铁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身影瞬间被白色的漩涡吞没。

雪梅抱着那盒救命的药和那本失而复得的笔记,望着那扇还在晃荡的铁门,一股巨大的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地攥住了她的心。

****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船厂和革委会内部悄悄流传:那个臭名昭著的黑市药贩子“黄鼬”,被人发现淹死在废弃的老船闸附近一个冰窟窿里。而几乎同时,在船闸另一侧,人们发现了一顶熟悉的、被冻硬的獭皮帽子,和一具被江水泡得肿胀、面目全非的男性尸体——是林志远。

尸检报告含糊其辞。有人说他是和药贩子交易时起了冲突,双双落水。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林志远冻僵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小块烧焦的、印有俄文字母的图纸碎片——正是当年那张被江雪梅用酒精擦出真相的M-21柴油机错误图纸。

江雪梅没有去认尸。她抱着女儿林晓梅,站在能看到松花江的锅炉房小窗前。

林晓梅的高烧在盘尼西林和细心的照料下,终于奇迹般地退了,虽然还很虚弱。窗外,封冻的江面一片死寂的银白。

老马悄悄来到她身后,声音沙哑:

“清理现场的人……在闸门底下……捞到点东西。”

他递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雪梅打开,里面是一块沾满淤泥、早已停摆的旧式沙俄怀表。表壳严重变形,但背面刻着的“圣彼得堡造船厂-1892”字样依稀可辨。怀表的链子断了,似乎是被巨大的力量扯断的。

雪梅握着那块冰冷的、仿佛带着江底寒气的怀表,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懵懂却已逃出生天的女儿。她没有哭,只是将那块怀表,轻轻地、郑重地,压在了那本燃油配额本的最后一页。那页纸上,还残留着她泪痕晕开的墨迹写下的诗句。

“他……最后……算是……”

老马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赎了他的罪。”

雪梅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面,目光却穿透风雪,望向老船闸的方向。那里,曾沉没过中国工人的尸骨,如今,又添了一个被时代洪流碾碎的灵魂。她想起了林志远最后看女儿的那一眼。

****

春天,终于带着微弱的暖意,开始撬动松花江坚硬的冰壳。

江雪梅的“问题”因为林志远的“定性”(畏罪自杀或与黑市贩子同归于尽)和他“主动上交”的某些“揭发材料”(内容语焉不详,但足以让某些人满意)而变得模糊不清。她被允许回到技术岗位,虽然是在最边缘的部门,监督使用。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她带着身体逐渐康复的女儿林晓梅,来到江边。解冻的冰排互相撞击着,发出沉闷而宏大的轰鸣,如同江河沉重的呼吸。

雪梅拿出那本浸染了油污、泪痕和岁月痕迹的燃油配额本,翻到最后一页。她指着自己写下的那首诗,又指了指女儿手中的一小块光滑的鹅卵石。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

“晓梅,你看,这江水,冬天会冻上,硬得像铁。可春天一来,它总能醒来,继续向前流。再厚的冰,也冻不住江河的心。”

她拿起女儿的小手,握着那块鹅卵石,在配额本空白的扉页上,用力地划下一个痕迹,又一道痕迹。稚嫩的笔画渐渐勾勒出一条蜿蜒的、奔涌的河流的形状。

雪梅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记住!技术,是为人活命,为江河奔流!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害人的刀!你爸爸他……最后明白了这个。”

她将女儿搂在怀里,望向远方。冰排碎裂、碰撞、顺流而下,发出震耳欲聋却又充满生机的巨响。阳光照在破碎的冰面上,折射出万点碎金。那本承载了太多苦难、挣扎、牺牲与微弱希望的燃油配额本,静静地躺在她的膝上,封面上“燃油配额本”几个字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而在那被划出的、稚嫩的河流图案旁边,那块来自江底的、停摆的沙俄怀表,指针永远凝固在了某个被江水淹没的时刻。

江风带着湿润的寒意吹过,仿佛低语着永不冻结的信念。

注释:

赛璐珞:早期塑料,是由胶棉,樟脑,润滑剂,染料合成的。

雷诺数:是流体内部惯性力与粘性力的比值。

1970年,黑龙江地方志记载确有“以物易物”隐性交易,车辆厂工人用机床零件换粮票案例。

1970年,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盘尼西林库存仅17支。《市卫档》

1970年,工业物资黑市规则:30升柴油=20斤全国粮票=一双军工胶鞋=0.5支盘尼西林。

《车辆厂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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